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水泥味很重。這不是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這是地下室。我回來了。
回到十七歲。回到高考前三個月?；氐奖凰麄冋ジ勺詈笠坏窝?。心臟跳得太快，
咚咚撞著肋骨。我慢慢坐起來。骨頭縫里都透著冷。身上蓋的薄被又硬又潮。
角落里堆著我的課本。還有那個印著“勤學奮進”的爛書包。它們都在。
這間只有一個小氣窗的地下室也在。外面有腳步聲。很輕。停在門口。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咔噠。門開了條縫。李春娟的臉探進來。她是我媽。至少戶口本上是。“立夏？醒了嗎？
”她聲音放得又軟又低，像怕驚著什么。以前我覺得這是溫柔?，F(xiàn)在聽，全是算計。
我嗯了一聲。沒抬頭。手指掐進手心。很疼。不是夢?！邦^還暈不暈？”她走進來，
帶著一股廚房的油煙味，“你說你這孩子，學習也別太拼命，低血糖暈倒多嚇人。
”她伸手想摸我額頭。我往后縮了一下。她的手停在半空。有點尷尬?！拔覜]事。
”我聲音啞得厲害?！皼]事就好。”她搓搓手，臉上堆起笑，“那個…立夏啊，
媽跟你商量個事。”來了。我看著她。等她往下說?！澳憧?，
你弟弟小偉…他那個國際冬令營，最后報名費還差點…”她眼神躲閃，不敢看我，
“就…就差兩萬塊?！彼蛱蜃齑健！皨屩滥悛剬W金剛發(fā)下來，存著也是存著，
先給你弟應個急？回頭媽手頭松了，加倍還你！”加倍？上輩子她也這么說。
那筆我省吃儉用、熬夜刷題才拿到的八千塊獎學金，被她“借”走給小偉報什么破營。
再也沒還過。錢只是開始。“那是我的學費?！蔽叶⒅难劬?。李春娟愣了一下。
可能沒想到我會拒絕。以前我從不拒絕?！鞍パ?，學費不急，這不還有三個月嘛！
”她立刻又笑，“媽再想辦法！你弟這事可耽誤不得，人家名額就快滿了！你是姐姐，
得幫幫他呀！”姐姐？虞小偉是她跟王建國的寶貝疙瘩。我只是個工具。“獎學金在卡里，
”我垂下眼，聲音平板，“卡在我枕頭底下，密碼是我生日?！崩畲壕暄劬︵У亓亮恕?/p>
“哎喲！還是我們立夏懂事！心疼弟弟！”她撲過來，一把掀開我的枕頭。
那張薄薄的銀行卡露出來。她像搶一樣抓在手里?！皨屵@就去給你弟交錢！你好好歇著！
晚上給你燉雞湯補補！”她捏著卡，腳步輕快地走了。門砰地關上。落鎖的聲音格外清晰。
雞湯？上輩子我暈倒，她只給我沖了碗糖水。然后拿走了我的獎學金。晚上虞小偉回來，
啃著大雞腿，油光滿面。雞湯的油花都沒讓我看見一滴。我走到那扇小小的氣窗下。踮起腳。
外面是狹窄的后巷。堆滿垃圾桶。再往上，是隔壁那棟漂亮的小洋樓。帶花園。
那是我名義上的家。我名義上的父母——李春娟和王建國，還有他們的寶貝兒子虞小偉，
住在里面。而我，虞立夏，住在這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地下室。像一只陰溝里的老鼠。
用他們的話說：“女孩子要獨立，住地下室安靜，好學習?！闭媸呛媒杩?。
我靠著冰冷的墻坐下。閉上眼。上輩子像一場血腥的電影在腦子里重放。
我拼了命考上頂尖的大學。通知書卻被他們扣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
早點工作幫襯家里是正經(jīng)！”他們逼我去打工。工資卡捏在他們手里。美其名曰替我保管。
給虞小偉**鞋。買最新款的手機。供他出國揮霍。我的每一分血汗，
都流進了那條蛀蟲的口袋。后來我累倒了。查出腎衰竭。需要換腎。他們哭天搶地，
說砸鍋賣鐵也要救我。我信了。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等。等來的是一紙斷絕關系的聲明。
還有虞小偉的朋友圈。他在國外沙灘上摟著比基尼美女。
配文：“感謝爹媽傾家蕩產(chǎn)贊助的畢業(yè)旅行！愛你們！
”下面李春娟和王建國回復得歡天喜地。“兒子開心就好！”“玩得盡興！”傾家蕩產(chǎn)？
我的救命錢，成了他畢業(yè)旅行的贊助費。我死在那個冬天。
像一塊被榨干汁水后丟棄的爛橘子皮。再睜眼。就是這間地下室。帶著上輩子蝕骨的恨。
腳步聲又來了。這次是兩個人的。王建國回來了。他嗓門大。隔著門板都能聽見?！板X交了？
