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母親……留下的味道?！?/p>
蘇一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湖面，卻激起了千層無聲的巨浪。病房里，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凝固成透明的琥珀，將所有人凍結(jié)在原地。
張一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蘇一！母親？留下的味道？不是核桃糊？那是什么？！巨大的震驚和困惑如同海嘯，瞬間將他淹沒！他張著嘴，喉嚨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李秀英愕然地捂住嘴。張建國渾濁的眼睛也費力地睜大了一些，茫然地看著蘇一。
趙校長臉上那溫和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定在蘇一平靜無波的臉上，那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震驚、困惑、一種被觸動的恍然，還有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探究。他沒有說話，只是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將蘇一的每一個細(xì)微表情都刻入眼底。
蘇一的目光依舊越過趙校長，投向窗外那片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天空，仿佛在凝視著某個虛無的焦點。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平靜，繼續(xù)在凝固的空氣中流淌：
“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她微微停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我?guī)缀酢洸磺逅臉幼恿?。只記得……她身上，總帶著一種很淡、很干凈的，像是……陽光曬過的青草，混著一點點……新鮮堅果的香氣?！?/p>
她的描述很模糊，帶著孩子般稚拙的印記。張一的心卻猛地一縮！陽光曬過的青草……新鮮堅果……這和他熬煮核桃糊時，那些被烘烤過的核桃、芝麻、燕麥散發(fā)出的，帶著谷物焦香和生命力的溫暖氣息，何其相似？！
“她走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碧K一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冰層下暗流的顫抖，“很疼……吃不下東西。唯一能讓她……稍微安靜下來，眉頭不那么緊皺的……就是一碗熬得很濃、很香，加了蜂蜜的……核桃糊。”
“她說……”蘇一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在努力回憶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夢境，“那味道……讓她想起……家里院子……陽光很好的下午……想起……想起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她抱著我，在樹蔭下……聞到的味道……”
病房里落針可聞。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鳥鳴和蘇一低緩的敘述。李秀英的眼圈紅了，無聲地抹著眼淚。張建國渾濁的眼底，似乎也泛起一絲微弱的波動。趙校長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后來……她走了。那個味道……也消失了。”蘇一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緩緩落在張一臉上。那眼神很深，像藏著一片沉靜的海洋，清晰地映著張一震驚而茫然的臉龐，“家里的阿姨……換了很多人……她們也會做核桃糊……用最好的核桃，最好的蜂蜜……可是……都不是那個味道?！?/p>
“直到……”她停頓了一下，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瀾，“……直到那天……你的飯團……滾到我的腳邊?！?/p>
張一的呼吸驟然停止！他眼前瞬間閃過那個混亂的午后，那個沾了灰的飯團，蘇一像小獸般飛快地偷吃，然后瞬間切換成學(xué)神模式的畫面！
“那個味道……”蘇一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牢牢地鎖住張一的眼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雖然很淡……還很狼狽……沾了灰……但……那就是我母親留下的味道。是唯一能……讓我混亂的腦子……安靜下來的味道?！?/p>
轟——！
張一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所有的碎片——蘇一對他食物的依賴，那不可思議的專注力提升，她一次次在關(guān)鍵時刻需要“燃料”的急切，她父親冰冷的審視，她寧可被誤解也要維護的執(zhí)著……在這一刻，被蘇一這平靜卻石破天驚的敘述，瞬間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無比的邏輯鏈條！
不是他的食物有什么魔力！而是他無意中，復(fù)刻了蘇一母親留下的、能安撫她靈魂的味道！那是她連接逝去母親、獲取內(nèi)心安寧與力量的唯一媒介！是他，在蘇一記憶深處那片冰冷的荒漠里，誤打誤撞地，點燃了一盞屬于她母親的、溫暖的燈！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如同滾燙的熔巖，瞬間沖垮了張一的心防！他看著蘇一那雙清澈見底、此刻卻盛滿了沉重過往和某種孤注一擲信任的眼睛，喉嚨哽得生疼，眼眶瞬間灼熱！
趙校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目光在蘇一和張一之間緩緩移動。那眼神里的震驚和困惑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了驚人真相后的、深沉而復(fù)雜的了然。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p>
“所以……那杯核桃糊，對你而言，從來不是什么‘提神飲料’……而是……”他斟酌著用詞，最終選擇了那個最貼近本質(zhì)的表述，“……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你被過往和壓力封鎖的……思維之門的鑰匙？”
