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給白登山帶來希望,只帶來了更加刺眼的蒼白。
一夜風(fēng)雪過后,整個世界都被一層厚厚的白毯覆蓋。漢軍的營地里,多了幾十具僵硬的尸體,他們是在睡夢中被活活凍死的。沒有哀嚎,沒有葬禮,活著的人只是麻木地將同袍的尸體拖到一邊,然后繼續(xù)蜷縮在殘破的營帳里,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劉邦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他就召集了所有核心將領(lǐng)在大帳議事。
帳內(nèi),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樊噲、夏侯嬰、灌嬰、周勃(被圍的周勃軍一部)……這些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個個都能獨當(dāng)一面的悍將,此刻都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他們的盔甲上掛著冰霜,眉毛和胡子上也凝結(jié)著白色的霜花。
“都說說吧,現(xiàn)在怎么辦?”劉邦坐在主位上,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能聽出那份平靜之下壓抑的怒火和焦慮。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還是性子最急的夏侯嬰打破了僵局。“陛下,不能再等了!我們被圍在此地,糧草最多還能支撐兩日。多等一天,將士們就多凍死一批。末將以為,今日必須傾盡全力,從一個方向猛攻,哪怕是拿人命去填,也要撕開一個口子!”
“從哪個方向?”劉邦反問。
夏侯嬰一時語塞。昨日,他們已經(jīng)試遍了東、南、西三個方向,結(jié)果都一樣。匈奴人的防線就像一堵看不見的、會移動的鐵墻,你往哪兒打,它就往哪兒加固。
“末將愿立軍令狀,率軍攻打北面!”灌嬰站了出來,他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此刻眼中卻也帶著一絲決絕,“北面是山,地勢險要,匈奴人兵力部署必然相對薄弱。我們集中所有騎兵,或許能沖上山脊,找到一條生路!”
這個提議聽起來是目前唯一的選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劉邦,等待他做出決斷。
劉邦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地圖前,那是一副用獸皮臨時繪制的簡陋地圖,上面用木炭勾勒出白登山周圍的地形。他的手指在北面的山脊上緩緩劃過,眉頭緊鎖。
北面,真的是生路嗎?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瘋狂地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冒頓,那個神秘的匈奴單于,真的會留下這么一個明顯的破綻嗎?以他昨日表現(xiàn)出的、近乎鬼神的指揮藝術(shù),這更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wǎng)的陷阱。
“不,”劉邦緩緩地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眼神中帶著一種疲憊的清明,“北面,是死路?!?/p>
“陛下!”灌嬰急道,“難道我們就這么坐以待斃?”
“朕不是說坐以待斃?!眲畹穆曇舳溉惶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是說,不能再用我們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冒頓了。我們必須換一種方式?!?/p>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為震驚的計劃?!敖裉?,我們不突圍?!?/p>
“什么?”帳內(nèi)一片嘩然。
“我們的任務(wù),不是突圍,是迷惑?!眲畹难壑虚W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那是賭徒在押上全部身家時才會有的光芒,“傳朕的命令:今天一整天,全軍偃旗息鼓,不得出營一步。所有營帳都掛上白旗?!?/p>
“白旗?”樊噲失聲叫道,“陛下,那不是投降的旗幟嗎?!”
“對匈奴人來說,或許是。但對朕來說,那是疑兵之計?!眲罾淅涞卣f,“冒頓不是能預(yù)知我們的行動嗎?好,那我們就什么都不做。讓他去猜,讓他去想,我們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他越是神機妙算,就越是會多疑。我們偃旗息鼓,他反而不敢輕易進攻?!?/p>
接著,他轉(zhuǎn)向周勃:“你,立刻組織人手,在營地四周深挖溝壑,做出長期固守的姿態(tài)?!?/p>
他又轉(zhuǎn)向夏侯嬰:“你,挑選一批嗓門大的士兵,讓他們隔著陣地,用匈奴話叫罵,內(nèi)容越難聽越好,就說冒頓是縮頭烏龜,不敢與大漢天子決一死戰(zhàn)?!?/p>
最后,他看向灌嬰:“而你,帶領(lǐng)騎兵,不要沖鋒,就在我們的陣前,來回馳騁,做出隨時準(zhǔn)備接應(yīng)援軍的樣子?!?/p>
一連串的命令,讓所有將領(lǐng)都愣住了。這完全不符合兵法常理。示弱、挑釁、虛張聲勢……這三件看似矛盾的事情,被劉邦擰在了一起。這不像是一個皇帝的指揮,倒像是一個街頭混混的打法,毫無章法,卻又似乎暗藏玄機。
“陛下,這……能行嗎?”周勃遲疑地問。
“朕不知道。”劉邦坦然承認,“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既然打不過,那就把他拖下水,把這盤棋攪渾。朕就不信,他冒頓真的是神仙!”