”“交了交了！幸虧立夏那丫頭醒得及時！”“嘖，磨蹭什么，差點耽誤小偉正事！
”“她剛暈過，我不得裝裝樣子？”“裝什么裝，一個丫頭片子，養(yǎng)這么大也該回報了！
她獎學金還剩多少？”“八千都交了冬令營，一分沒?！贿^她下個月還有個什么數(shù)學競賽，
聽說一等獎獎金五千呢…”“盯著點！別讓她亂花了！小偉看中那雙限量版球鞋，
還指著這個錢！”他們的聲音肆無忌憚。以為門板夠厚。以為我暈著?；蛘?，
他們根本不在乎我聽見。我靠在門后。指尖摳著粗糙的水泥墻面。磨得生疼。心更冷。
恨意像毒藤，纏得我透不過氣。這輩子，該輪到你們嘗嘗滋味了。第二天早上。
我背著書包上樓。推開那扇光亮的、帶著雕花的防盜門。客廳里飄著煎蛋的香味。
虞小偉穿著名牌運動服，正大口嚼著培根。王建國在看報紙。李春娟端著牛奶從廚房出來。
好一幅溫馨家庭圖?！敖?！早?。 庇菪プ炖锶麧M東西，含糊地喊了一聲。
眼神瞟過我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班?。”我應了一聲，
徑直走向廚房?！傲⑾钠饋砝玻俊崩畲壕攴畔屡Ｄ?，立刻攔住我，“廚房臟，別進來了，
你的早餐…”她轉(zhuǎn)身從料理臺角落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冷掉的饅頭。
“媽特意給你留的，還熱乎呢！拿著路上吃，別耽誤上學！”特意留的冷饅頭。
虞小偉盤子里是煎蛋培根三明治。牛奶還冒著熱氣。我接過塑料袋。塑料摩擦的聲音很刺耳。
“謝謝媽。”我說。聲音平靜。李春娟似乎松了口氣，又堆起笑：“快去吧！路上小心！
”走出那扇漂亮的大門。陽光有點刺眼。我把冷饅頭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用我自己偷偷攢下的、藏在舊字典夾層里的零錢。買了一杯熱豆?jié){。還有兩個肉包子。
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吃完。胃里暖了。心還是冷的。但腦子異常清醒?；氐綄W校。
高三的氣氛像拉滿的弓。空氣里都是試卷和粉筆灰的味道?！坝萘⑾?！你可算來了！
”同桌林小雨撲過來，圓臉上滿是擔憂，“昨天嚇死我了！你突然就暈了！沒事吧？
”林小雨。上輩子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在我被榨干拋棄、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時候。是她，
一個剛工作的小護士，省吃儉用給我湊過幾次藥費。杯水車薪。卻是我死前唯一的暖意。
“沒事，低血糖?！蔽遗呐乃?。“嚇死我了！喏，”她塞給我一盒巧克力，“補充能量！
”進口的牌子。不便宜。我鼻子有點酸。“謝謝。”我收下，剝開一顆塞進嘴里。甜得發(fā)苦。
課間。走廊公告欄前圍滿了人?！叭珖咧猩鷶?shù)學競賽決賽通知！”“一等獎獎金五千！
還能加自主招生分！”人群嗡嗡議論?！耙坏泉?？做夢吧！我們學校幾年沒出過了！
”“聽說這次題超難…”“五千塊??！真誘人…”我擠過去。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競賽時間：一個月后。很好。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力道不輕?！皢?，這不是我們年級第一嗎？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是陳露。年級第二。萬年老二。她爸是校董。
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霸趺矗剬W金剛到手就暈了？錢太多壓的？”她抱著手臂，嗤笑。
周圍幾個跟班跟著哄笑。上輩子我只會埋頭忍讓。現(xiàn)在？我轉(zhuǎn)過身，平靜地看著她：“陳露，
你這次月考數(shù)學最后一道大題，輔助線添錯了吧？扣了十二分?！标惵兜靡獾男┰谀樕稀?/p>
“你怎么知道？！”“猜的?！蔽页读顺蹲旖?，“畢竟，你盯著我卷子看了那么久。
”周圍瞬間安靜?？此难凵褡兊梦⒚??！澳愫f！”陳露臉漲得通紅?！笆遣皇呛f，
等卷子發(fā)下來不就知道了？”我懶得再理她，撥開人群走回教室。
