30歲的葉琪跪在上海新家的儲物間地板上,指尖被相框邊緣的毛刺劃開一道血口。血珠墜落在泛黃的畢業(yè)照上,像滴落在宣紙上的朱砂,緩緩暈染開——恰好漫過照片右側(cè)那個穿白連衣裙的身影。女生站在藍花楹樹下,發(fā)梢別著朵淡紫色的花,陽光穿過花瓣在她肩頭織出細碎的網(wǎng),正是高中時的班花林薇薇。
相冊從膝蓋滑落,夾層里滑出張折疊的信紙。展開時,2010年作文紙?zhí)赜械姆礁窦y路里,稚嫩卻用力的字跡刺得人眼睛發(fā)疼:"林薇薇,你根本不配當班長......"末尾的簽名被藍黑墨水涂得漆黑,邊緣卻倔強地透出"葉琪"二字。窗外的黃梅雨季正濃,雨聲突然變得清晰,像無數(shù)根鋼針落在鐵皮屋頂,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連帶著十五年前那個初夏的蟬鳴也一并涌了上來。
一、藍花楹下的白裙與咖啡漬
2007年的初夏,成都七中校門口的藍花楹開得發(fā)瘋。淡紫色的花瓣像場永遠下不完的雨,落在自行車筐里、校服領(lǐng)口上,連空氣都染成了朦朧的紫。葉琪抱著剛發(fā)的月考卷走過宣傳欄時,被一陣女生的驚呼聲釘在原地——林薇薇站在市級三好學生的紅榜前,白色連衣裙被穿堂風鼓成帆,手里捏著燙金獎狀,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花瓣落在她臉上,像蒙上了層會呼吸的霧。
"聽說她鋼琴早就過了十級,上周還去大劇院演出了。"后排的女生用課本擋著嘴竊竊私語,"李老師說她的作文能當范文印成書,你看那字兒寫的,跟字帖似的。"葉琪攥緊手里的試卷,數(shù)學成績那欄的"65"分被指腹蹭得發(fā)毛,油墨沾在指尖,像塊洗不掉的污漬。她想起今早母親掀著鍋蓋說的話:"你要是有林薇薇一半懂事,我就燒高香了。"蒸汽模糊了母親的臉,卻把"懂事"兩個字燙在了葉琪心上。
她們的座位隔著三排,像隔著兩個世界。林薇薇的課桌永遠像剛被熨過:課本邊緣包著碎花書皮,邊角挺括得能當尺子用;筆袋里的鋼筆按色號排列,藍黑、純藍、紅墨水涇渭分明;連草稿紙都是方格本,字跡娟秀得像打印體。葉琪的抽屜卻像被臺風掃過:皺巴巴的草稿紙團成球,作業(yè)本上總留著速溶咖啡的褐色漬痕——她總在晚自習偷偷沖咖啡,試圖用咖啡因拽住那些在物理題里跑偏的思緒,可分數(shù)永遠比林薇薇低二十分,像道跨不過的鴻溝。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發(fā)生在圖書館閉館前。葉琪抱著《百年孤獨》沖進門時,肩膀撞上了個柔軟的身影?!逗啞邸贰讹w鳥集》《鋼琴基礎(chǔ)教程》散落一地,其中本深棕色封皮的書脊裂開,扉頁上露出行娟秀的字跡:"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是林薇薇的字,葉琪在無數(shù)次范文朗讀課上見過。
"對不起!"葉琪慌忙去撿,指尖被《鋼琴基礎(chǔ)教程》的硬殼邊緣割破,血珠滴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名字上。林薇薇已經(jīng)蹲下身,從筆袋里掏出片創(chuàng)可貼——是草莓圖案的,邊緣還印著卡通小熊。她的動作輕柔得像在擺弄易碎的瓷器:"你也喜歡讀夏洛蒂·勃朗特?"陽光從高窗斜斜落下,照在她修剪得圓潤的指甲上,透明指甲油泛著微光,不像葉琪的指尖總纏著膠布,還沾著鋼筆水。
那天之后,葉琪開始像偵探般留意林薇薇。她發(fā)現(xiàn)這個被眾星捧月的班花,會在午休時躲進琴房,從帆布包里掏出最便宜的全麥面包,就著白開水小口啃,琴譜架上卻擺著本攤開的《巴赫平均律》;發(fā)現(xiàn)她把市級三好學生的獎金換成嶄新的作業(yè)本,趁課間塞進貧困生趙曉曼的課桌,還特意撕掉了包裝上的價格標簽;甚至發(fā)現(xiàn)她在數(shù)學周測后,會偷偷跑到操場角落的雙杠下哭,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樹葉,等眼圈泛紅地走出來時,又會笑著給圍上來的同學講錯題,紅筆在草稿紙上劃出清晰的輔助線。