蘇一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目光依舊落在張一身上，很輕很輕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輕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卻重若千鈞。
“而張一……”趙校長的目光轉(zhuǎn)向張一，帶著一種全新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驚嘆，“他無意中……找到了那把鑰匙的形狀……甚至……在不斷地打磨它，讓它更契合那把鎖？”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寂。陽光透過窗戶，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真相如同剝開硬殼的果實，袒露出內(nèi)里柔軟而驚人的核心。沒有作弊，沒有歪門邪道，有的只是一個被童年傷痛禁錮的靈魂，和一個在煙火氣中誤打誤撞、笨拙地握住了鑰匙的男孩，在命運湍急的河流中，彼此拉扯著，完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雙向奔赴。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穿著筆挺昂貴西裝、面容冷峻、帶著久居上位者威嚴(yán)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掃過病房內(nèi)的眾人，最后定格在蘇一身上，眉頭緊鎖，帶著壓抑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是蘇振邦。蘇一的父親。
他顯然剛下飛機，風(fēng)塵仆仆，身后還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神情緊張的助理。
“蘇一！”蘇振邦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跟我回家！”
他的出現(xiàn)，瞬間打破了病房里剛剛沉淀下來的、帶著震撼與理解的氛圍?？諝庠俅慰嚲o。
蘇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父親，而是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迎向父親那雙充滿壓迫感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在父親面前習(xí)慣性的清冷疏離，也沒有了被禁錮的畏懼，只剩下一種經(jīng)歷了巨大沖擊后的、塵埃落定般的坦然。
“爸?！碧K一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您都聽到了？”
蘇振邦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眼神陰鷙地盯著女兒，又狠狠剮了一眼站在旁邊、臉色蒼白的張一，最后目光如刀般射向坐在椅子上的趙校長：“趙校長，你也在？正好！關(guān)于我女兒在學(xué)校的一些……異常行為，我需要一個解釋！還有這個……”他指著張一，語氣冰冷，“這個學(xué)生，和他父親的情況，我會追究到底！我絕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影響我女兒的前途！”
“蘇先生，”趙校長緩緩站起身，臉上恢復(fù)了慣有的溫和從容，但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力量，“關(guān)于蘇一同學(xué)和張一同學(xué)的事情，我想，您可能有些誤會。我們剛剛進行了一次……非常有意義的交流。事情的真相，或許和您想象的，完全不同?！?/p>
“真相？”蘇振邦冷笑一聲，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慍怒，“真相就是我的女兒，為了一個連學(xué)業(yè)都岌岌可危的……”
“爸！”蘇一猛地打斷父親的話。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斬釘截鐵的決絕，清晰地回蕩在病房里，“真相就是，張一沒有影響我！他幫了我！”
她向前一步，瘦削的身影挺得筆直，像一株迎向風(fēng)暴的幼竹。她的目光毫不退縮地迎視著父親震驚而憤怒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沒有他做的食物，沒有那個味道……我根本不可能坐在考場上！不可能拿到那些第一！我混亂的時候，連一道最基礎(chǔ)的題都解不出來！是他！是他一次次把我從那種……那種快要溺斃的混亂里拉出來！”
她指向床頭柜上那兩個并排的保溫桶，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堅定：“他熬的湯，讓張叔叔醒了過來！他熬的糊，讓我能集中精神！那不是歪門邪道！那是……那是他用鍋灶里的煙火氣，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力量！”
蘇振邦被女兒這番從未有過的激烈言辭震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蘇一，看著她眼中那燃燒著的、不容置疑的火焰，看著她指向保溫桶時那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他第一次在女兒眼中，看到了如此強烈、如此陌生的情感爆發(fā)！那里面沒有畏懼，只有一種破釜沉舟后的坦蕩和一種……對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東西的堅定維護！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蘇振邦的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有些變調(diào)。
“我知道！”蘇一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我知道您覺得我瘋了！覺得我被他蠱惑了！覺得我在自毀前程！可這就是事實！您可以去查！可以去問醫(yī)生！可以去問趙校長！可以去查監(jiān)控！看看他在廚房里被油燙紅的手！看看他為了熬一碗合格的湯，翻爛了多少菜譜！看看他為了弄懂一道題，用了多少草稿紙！看看他是怎么在您覺得他‘不務(wù)正業(yè)’的時候，把他爸從死神手里拉回來的！”
