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香灰里的芝麻糖1我已經(jīng)餓到心口貼背。廟后枯井里吹出的風(fēng)像冰棍——不，像有人把碎冰塞進(jìn)耳朵，涼得生疼。 墻角供桌上那盤“香灰芝麻”黏著夜露，灰面發(fā)潮，芝麻卻還亮晶晶。我盯了足足一下午，終究沒忍?。荷焓?，捏一小撮，塞進(jìn)嘴里。呲——渣滓混芝麻在齒間蹦碎，竟有股烤餅才有的焦香。我閉眼，假裝嚼的是那年冬至娘親偷塞我的“芝麻酥糖”。那糖硬得磕牙，卻甜得要命。“這是烤餅，是烤餅……加芝麻，加松子，再撒碗口大的紅糖——”我小聲背配方，給自己打氣。配方還沒背完，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忽然闖進(jìn)視線，啪——整張供桌被掀翻！香灰、燈油、殘花“嘩啦”灑滿地，我被嗆得連咳三聲。抬頭，一少年眉眼冷到結(jié)霜。“在吃什么？” 他聲線不大，卻像鐵棒敲破銅盆，震得耳膜轟鳴。我鼓著勇氣咽下最后一口渣，聲線沙?。骸跋恪泔??！?少年失笑，嘴角勾起一抹涼?。骸罢娓F瘋了？”話落，他甩來一包袱，熱氣透布——是肉餅，還有一只油光錚亮的小豬蹄！我盯著那豬蹄，指尖抖到發(fā)麻：三天沒聞過熱油，我怕這是天神玩笑。 “吃?！彼门圩A，“蕭晏賞的。”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好像分的不是豬蹄，只是路邊石子。我捧著熱餅，燙得生疼，鼻尖卻酸得像要落雨。廟門外風(fēng)呼啦吹燈，我忽記起爹說過：“風(fēng)再大，也得有人替你擋?！?而此刻替我擋風(fēng)的，竟是個(gè)掀桌的陌生皇子。2終究忍不住，我啃下一口豬蹄。油花順指縫淌，燙得齜牙，卻舍不得松手。 熱辣咸香炸開，像荒年里忽然鑼鼓——敲得心肝跟著抖?！昂贸裕俊鄙倌昶^。月色勾他的側(cè)顏成冷白，眸底卻閃著星子似的笑。 我塞滿肉，含糊“嗯”一聲，淚被油香逼得滾落，只得抬袖胡擦。“餓多久？” “三……三天。”聲小得像蚊鳴。 他低嘖，似罵我也罵自己，拍掉肩頭灰：“走，下山?！薄皬R里戒律……”我遲疑。 “戒律能當(dāng)飯吃？”他挑眉，“再不走，這點(diǎn)骨頭明早就讓風(fēng)化了?！彼较麻T檻，月光把背影拉得極長(zhǎng)。走幾步便回頭看一眼，像哄只被嚇壞的小貓，又像……怕丟了什么。我抱緊包袱跌跌撞撞跟上。破鞋底進(jìn)石渣，硌得生疼——可我忍了：世上再?zèng)]第二個(gè)素不相識(shí)的人，會(huì)把豬蹄分我。半山腰我氣喘如牛，他停下解腰封：“真沒力氣？” 我紅臉搖頭，卻扶樹干吐氣。他低咕一句臟話，蹲身：“上來?！薄拔夷茏摺?“啰嗦?！彼换仡^，“在廟里啃香灰，能重幾兩？”夜風(fēng)灌袖，我卻被這句嫌棄戳得熱淚將出。 顫手爬上他背，肩胛滾燙，像一鍋姜湯。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腳步穩(wěn)得讓我想起——爹醉后背我渡河，冰水過膝，他還笑問我冷不冷。山腳透微光，大約是茶棚。趴在他背上，我把臉埋進(jìn)他肩頸，悄悄舔掉咸淚?！八??！彼龅吐?。 “?。俊?“背上睡，看你眼圈黑得像偷雞被抓?！?我只能發(fā)出“嗯嗚”鼻音，月光靜靜落在他發(fā)梢，也落進(jìn)我心里一個(gè)干裂水坑——第一次，開出暖暖小火花。第二回
河燈冷
月色暖他背著我踏出山口，晨霧像白紗慢慢散去——前方是泛著冷光的河灘。1河灘石子硌腳，水汽濕成一層薄紗。 我抱半袋殘餅跟在蕭晏后頭，一滑，“撲通”踩進(jìn)水洼——狗啃泥，完美復(fù)刻。彈幕： ──【姑娘摔得行云流水，顯然是老選手?！繚M臉泥，頭發(fā)粘草根。我正抹得一塌糊涂，他已扯破漁網(wǎng)加枯枝，三兩下扎成歪棚。 “你睡里頭。” “那你呢？” “外頭吹風(fēng)?！彼f得淡，像撣灰。我撕硬餅遞他，他瞥一眼沒接。 “真香的?！?“懶得搶?！彼淹馀鄢断拢嫖覔踉谂锟?。風(fēng)擠縫隙“咯吱”響。我盯那截月光，想起娘抱我露宿河岸時(shí)說：“風(fēng)再大，也有娘擋著?！?現(xiàn)在娘不在，擋風(fēng)的卻是掀桌少年。胸口像被熱湯灌滿，燙又踏實(shí)。2夜深，蘆葦刷刷。蕭晏靠樹，眉峰被暗色削得鋒利。