"這道解析幾何要作輔助線。"某次自習課,林薇薇突然把椅子挪到葉琪旁邊,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她用紅筆在草稿紙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花蕊處標著解題的關(guān)鍵公式:"你看,像不像校門口的藍花楹?"葉琪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拍,鋼筆在指間轉(zhuǎn)了半圈差點掉在地上。窗外的藍花楹正好落下一片花瓣,輕輕貼在林薇薇的白裙上,像枚溫柔的印章。
二、被嫉妒啃噬的筆記本與匿名信
高二的文理分科像把鈍刀,猝不及防地切開了平靜。林薇薇以全年級第一的成績選了文科,名字像顆釘子釘在光榮榜頂端;葉琪卻在父親的堅持下進了理科班,盡管她的歷史答卷被老師當作范文在全年級傳閱,物理卻總在及格線徘徊。第一次月考后,葉琪在理科百名榜的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像粒被遺忘在角落的塵埃,而林薇薇的名字依舊在文科榜首,旁邊用紅筆寫著"推薦保送"。
"聽說林薇薇要競選學生會主席了。"同桌把本娛樂雜志推到葉琪面前,封面上的林薇薇穿著白色禮服彈鋼琴,聚光燈在她身后織出金色的網(wǎng),"她要是選上了,北大的自主招生名額肯定是她的。"葉琪盯著照片里林薇薇纖細的手指,突然想起昨晚母親翻出的賬單:"你爸的廠子資金鏈斷了,下個月工資都發(fā)不出......你要是能保送,能省多少學費。"臺燈的光暈里,母親的白發(fā)比去年多了好多。
嫉妒像藤蔓悄悄爬上心頭,在深夜的被窩里瘋長。葉琪開始下意識地留意林薇薇的動向:她發(fā)現(xiàn)林薇薇總在晚自習后去琴房,琴譜夾里夾著張揉皺的醫(yī)院繳費單,上面的金額足以讓葉琪心驚;發(fā)現(xiàn)她給趙曉曼塞錢時,會特意避開走廊的監(jiān)控攝像頭,動作慌張得像做賊;甚至在某次小組討論后,看到林薇薇的筆記本里夾著張男生的照片——眉眼清秀的少年穿著籃球服,背面用鉛筆寫著"勿念"。
那張照片成了點燃引線的火星。某天午休,林薇薇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談話,粉色筆記本忘在了課桌上。葉琪的心臟像被只手攥緊,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翻開——里面除了工整的筆記,還夾著封沒寫完的信:"爸爸,我知道你在戒毒所里努力改過......"筆尖在"戒毒所"三個字上頓了頓,墨水暈開小小的團。走廊突然傳來腳步聲,葉琪慌忙合上筆記本,卻聽見"嘶啦"一聲,最后一頁被扯了下來。
她把那頁紙塞進校服口袋,像揣著顆滾燙的炸彈。紙上除了那封信的結(jié)尾,還有林薇薇寫的學生會主席競選演講稿提綱,旁邊用鉛筆標注著:"要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尤其是趙曉曼的媽媽,她總給我?guī)Ф拱赆u。"葉琪的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藍黑墨水洇開丑陋的痕跡:"林薇薇的爸爸是吸毒犯,她根本不配當班長......"寫"配"字時,筆尖太用力,劃破了紙頁,像道猙獰的傷口。
謠言像病毒般在校園蔓延。有人說林薇薇的獎學金是靠賄賂老師得來的,有人說她彈鋼琴是為了討好教育局的領(lǐng)導,甚至有人在公告欄貼了張打印的匿名信,字跡刻意模仿林薇薇的娟秀,末尾卻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我根本不配當班長——知情者:葉琪。"葉琪站在人群后,看著林薇薇走過來,白裙上不知被誰潑了墨,像朵被玷污的云。