身后傳來陳露氣急敗壞的尖叫。林小雨沖我豎起大拇指：“立夏！你今天帥炸了！”競賽。
一等獎。五千塊。這是我計劃里的第一步。錢是武器。我需要它。放學鈴聲一響。
我抓起書包就走。林小雨在后面喊：“立夏！不去圖書館嗎？”“今天有事！”我頭也不回。
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他們絕對找不到的地方。公共圖書館不行。網(wǎng)吧太吵。
我想起一個地方。上輩子偶然發(fā)現(xiàn)的。城西有個很小的社區(qū)圖書室。
管理員是個耳背的老爺爺。幾乎沒人去。那里有我需要的東西——一臺可以上網(wǎng)的老舊電腦。
蹬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穿過大半個城市。找到了。藏在老居民樓后面。
灰撲撲的門臉。推門進去。一股陳年紙張的味道。果然沒什么人。老爺爺坐在門口打盹。
我輕手輕腳走到最里面角落。那臺笨重的臺式機還在。開機。嗡嗡響。慢得像蝸牛。但能用。
我插上一個小小的、磨掉漆的U盤。里面是我上輩子殘留記憶里，關于這次競賽的一些碎片。
題型。考點。甚至…有幾道極其相似的原題方向。上輩子，我為了那點獎學金拼命復習。
對這次競賽的題目印象極深。雖然不可能完全一樣。但核心思路不會變。足夠了。
我攤開草稿紙。瘋狂地演算。推演。記憶的碎片被一點點拼湊。轉(zhuǎn)化成清晰的解題路徑。
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像復仇的序曲。窗外的天一點點暗下去。圖書室的燈亮了。
昏黃的光。照亮我筆下越來越清晰的未來。日子像上了發(fā)條。白天。
我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成績優(yōu)異的虞立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兄漯z頭。
聽著那些或同情或嘲諷的議論。忍受著陳露時不時射過來的眼刀。放學后。我蹬著破自行車。
像一只歸巢的鳥。飛向城西那個安靜的角落。在昏黃的燈光下。在老舊電腦的嗡嗡聲里。
把上輩子刻骨銘心的痛苦。一點一點。淬煉成鋒利的武器。競賽大綱。歷年真題。核心模型。
我的筆記越來越厚。思路越來越清晰。李春娟和王建國的心思。
全撲在虞小偉那個金光閃閃的冬令營上。“小偉啊，去了國外要機靈點！多認識點人！
”“錢不夠就跟媽說！千萬別委屈自己！”他們圍著虞小偉。像圍著太陽轉(zhuǎn)的衛(wèi)星。
偶爾掃到我。也只是敷衍地問一句：“立夏，學習還行吧？那個什么競賽，
有把握拿點獎金不？”“在準備?！蔽翌^也不抬。“好好準備！拿個獎！家里也光榮！
”王建國打著官腔。光榮？是光榮他們的錢包吧?！皩α?，”李春娟像是突然想起，
“下個月你爸老家有個親戚辦壽，得隨禮。你那個競賽…獎金什么時候能下來？”看。
狐貍尾巴藏不住?！氨荣愅瓴殴迹聜€月底吧。”我合上物理書。
“那么晚啊…”李春娟有點失望，撇撇嘴，“算了，媽再想辦法?！彼麄儾辉倏次?。
繼續(xù)熱烈討論虞小偉出國要帶什么。帶多少零花錢。仿佛我只是一團空氣。這樣最好。
我低下頭。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等吧。等我的“獎金”下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競賽日?？紙鲈O在市一中。肅穆。安靜。只有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像無數(shù)蠶在啃食桑葉。
我拿到試卷。快速瀏覽。心臟猛地一跳。最后那道壓軸題。和我上輩子做過的那道。思路。
核心難點。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換了幾個數(shù)據(jù)和外殼。老舊的U盤?；椟S的燈光。
無數(shù)個夜晚的推演。在這一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我深吸一口氣。拿起筆。
排除掉所有的干擾。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題目。解題步驟。在我筆下流暢地傾瀉而出。
