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降臨。
但今夜的漢軍大營，氣氛卻與前幾日截然不同。絕望的死寂被一種詭異的、壓抑的忙碌所取代。
在中軍大帳內(nèi)，一場賭上國運的交易，正在進行最后的準備。
一張殘破的矮幾上，擺滿了這次“賄賂”的全部籌碼。正中央，是一個用名貴的蜀錦包裹的紫檀木盒，里面裝的，正是那副“洛神圖”。木盒旁邊，是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里面裝著從將官們身上搜刮來的、所有值錢的東西。
有成色上好的黃金餅，在跳動的火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有溫潤剔透的和田玉佩，那是某位將軍的傳家之寶；有光彩奪目的南海珍珠，每一顆都價值連城；還有幾匹色彩絢爛的江南絲綢，在這冰天雪地里，顯得格外不真實。
這些，就是大漢王朝此刻能拿出的、全部的流動資產(chǎn)。它們是用來收買一個女人的心的，也是用來贖回一個皇帝的命的。
劉邦親自檢查著每一件物品。他的手指拂過冰冷的黃金，觸摸著光滑的玉器，心中五味雜陳。曾幾何-時，他富有四海，天下奇珍，莫不歸于其手。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商人，在這里清點著自己最后的一點家當，去完成一筆如此屈辱的交易。
“陛下，都準備好了?！狈畤堅谝慌缘吐曊f道，他的臉上，依舊帶著不甘和屈辱。清點這些“貢品”的任務(wù)，對他這個以勇武自傲的猛將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折磨。
劉邦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拿起那個裝著美人圖的木盒，輕輕摩挲著，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位絕代佳人的呼吸。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畫中的美人此刻能活過來，她看到自己被當成一件商品，去取悅一個蠻夷的女人，她會作何感想？
他自嘲地笑了笑，將木盒鄭重地交到夏侯嬰手中。
夏侯嬰的身后，站著一個年輕人。那人身材不高，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和機警。他就是被選中的密使，一個名叫李默的郎中。
“李默?！眲羁粗?/p>
“臣在?！蹦贻p人跪倒在地。
“此去的兇險，你可清楚？”
“臣清楚。”李默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此行，或為大漢求得一線生機，或為陛下盡忠，埋骨雪原。臣，萬死不辭！”
“好?！眲钯澰S地點了點頭，“朕不跟你說那些虛的。此計若成，你便是大漢的功臣，朕保你一生榮華富貴。若是不成……朕會下令，厚待你的家人?！?/p>
他又轉(zhuǎn)向陳平：“計策，都交代清楚了？”
陳平上前一步，對李默叮囑道：“記住，你的目標，不是冒頓，是閼氏。見到閼氏，你要表現(xiàn)得卑微，但不能怯懦。你要讓她看到你的‘誠意’，也就是這些黃金；更要讓她看到你的‘威脅’，也就是這副美人圖?！?/p>
他湊到李默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又交代了幾句關(guān)鍵的說辭。那些話，陰險而歹毒，精準地剖析了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身居高位、卻又時時擔心失寵的女人的所有弱點。
李默聽得連連點頭，眼中閃爍著領(lǐng)悟的光芒。
最后，陳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此計最關(guān)鍵之處，在于一個‘信’字。你要讓閼氏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你要讓她相信，她若不幫你，她的未來，就會像這白登山的冬天一樣，寒冷而漫長?！?/p>
“臣，明白了。”李-默鄭重地叩首。
一切準備就緒。
灌嬰帶著一隊精銳的斥候，已經(jīng)在營地最黑暗的角落，悄悄地剪開了一道偽裝過的口子。他們將護送李默，穿過這片死亡地帶。
李默換上了一身匈奴牧民的服裝，將那些錦盒巧妙地藏在寬大的皮袍之下。他最后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中軍大帳，看了一眼那位將整個帝國命運都壓在他身上的皇帝，然后毅然決然地轉(zhuǎn)過身，沒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大帳內(nèi)，重新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站在那里，像一尊尊石化的雕像，目光都投向了李默消失的方向。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等待，是這個世界上最熬人的酷刑。
劉邦緩緩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從未覺得如此無助。在戰(zhàn)場上，他可以指揮千軍萬馬，可以決定萬千人的生死。但現(xiàn)在，他的一切，都系于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郎中，系于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匈奴女人的一念之間。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做不到。他的腦海中，反復(fù)回響著陳平的話：“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您的性命，是大漢的國運?！?/p>
他，劉邦，一生都在賭。年輕時，賭自己的命，賭一個小小的亭長，能不能在這亂世中搏一個出身。后來，賭天下，賭他這個草根出身的無賴，能不能戰(zhàn)勝貴族出身的西楚霸王。
他似乎總是能賭贏。
可這一次，他面對的，是一個看不見的、摸不著的對手。他賭的，不再是刀劍和謀略，而是人心。而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難預(yù)測的東西。
他忽然想喝酒。想喝烈酒，喝得酩酊大醉，一醉解千愁。可營中的酒，早就在第一夜，就被他下令分光了。
“陛下，要不要休息一下？”陳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劉邦睜開眼，看到陳平依舊站在那里，臉上帶著那副云淡風輕的表情，仿佛這場驚天的豪賭，與他無關(guān)。
“你……就一點都不緊張嗎？”劉邦忍不住問。
陳平笑了笑，反問道：“陛下，您在賭桌上，會將自己的緊張，顯露給對手看嗎？”
劉邦一愣，隨即明白了。是啊，他們現(xiàn)在，依舊在牌桌上。他們打出了一張牌，一張看似荒唐，卻可能是唯一的王牌。而他們的對手，冒頓，也在等待著?，F(xiàn)在，比的就是誰先沉不住氣。
陳平不是不緊張，他只是將所有的緊張，都藏在了那張微笑的面具之下。他是在用自己的鎮(zhèn)定，來給劉邦信心。
劉邦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挺直了腰桿。
“你說得對?！彼従徴f道，“朕，不能亂。”
他站起身，走到帳口，掀開厚重的門簾。外面，寒風呼嘯，大雪紛飛。黑暗中，那條由匈奴營地組成的火龍，依舊在沉睡，但誰都知道，那頭巨獸，隨時可能醒來，將他們撕成碎片。
今夜，無人能眠。
整個漢軍大營，都在等待。等待那個名叫李默的年輕人，是帶著生機回來，還是，永遠地消失在這片茫茫雪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