林薇薇的琴房門鎖被人塞進了口香糖,鑰匙插進去轉(zhuǎn)不動,里面還放著她準備競選用的鋼琴曲譜;她在生物園精心照顧的藍花楹盆栽,被人攔腰折斷,斷口處沾著泥土,像道淌血的傷口;連趙曉曼都開始躲著她,眼神躲閃著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玩了。"葉琪看著林薇薇日漸蒼白的臉,心里既有種扭曲的痛快,又像被什么東西反復撕扯——她在匿名信里故意寫錯自己的名字,卻忘了"配"字的錯誤寫法,和她作業(yè)本上的錯法一模一樣。
最殘忍的那天是競選演講。林薇薇站在主席臺上,白裙洗得有些發(fā)白,手里的演講稿被攥出褶皺。"我爸爸確實犯過錯誤,但他在努力改正。"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進寂靜的操場,"我相信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就像......"話沒說完,臺下就響起哄笑聲,有人吹著口哨喊:"吸毒犯的女兒滾下去!"葉琪坐在人群里,看著林薇薇攥緊演講稿的手指泛白,突然想起那個在圖書館給她貼草莓創(chuàng)可貼的午后,陽光透過藍花楹落在她發(fā)間,美好得像場一觸即碎的夢。
三、消失在人海的白裙與《飛鳥集》
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成都下了場暴雨。藍花楹被打得七零八落,在積水中鋪成紫色的地毯。葉琪在考點門口看到林薇薇,她沒穿白裙,換了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牛仔褲,帆布鞋上沾著泥點。手里捏著張北京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紅色印章在雨里有些模糊。身邊站著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頭發(fā)花白,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里捧著盆小小的藍花楹幼苗,葉片上還掛著雨滴。
"恭喜你。"葉琪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她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專業(yè)是父親選的機械制造,錄取通知書上的專業(yè)名稱讓她覺得陌生又沉重——她明明在志愿表的角落里填了漢語言文學,卻被父親偷偷改掉了。
林薇薇笑了笑,從帆布包里掏出本《飛鳥集》遞給她。封面有些磨損,扉頁上的字跡依舊娟秀,只是多了道淺淺的淚痕,暈染了"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這句話。"泰戈爾說,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錯過群星。"她的指尖有些涼,碰到葉琪的手時,像片雪花輕輕落下。
葉琪的手指撫過泛黃的書頁,突然在第37頁摸到個硬硬的東西。翻開看,是張被塑封起來的照片——正是她偷藏的那張籃球服少年,背面的"勿念"被改成了"原諒",字跡溫柔得像在嘆息。她張了張嘴想說出那句遲到的"對不起",林薇薇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和那個中年男人并肩走進雨里。男人把大部分傘都遮在女兒和花盆上,自己的肩膀很快濕透。白裙的影子在積水里被拉得很長,像條沒有盡頭的路。
大學四年,葉琪再也沒見過林薇薇。她在機械制圖課上畫著永遠也畫不完的齒輪,在深夜的宿舍里偷偷寫著無人問津的散文,咖啡漬依舊沾在作業(yè)本上,只是再也沒人會笑著給她講題。偶爾從高中同學那里聽到林薇薇的消息:說她在大學里組建了"藍花楹"公益社團,專門幫助刑滿釋放人員的子女;說她放棄了北大的保研機會,去涼山支教了一年,曬得很黑,卻笑得很亮;說她的父親開了家小花店,專賣藍花楹盆栽,花盆上都刻著"新生"兩個字。