我壓低嗓： “蕭晏，你真是皇子？” “嗯?！?“為啥幫我？” 他嗅似的停兩息：“你吃香灰的樣子，像極了小時(shí)候的我?！蔽艺?，腦里浮出小皇子偷偷刮香灰畫面，心口抽痛。 “所以，你也——” “別問?！彼厶J葦成笛，丟我，“吹不好也能割人，當(dāng)武器。”我抱笛傻笑：“哪有皇子教人打架？” “餓了就得會(huì)咬，”他低聲，“我就是這么活下來的?！痹鹿鉂娿y，河面碎閃。男人少年不知何時(shí)合眼，我卻清醒。笛子涼草味貼掌心，像提醒：活——哪怕把嘴咬出血。3不知多久，馬蹄聲驚醒我，遠(yuǎn)火點(diǎn)竄動(dòng)似鬼眼。 “追兵？” 蕭晏掐滅篝火：“東林衛(wèi)，認(rèn)錦衣紋飾?！?他欲背我，我急搖頭：“能跑！” “少廢話。”他扛我，穩(wěn)得像舉米袋。我拍他肩：“等下……鞋掉了！” “命重要還是鞋？” “鞋！”脫口，又羞。 他失笑，折回?fù)炱撇蒎欤骸靶∧峁弥v究?！鄙铰匪槭艿瞄L(zhǎng)而穩(wěn)。風(fēng)劃耳，我聽心臟咚咚——若不拽住他，這程真會(huì)給風(fēng)吹散。4逃到廢渡口，翻覆小船底喘息交錯(cuò)。 “北渡河進(jìn)云州，更安全。” “你去京城呢？” “先送你活，再談別的。”他掌心被船篾磨破，我撕衣角纏他：“疼嗎？” “連香灰都嚼過，疼算啥。” 我鼻酸：“可你是皇子。” “皇子也是餓死過的人?！彼Ρ?，卻像刀鋒。5天際魚肚白，蘆葦露珠閃亮。洗臉時(shí)他見我耳后泥點(diǎn)，抬手抹掉——?jiǎng)幼鬏p，卻敲心鼓。我背身裝系鞋帶。彈幕： ──【磕到了！給我船票！】遠(yuǎn)處渡船篷影搖。蕭晏塞最后一塊肉餅：“上船前吃完，下一頓沒影?！?我含餅鼓勇：“進(jìn)城……我怎么幫你？” “別死。” “??？” 他彎眸，月色褪，卻添暖：“活著，就是幫我?！焙屿F升，船夫吆喝。我踩斑駁板跟他上船，心里像捧一爐火——前路若有風(fēng)浪，也要活到能并肩。第三回
草屐與檐雨1?落霞市云州落霞市，說是“市”，其實(shí)不過渡口到驛站那截青石街。夕光一照，石縫青苔像抹了胭脂。 我抱半濕行囊跟著蕭晏，破草屐“噗嗤噗嗤”灌泥水，走一步響一步，行人回頭看。 “再響，巡夜的都省燈籠。”他偏頭笑。 我啐他：“你嫌我慢硬拉我跳江，鞋成浮萍啦。” “所以換?！彼掳褪疽鈹傋?，“云州草屐，一雙三文，小尼姑買得起?！??草屐攤攤主瘦老頭，頭插半截雞毛：“要咧？軟底走起路來噔噔輕咧！” 我挑雙軟底，里墊稻殼，踩上去像踏月。 “幾文？” “五文。” “剛說三文！” “下雨漲水價(jià)咧?！?蕭晏彈來一枚銅板：“三文，夠?！?老頭笑瞇眼：“客官豪爽！”換上新屐，步子也輕。余兩文買串蘆粽，葦葉瘦，里頭卻塞滿紅棗糯米。 “嘗么？”我撕半只遞去。 他搖頭：“你吃?！?“我不饞——”話未盡，他已低聲：“好?！苯舆^咬一口。3?檐雨將到驛站，天空又落雨。檐下擠滿旅人，灶火、濕衣、雨腥味攪成一鍋。 我縮角落揭粽葉，熱氣撲臉；雨點(diǎn)敲瓦“嗒嗒”有節(jié)，像娘搟面時(shí)敲面杖。 “甜？” “棗香。”我含糯米含糊答，“你真不來一口？” “欠你一頓熱飯，回頭補(bǔ)?！?我哼：“你欠多了?！?他挑眉：“記賬？” “記！香灰、豬蹄、草屐、粽子——一樣不跑！”雨聲作底，我嗓門卻像街角糖人吆喝，半點(diǎn)沒怯。4?夜談夜半雨猶淅瀝。驛舍只余雜物房，潮得能擰水。我打寒戰(zhàn)，他把外袍掖給我。 “那你呢？” “我熬慣?！?我瞟他頸側(cè)勒痕，心口縮緊：“到底打算怎么救妹？” 他望雨：“初五廣濟(jì)齋棚挑粥入宮，和尚與小沙彌可隨行。我混進(jìn)去?！?“帶我?！?“危險(xiǎn)?！?“我會(huì)吹笛、扔笛、背你跑，還會(huì)記賬?！蔽椅杖?，“還你豬蹄債?！?他盯我，燭火映眸似深雨，忽指尖點(diǎn)我額心：“欠債的人是我。”我靠他肩睡去，夢(mèng)里雨聲落檐，也有人低語：“風(fēng)再大，我替你擋?！??破曉雞鳴，雨歇。天水一線透灰。蕭晏不在，我跑出檐廊——他正把昨夜剩半只蘆粽擺瓦片上烤。 “饞了？” “還債?！彼仡^一笑，晨光把倦意鍍成金，“第一口熱飯給你。”糯米冒泡，紅棗甜香四散。我接粽，胸口暖得嚇人——像一爐火，從夜雨燒到黎明。第 4 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