她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幽暗而執(zhí)拗的火，灼灼地逼視著自己的父親。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蘇振邦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顯然被女兒這前所未有的頂撞和那番匪夷所思的言論沖擊得一時失語。趙校長沉默地看著這對對峙的父女，眼神深邃。李秀英緊張地抓著丈夫的被子。張建國渾濁的目光似乎也聚焦在蘇一身上。
張一站在蘇一身側(cè)，看著她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背影，看著她為了維護他，不惜與那座名為“父親”的冰山正面沖撞的決絕姿態(tài)。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混合著巨大的心疼、酸澀和一種被無條件信任的、沉甸甸的力量感！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幾乎要與蘇一并肩而立，用自己并不強壯的身軀，去分擔(dān)她承受的風(fēng)暴。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清脆的手機鈴聲，突兀地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僵持！
鈴聲來自趙校長的口袋。
趙校長微微蹙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區(qū)號顯示來自省城。他看了一眼劍拔弩張的蘇家父女，又看了一眼緊張的張一，按下了接聽鍵。
“喂？我是趙明遠?！壁w校長的聲音恢復(fù)了慣有的沉穩(wěn)。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嚴(yán)肅而略顯急促的男聲，音量不小，在寂靜的病房里隱約可聞：
“趙校長嗎？我是省教育廳競賽監(jiān)管處的劉明！關(guān)于你們學(xué)校高二學(xué)生張一參加本次全國物理奧賽省級預(yù)選賽的情況，我們接到實名舉報！舉報稱其存在重大作弊嫌疑，考場內(nèi)外有異常配合行為！證據(jù)指向其同桌蘇一！此事性質(zhì)極其嚴(yán)重，影響極其惡劣！省廳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現(xiàn)要求你校立刻……”
“劉處，您好。”趙校長平靜地打斷了對方義正辭嚴(yán)的指控，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篤定，“關(guān)于張一同學(xué)和蘇一同學(xué)的情況，我們學(xué)校正在進行深入的調(diào)查和了解。目前，我們掌握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可能打敗舉報內(nèi)容的新線索和新證據(jù)?！?/p>
他微微停頓，目光緩緩掃過病房里神色各異的眾人——震驚而憤怒的蘇振邦，挺直脊背、眼神執(zhí)拗的蘇一，緊握拳頭、臉色蒼白的張一，還有病床上茫然卻似乎也感受到緊張氣氛的張建國夫婦。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手機聽筒，語氣沉穩(wěn)而清晰：
“我以市一中校長的身份和個人信譽擔(dān)保，張一同學(xué)在本次奧賽中的表現(xiàn)，不存在任何違紀(jì)舞弊行為！他與蘇一同學(xué)之間，是一種基于特殊互助關(guān)系的、完全符合競賽規(guī)則的良性互動！關(guān)于舉報信中提及的所謂‘異常配合行為’，我們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和合理解釋！稍后，我會親自向省廳提交一份詳細(xì)的說明報告！如果省廳對結(jié)果存疑，我們歡迎并全力配合任何形式的復(fù)核和調(diào)查！”
趙校長的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wěn)住了病房里搖搖欲墜的氣氛，也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電話那頭意圖興師問罪的劉處長臉上！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顯然被趙校長如此強硬而篤定的態(tài)度噎住了。片刻后，才傳來劉處長明顯底氣不足、帶著驚疑的聲音：“趙校長，你……你確定？這可不是小事！關(guān)系到競賽的公平公正和我們省的教育聲譽！”
“我非常確定。”趙校長的聲音斬釘截鐵，“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加復(fù)雜，也更加……動人。請省廳領(lǐng)導(dǎo)放心，市一中，會為每一位努力、清白的學(xué)生負(fù)責(zé)到底！”
說完，他不等對方再說什么，便果斷地掛斷了電話。他將手機放回口袋，目光平靜地看向病房里依舊處于巨大沖擊和震撼中的眾人。
蘇振邦臉上的憤怒被驚愕取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趙校長，又看看自己那個仿佛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而強大的女兒。蘇一緊繃的身體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看向趙校長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絲……感激？
張一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著趙校長那沉穩(wěn)如山的身影，心頭那塊最沉重的巨石，似乎終于被緩緩移開。一種混雜著劫后余生和后怕的巨大疲憊感，沉沉地壓了下來。
陽光透過窗戶，將病房里每個人的身影都拉得很長。真相的颶風(fēng)剛剛席卷而過，留下滿地的震撼、困惑、對峙，還有一絲……在絕境中頑強透出的、名為“信任”的微光。
就在這時，病房門再次被輕輕敲響。一個年輕的護士探進頭來，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微笑：“張一家屬在嗎？有張一的信件，從省奧賽組委會寄來的，需要簽收一下?！?/p>
省奧賽組委會？！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張一的心臟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