2015年的同學聚會,葉琪特意穿了條白裙子。推開門時,包廂里的喧鬧突然安靜了一瞬,有人說林薇薇剛走,留下了本相冊。葉琪顫抖著翻開,在最后一頁看到張熟悉的照片:高二那年的運動會,她沖過終點線時摔倒在塑膠跑道上,膝蓋磕出了血。林薇薇背著她往醫(yī)務(wù)室跑,白裙沾滿草屑和泥土,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露出兩顆小虎牙。照片背面寫著行小字,是林薇薇的筆跡:"我知道匿名信是你寫的,沒關(guān)系。"
那天晚上,葉琪把自己關(guān)在酒店房間,第一次完整地讀完了那本《飛鳥集》。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她發(fā)現(xiàn)片干枯的藍花楹花瓣,里面裹著張極小的紙條,是用林薇薇慣用的鋼筆寫的:"錯誤像落葉,會化作養(yǎng)分。"臺燈的光落在紙上,那些娟秀的字跡突然變得模糊,葉琪的眼淚掉下來,砸在花瓣上,像給十五年前的夏天,澆了場遲到的雨。
四、30歲的藍花楹之約與和解
2022年的春天,葉琪在整理舊物時,那本《飛鳥集》從樟木箱里滑了出來。扉頁上的淚痕已經(jīng)泛黃,卻依舊清晰可辨。她突然想起上周在公益論壇上看到的名字:林薇薇,"藍花楹基金會"創(chuàng)始人,致力于幫助困境家庭的子女教育,照片里的她穿著米白色西裝,發(fā)梢別著朵淡紫色的花,和畢業(yè)照上的模樣幾乎重合,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歲月的溫柔。
葉琪花了三個晚上,寫了封長長的信。她沒提匿名信,也沒說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只是描述了上海的梧桐葉如何落下,描述了自己轉(zhuǎn)行做公益編輯的日子,描述了某次采訪時遇到的藍花楹盆栽。信的末尾,她夾了片從上海街頭撿的梧桐葉,背面寫著:"對不起,遲到了十年。"信封上貼著張藍花楹郵票,是她跑了三家郵局才找到的,圖案里的花瓣正乘著風往下落。
三周后收到回信,信封上貼著成都的郵戳,蓋著朵小小的藍花楹印章。里面沒有信紙,只有張燙金邀請函:"周六下午三點,藍花楹公益畫展,在成都七中舊址。"右下角畫著朵簡筆畫的藍花楹,花蕊處標著個小小的"等"字,筆跡和當年《飛鳥集》扉頁上的如出一轍。
葉琪訂了最早的航班飛回成都。七中舊址已經(jīng)改成了文創(chuàng)園,當年的紅磚教學樓刷成了白色,唯有校門口的藍花楹還在,比十五年前粗壯了許多,淡紫色的花瓣依舊像場下不完的雨。當年的琴房變成了展廳,墻上掛滿孩子們的畫作:有戒毒所里父親給女兒寫信的場景,有山區(qū)教室窗外的藍花楹,還有幅稚嫩的素描,畫著兩個女生在圖書館撿書,其中個女生的白裙上沾著片紫色花瓣。
在展廳盡頭,她看到了林薇薇。她穿著米白色西裝,正在給群孩子講解調(diào)色技巧,陽光透過高窗落在她發(fā)間,發(fā)梢別著朵新鮮的藍花楹,和照片上的模樣幾乎重合。聽到腳步聲,林薇薇轉(zhuǎn)過身,看到葉琪時,眼睛亮了亮,像點著了兩盞燈:"你來了。"她的笑容里沒有絲毫驚訝,仿佛早就知道她會來,"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林薇薇的辦公桌上擺著盆茂盛的藍花楹,花盆里壓著張泛黃的紙——正是葉琪當年寫的匿名信,邊緣已經(jīng)發(fā)脆,上面用紅筆圈出了"葉琪"二字,旁邊寫著行小字:"我知道是你,因為你把'配'字寫錯了,和你作業(yè)本上的錯法一樣。那天在圖書館,我看到你的數(shù)學練習冊了。"
葉琪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畫展的宣傳冊上。宣傳冊封面上印著行字:"每個錯誤都值得被原諒,就像每朵花都會重新開放。"她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堵在喉嚨口,最后只變成句哽咽的"對不起",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像要把十五年的愧疚都倒出來。