清晰。準確。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剖開所有偽裝。鈴聲響起。交卷。走出考場。
陽光有點晃眼。林小雨像顆小炮彈一樣沖過來?！傲⑾?！怎么樣怎么樣？
最后那道變態(tài)題你做出來沒？我完全沒思路！”“還行。”我活動了下發(fā)僵的手指。
“還行是什么意思?。俊彼钡锰_，“那可是二十分啊！”“就是…應該能拿到分。
”我笑了笑。“哇！我就知道你是這個！”她激動地豎起大拇指，“走走走！請你喝奶茶！
慶祝脫離苦海！”奶茶店門口排著長隊。陳露和幾個女生也在?？匆娢摇ｊ惵斗藗€白眼。
“喲，大學霸考完了？這次能拿幾等獎啊？別又是重在參與！
”她旁邊的女生捅捅她：“露露，聽說這次題超難，
省里都沒幾個人能做全…”“難是對她們這種死讀書的！”陳露聲音拔高，故意讓我聽見，
“我爸說了，競賽是看天賦！有些人啊，再拼命也沒用！”林小雨氣得想沖上去。我拉住她。
“走吧，換個地方?！蔽肄D(zhuǎn)身。沒必要。跟跳梁小丑浪費口水。結(jié)果會說明一切。
等待結(jié)果的日子。表面平靜無波。暗流洶涌。李春娟旁敲側(cè)擊問了幾次獎金。
都被我用“還沒公布”擋了回去。虞小偉的冬令營結(jié)束了。
他帶回一堆名牌包裝袋和滿身的優(yōu)越感?！皣饽遣沤猩?！你們就是井底之蛙！
”他唾沫橫飛地吹噓。王建國和李春娟聽得兩眼放光?！皟鹤映鱿⒘?！見大世面了！
”“錢花得值！”沒人問我競賽怎么樣。好像那五千塊獎金已經(jīng)自動存進了他們的賬戶。
只等著日期一到去取。我冷眼看著。像個局外人。私下里。我去了幾趟網(wǎng)吧。
用假身份注冊了幾個小號。養(yǎng)著。像伺機而動的毒蛇。耐心等待一擊必中的時機。兩周后。
早自習。班主任老張一臉紅光沖進教室。手里揚著一張紙?！鞍察o！安靜！
”他聲音激動得發(fā)顫，“特大好消息！我們班虞立夏同學！在全國數(shù)學競賽中！榮獲一等獎！
”嗡——全班炸了?！耙坏泉?？！”“我的天！真拿了一等獎？！”“省里才幾個名額??！
”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射過來。震驚。羨慕。難以置信。林小雨尖叫一聲，
抱住我猛搖：“啊啊啊！立夏！你太牛了！一等獎！五千塊?。 蔽冶凰龘u得頭暈。
心里卻很平靜。意料之中。講臺上。老張還在激動地念著：“…特此通報嘉獎！獎金五千元！
并享有重點大學自主招生優(yōu)先資格！”掌聲稀稀拉拉響起。夾雜著議論。陳露的位置空了。
她臉色鐵青地沖出了教室。下課。我被老張叫到辦公室?！坝萘⑾模『脴拥?！
給咱們校長臉了！”他拍著我的肩膀，笑得見牙不見眼，“獎金手續(xù)學校正在辦，
過幾天就能發(fā)下來！還有啊，好幾個頂尖大學的招生辦都打電話來問了！前途無量??！
”“謝謝張老師?！蔽椅⑽⒕瞎?。“好好保持！高考再創(chuàng)輝煌！”他鼓勵了幾句，
又壓低聲音，“不過…你家里那邊…”他欲言又止。顯然。他也聽說過些什么。
“我知道怎么做?！蔽移届o地說。老張嘆了口氣，沒再多說。放學。剛走出校門。
就看到李春娟站在馬路對面。探頭探腦。她竟然來接我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走過去。
“立夏！”她臉上堆滿前所未有的熱情笑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哎喲！媽都聽說了！
一等獎！了不起?。 彼らT很大。引得路人側(cè)目?！白咦咦?！回家！媽給你做好吃的！
”她親熱地挽著我。胳膊被她箍得生疼。我抽出手?！蔼劷疬€沒發(fā)。
”李春娟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更熱切：“哎呀！不急不急！學校還能賴賬不成？
媽就是高興！我閨女有出息！”她一路都在說。“這下好了！小偉看中那款新手機有指望了！
”“你爸單位最近效益不好，家里正愁呢！”“還是我們立夏爭氣！真是媽的福星！”福星？
是血包吧。我沉默地聽著。心里盤算著下一步。錢不能給他們。一分都不能。
但直接對抗不行。我需要一個萬全的時機。晚上。飯桌上破天荒地豐盛。紅燒排骨。清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