命令被堅決地執(zhí)行了。
漢軍營地,在一瞬間變得詭異起來。喊殺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營帳上,一面面白色的旗幟(實際上是撕裂的白色里衣)在寒風(fēng)中飄揚,顯得格外刺眼。營地里,士兵們在奮力挖掘著早已凍硬的土地。陣前,幾百名漢軍騎兵如幽靈般來回游弋,而更遠處,則是用匈奴話傳來的、不堪入耳的叫罵聲。
這一套組合拳,顯然也讓包圍圈外的匈奴人感到了困惑。
在匈奴中軍大帳,冒頓單于正站在一張巨大的沙盤前。他身材高大,面容如刀削斧鑿,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里,閃爍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光芒。他就是那個看不見的匈"奴王,那個讓劉邦感到無力與恐懼的男人。
“單于,”一名匈奴將領(lǐng)前來報告,神色古怪,“漢軍……有些不對勁。他們掛上了白旗,卻又在罵陣,同時還在挖壕溝。我們看不懂他們想干什么?!?/p>
冒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劉邦……這個從泥地里爬出來的皇帝,倒還有幾分意思?!彼吐曌哉Z。
他確實擁有一種特殊的天賦。他能從風(fēng)聲、鳥鳴、塵土的飛揚和敵軍最細微的調(diào)動中,感知到對方的意圖。這并非什么“預(yù)知”,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野獸般的戰(zhàn)場直覺。昨天,他正是憑借這種直覺,完美地預(yù)判了漢軍的每一次突圍。
可今天,他感覺不到了。
漢軍的行動,充滿了矛盾和混亂,這讓他的直覺也陷入了迷茫。掛白旗是示弱?可罵陣又是為何?挖壕溝是想固守?那派騎兵在陣前游弋,又是做給誰看?
“他在等援軍。”冒頓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在用這些花招,拖延時間?!?/p>
“那我們是否要即刻發(fā)動總攻,一舉殲滅他們?”將領(lǐng)請示道。
冒頓沉默了。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劉邦這個人,狡猾如狐,堅韌如狼。他此刻的示弱,很可能是一個陷阱。那個看似平靜的漢軍營地,或許正隱藏著某種致命的后手。
“不急?!泵邦D最終擺了擺手,“繼續(xù)圍困。讓狼群去騷擾他們?!?/p>
隨著他一聲令下,無數(shù)身形矯健的匈奴騎兵,如同草原上的狼群,開始對漢軍營地展開了不間斷的襲擾。他們并不靠近,只是在漢軍弓箭的射程之外,用刁鉆的角度,不斷地拋射箭矢,發(fā)出挑釁的嚎叫。
這種攻擊造成的傷亡不大,但帶來的心理壓力卻是巨大的。它像鈍刀子割肉,一點點消磨著漢軍的士氣和耐心。漢軍將士們被困在營地里,只能被動地挨打,卻無法還擊。那種憋屈和憤怒,幾乎要將人逼瘋。
一天下來,劉邦的計策,似乎并未奏效。他們雖然避免了大規(guī)模的傷亡,但被動挨打的局面并未改變。冒頓依舊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冷冷地注視著籠中的獵物,等待著他們自己耗盡力氣。
夜幕再次降臨。大帳之內(nèi),氣氛比昨日更加壓抑。
“陛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樊噲的嗓子都喊啞了,“我們就像一群被綁住了手腳的靶子!弟兄們快撐不住了!”
劉邦的臉色,比外面的雪還要白。他輸了,他又輸了。他以為能用無賴的打法攪亂冒頓的心神,卻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不上當(dāng)。這個匈奴王,不僅擁有野獸的直覺,更擁有磐石般的耐心。
他感覺自己所有的計謀,都打在了一團棉花上,無聲無息,無功而返。
“天要亡我大漢嗎……”他頹然地坐倒在帥位上,喃喃自語。那股從昨天開始就縈繞在他心頭的無力感,此刻如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真的要敗給這個看不見的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