林薇薇笑著遞給她張紙巾,紙巾盒上印著藍花楹圖案:"我爸的花店現(xiàn)在叫'葉與薇',他說要謝謝當年那個寫匿名信的女生,讓我們看清了很多東西。"她說起父親如何靠賣花重新融入社會,如何在社區(qū)做志愿者幫助其他戒毒人員;說起山區(qū)的孩子們?nèi)绾斡卯嫻P畫出夢想,如何在信里寫"想當像薇薇老師一樣的人";說起自己為什么要辦這個畫展,"想告訴那些曾經(jīng)犯錯的人,落葉會變成養(yǎng)分,冬天過后總會開花。"
她們在當年的藍花楹樹下站了很久。風穿過枝葉,落下滿地紫色的花,像場遲到了十年的雪。葉琪講自己如何跟父親抗爭轉(zhuǎn)系,如何在無數(shù)個深夜修改稿件,如何在看到藍花楹時總會想起那個白裙少女;林薇薇聽著,偶爾點點頭,伸手接住片飄落的花瓣,說:"你知道嗎?當年那盆被折斷的藍花楹,后來從根部重新發(fā)了芽,現(xiàn)在長得比誰都茂盛。"
離開時,林薇薇把盆藍花楹幼苗遞給她:"上海也能種活的,只要記得澆水,冬天移到室內(nèi)就行。"葉琪接過花盆,發(fā)現(xiàn)盆底貼著張紙條,是用她當年扯掉的那頁筆記補寫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包括與過去的自己相遇。"
飛機起飛時,葉琪看著舷窗外的成都漸漸縮成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唯有記憶里的藍花楹依舊開得熱烈。懷里的幼苗葉片舒展,像只攤開的小手,葉脈在陽光下清晰如當年林薇薇畫在草稿紙上的輔助線。她突然想起畫展上那幅素描——兩個女生在圖書館撿書,白裙上的紫花瓣像枚不會褪色的印章,原來有些相遇,早就被時光悄悄記下。
回到上海的那個周末,葉琪把藍花楹幼苗種在了陽臺的陶盆里。她特意買了帶網(wǎng)格的草稿紙,像林薇薇當年那樣認真記錄澆水的時間,筆尖劃過紙面時,總想起高中自習課上,紅筆在紙上畫下的藍花楹,花蕊處藏著解不開的公式與說不出的心事。
某天深夜改稿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林薇薇發(fā)來的照片:成都的藍花楹下,一群孩子舉著畫框,框里是她倆的合影——從畢業(yè)照上剪下來的身影,被拼貼在同一片紫色花海里。配文寫著:"孩子們說,這叫時光拼圖。"
葉琪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外套沖下樓。便利店的熒光燈下,她買了本新的方格本,第一頁就寫:"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筆尖頓了頓,補了句:"包括與過去的錯誤相遇。"玻璃窗外,黃梅雨季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在地面灑下片清輝,像誰悄悄鋪開的信紙。
三個月后,葉琪收到個快遞。打開時,淡紫色的花瓣從包裝盒里飄落——是林薇薇寄來的藍花楹干花,夾在本畫冊里。畫冊里是孩子們的作品,最后一頁貼著張便簽:"下周六基金會有個繪畫活動,孩子們想請你來講講,上海的梧桐葉和成都的藍花楹,是不是親戚?"
葉琪摸著那些干燥卻依舊舒展的花瓣,突然明白有些遺憾從來不是終點。就像當年被折斷的藍花楹能重新發(fā)芽,被匿名信刺傷的時光,也能在十年后的道歉里,長出溫柔的根。她拿起手機回復:"不僅是親戚,還是永遠的春天。"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陽臺的藍花楹新抽出片嫩葉,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像在點頭應和。月光落在葉琪的草稿本上,把"原諒"兩個字照得透亮,仿佛十五年前那個白裙少女,正站在時光的另一端,笑著說:"你看,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