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夜，沉得早。戈壁灘的冷風(fēng)掠過療養(yǎng)院低矮的土墻，發(fā)出嗚嗚的低咽。沫婉服了藥，呼吸在制氧機低沉的嗡鳴中漸趨平穩(wěn)，沉入了夢鄉(xiāng)。她蒼白的面容在昏黃的壁燈下顯得格外脆弱，長睫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
穆?lián)褡诖斑叺呐f書桌前，脊背僵硬。桌上攤著幾本翻舊的財經(jīng)雜志，像一道脆弱的屏障。屏障之后，才是他真正的戰(zhàn)場——那部屏幕邊緣磨損的舊手機，此刻正散發(fā)著幽藍的光，映亮了他眼底密布的血絲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
屏幕上，紅綠交錯的線條如同扭曲的心電圖，無聲地跳動著。這不是游戲，是搏殺。他全部的“彈藥”，是賣掉江南房子后勉強留下的二十萬“救命錢”。此刻，這二十萬像被投入驚濤駭浪的小船，在名為“股市”的兇險海域里顛簸沉浮。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滑動，快得像撲食的鷹隼。沒有深思熟慮，沒有長遠布局。時間是他最大的敵人。他像最貪婪又最膽怯的賭徒，只追逐最熾熱的火焰——那些因為一條模糊的邊疆開發(fā)傳聞、或是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藥企研發(fā)“突破”消息而突然拔地而起、成交量暴增的股票。它們的名字陌生，圖形陡峭，像懸崖上搖搖欲墜的危石。
指尖落下，買入！
心跳瞬間飆高，血液沖上耳膜。幾萬塊瞬間化作冰冷的數(shù)字，押注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上。
然后便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等待。眼睛死死盯住分時圖上那根纖細的白線。每一次微小的上揚，都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狂喜；每一次無力的回落，都像重錘砸在胸口。屏幕的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不敢移開視線，仿佛一眨眼，那脆弱的盈利就會化為烏有。
終于，白線掙扎著爬升了幾個百分點。夠了！貪婪是毒藥！穆?lián)竦闹讣鈳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狠狠戳向“賣出”按鈕。
交易成功的提示跳出。
他像虛脫般靠向椅背，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賬戶余額跳動了一下——二十萬零幾千。微薄的盈利，如同在沙漠中跋涉許久后舔舐到的一滴露水，短暫地滋潤了干裂的心田，卻無法解除深入骨髓的饑渴。
但這絲微光很快被更深的焦慮吞噬。這點錢，夠干什么？
沫婉每天吸的醫(yī)用氧、那些瓶瓶罐罐的特效藥、療養(yǎng)院的床位費、古麗院長額外關(guān)照的伙食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勒得他喘不過氣。他帶來的現(xiàn)金在迅速消耗，那張綁定著“二十萬”的銀行卡，是他最后的堡壘，也是他被迫揮舞的武器。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堡壘的墻磚上撬動，稍有不慎，便是墻倒屋塌。
他揉了揉酸澀發(fā)脹的眼睛，目光掃過屏幕角落的時間——已是凌晨一點。窗外，天山的雪峰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亙古不變的寒光，像一位沉默的審判者，俯視著他在方寸屏幕間的掙扎。
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白天陳醫(yī)生凝重的叮囑，想起沫婉午后因干燥引發(fā)的輕微咳嗽，想起她看著蔫掉的野花時那抹淡淡的惋惜……所有的畫面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最終都化作了屏幕上那串冰冷數(shù)字的壓力。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即使眼皮沉重得打架，即使精神已經(jīng)繃緊到極限。他必須在這片數(shù)字的叢林中，繼續(xù)獵殺那渺茫的“利潤”，去填補那個深不見底的窟窿。為了婉婉能多吸一口順暢的氣，為了那瓶可能有效的進口藥，為了……那遙不可及的“奇跡”。
他灌下一大口早已涼透的濃茶，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強行驅(qū)散睡意。指尖再次滑動屏幕，目光如同雷達般掃視著新的獵物。幽藍的光，映著他疲憊不堪卻異常執(zhí)拗的臉龐。在這寂靜的戈壁之夜，他成了被數(shù)字囚禁的困獸，為了心尖上那點微弱的光，進行著一場無人知曉的、絕望的搏殺。
這天下午，沫婉難得睡了個安穩(wěn)的午覺。穆?lián)褡诖策吺刂掷锬弥謾C，眉頭緊鎖。屏幕上是兩支他盯了一上午的股票，一支沖高回落，套住了他一點資金；另一支尾盤突然異動，有大單持續(xù)買入，股價開始翹尾。他在猶豫：是立刻止損第一支？還是追入第二支博一個明天的溢價？
盈利是有的，但如同戈壁灘上的雨，零星而短暫。有時運氣好，押中一支早盤急拉后高位震蕩的股票，他在午后相對高點賣出，賬戶里能多出幾千塊。有時判斷失誤，買入后股價就掉頭向下，他只能忍痛割肉，虧損幾百上千。更多的時候，是買入后股價不死不活地橫盤，消耗著他的時間和精力，最終在尾盤微利或微虧出局。賬戶的總資金像蝸牛一樣緩慢爬升，又時常因為止損而回撤，始終在一個令人焦慮的區(qū)間內(nèi)波動。
每一分錢的波動，都牽動著穆?lián)窬o繃的神經(jīng)。深夜的寂靜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手機屏幕光在黑暗中閃爍。盈利時短暫的狂喜，虧損時噬心的懊惱，橫盤時焦灼的等待……巨大的精神壓力像無形的巨石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即使在沫婉身邊躺下，也常常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眼底的血絲越來越多，下巴上的胡茬也懶得天天刮，整個人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