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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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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業(yè)寺的晨鐘穿透薄霧,古韻悠長,喚醒了沉睡的山林。

誦經(jīng)堂內(nèi),檀香繚繞,數(shù)十位僧人盤膝而坐于蒲團之上,虔誠的誦經(jīng)聲匯成一片莊嚴的聲浪。

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蒲團上,沈殊身著素凈的灰色棉布袍端坐著。

他雙目微闔,唇瓣無聲,看似沉靜。

低垂的眼睫下,墨眸卻銳利地逡巡著來往香客與僧眾的面孔。十年古剎囚居,加上上一世的經(jīng)歷,早已磨礪出他在這方寸之地捕捉風云變幻的本能。

一片肅穆之中,誦經(jīng)堂厚重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與喧囂粗暴地撕裂了寧靜。

“嘖,這鬼地方,清湯寡水,連個肉星子都見不著!念經(jīng)念經(jīng),念得小爺頭都要炸了!”

一個帶著濃重不耐與驕橫的年輕嗓音響起。

來人約莫十七八歲,一身織金錦緞的湖藍色箭袖長袍,腰間玉帶叮當,綴著價值不菲的羊脂玉佩,手里拎著個青玉酒壺。身后跟著兩個精悍家仆,愈發(fā)襯得他張揚跋扈。

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眾僧面色各異。

住持慧覺大師眉頭緊鎖,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鄭施主,佛門凈地,清修之所,還望……”

“知道知道,清規(guī)戒律嘛!”

鄭瀟然不耐地揮手打斷,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他隨手掏出一錠沉甸甸的雪花銀,啪地砸在功德箱上。

“喏,香火錢!小爺就在這待會兒,沾沾佛氣,行了吧?”

他目光審視,傲慢地掃過堂內(nèi),掠過一張張或木然或隱忍的僧人面孔,最終,釘在了角落那個始終低眉垂目的灰色身影上。

沈殊識海中,前世的冰冷記憶翻涌:承宣侯府庶子鄭瀟然,京城紈绔。前世他回京不久,侯府便被扣上“私通敵國”的帽子,滿門傾覆,此人亦如塵埃消散。一個炮灰。

然而此刻,沈殊借著低垂的眼瞼縫隙,精準地捕捉到鄭瀟然袖口內(nèi)側,一道不易察覺的磨損暗紋,以及那層濃重得脂粉也蓋不住的眼下青黑。

炮灰?不。這分明是侯府這棵大樹內(nèi)部朽爛,風雨欲來時,一只焦躁不安的困獸。

鄭瀟然似乎覺得這角落里的怪人有點意思,攜一身酒氣和香料味,晃悠過來。就在他即將擦身而過的瞬間,沈殊擱在膝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彈。

“嘩啦——”

沈殊身側一摞碼放整齊的經(jīng)卷,仿佛被風拂過,驟然傾倒在地,零散的經(jīng)頁鋪在了鄭瀟然光亮的鹿皮靴前。

鄭瀟然腳步一頓,低頭看看狼藉,又抬眼看向始作俑者。

目光交匯。

沈殊適時抬頭,面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被打擾的清修者的愕然與歉意,聲音清朗溫潤:“一時失手,驚擾了公子,實在抱歉?!?/p>

措辭謹慎,模糊了身份,只以一個客氣的公子相稱,姿態(tài)卻無半分僧侶的卑微,反而有種內(nèi)斂的疏離感。

鄭瀟然挑眉,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上下打量著沈殊清瘦卻難掩貴氣的面容,語氣輕佻。

“喲?這破寺里還藏著個會喘氣的活人?看著……”他刻意拉長語調(diào),“倒不像個吃齋念佛的主兒?”

幾日后,寺后涼亭。

鄭瀟然百無聊賴,獨自對著石桌棋盤,黑白子殺得激烈卻章法全無,漏洞頻出,如同他此刻心境。

沈殊的身影無聲出現(xiàn)在亭外,負手而立,目光落在棋盤上,片刻,才緩步走近。

“這一步,若棄此子,中盤尚可一搏?!鄙蚴獾纳ひ舨桓?,卻清晰地傳入鄭瀟然耳中,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靜。

鄭瀟然嗤笑抬頭:“你懂棋?” 他這才注意到是誦經(jīng)堂那個怪人。

“略知一二?!鄙蚴庹Z氣平淡,既不謙卑,亦不倨傲。

鄭瀟然將信將疑,按沈殊所指落下一子。幾招之后,原本頹敗的棋局竟真被盤活。他瞇起眼,重新打量眼前人,“有點意思?!?/p>

之前的輕佻收斂了幾分,多了點探究,“喂,聽說你在這鬼地方待了十年?不悶?”

沈殊目光投向亭外蒼茫山色,語氣平靜得聽不出情緒:“命運使然,暫且棲身罷了?!?/p>

他轉回目光,落在鄭瀟然臉上,話鋒似無意一轉,“倒是公子,心緒不寧,棋風急躁,似有煩憂纏身?”

鄭瀟然捏著棋子的手一頓,隨即故作輕松地丟下棋子,靠向椅背,帶著幾分自嘲:“煩憂?呵,我那老爹整天念叨什么‘侯府命數(shù)將盡’,神神叨叨的,能不煩么?”

沈殊心中了然。前世侯府被誣陷的罪名正是“私通敵國”,鄭瀟然此刻的焦躁印證了風暴已在醞釀。

這步棋,可以落了。

夜色深沉,經(jīng)閣燈火如豆。

沈殊并非在研讀佛經(jīng),指尖劃過的是幾份謄抄的邸報摘要。后院傳來的壓抑爭執(zh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京城來的信呢?是不是又被那幫狗東西截了?!”是鄭瀟然怒吼。

沈殊放下手中紙頁,拿起一盞備好的燈籠,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后院角落,鄭瀟然正揪著一個家仆的領子低吼,酒氣濃烈,眼神卻異常情緒,在崩潰邊緣掙扎。

“鄭公子,”沈殊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一只燈籠遞了過去,“更深露重?!?/p>

昏黃的燈光下,鄭瀟然臉色慘白,雙眼布滿血絲?;蛟S是酒意,或許是絕望,或許是沈殊身上那種奇異的,令人不自覺地想要傾訴的沉靜,鄭瀟然竟對著這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發(fā)泄。

“那群豺狼,他們盯上侯府了!我爹……我爹還天真地以為能談和,他們是要把我們連根拔起啊!”

沈殊靜靜聽著,待他喘息稍定,才緩緩開口,嗓音不起一絲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見聞。

“我曾聽一位往來北境的云游商人提過,近期邊境摩擦加劇,朝廷對此極為敏感。值此多事之秋……”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上鄭瀟然驟然鋒利的眼神,“勾結外敵的罪名,最是能一錘定音,株連九族?!?/p>

鄭瀟然渾身劇震,酒意瞬間化作冷汗,死死盯著沈殊?!澳恪裁匆馑?”

沈殊神色依舊淡然,仿佛只是在分析棋局。“沒什么特別意思。只是想到,若有人欲行此連根拔起之事,首要的,必是斷絕內(nèi)外消息,混淆視聽。耳目閉塞,則百口莫辯。”

侯府內(nèi)部有鬼!鄭瀟然如遭雷擊,眼神從狂亂轉為一種近乎兇狠的清明。

他深深看了沈殊一眼,再不多言,猛地轉身,對家仆低吼:“備馬,立刻派人回京!給我盯死二房那邊,尤其是二叔身邊的王管事,查他最近三個月所有行蹤和接觸的人,快!”


更新時間:2025-07-31 18:0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