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摸到枕頭下的手機。日期顯示五年前。心臟咚咚跳,像要撞出胸口。不是夢。
我真的回來了?;氐侥莻€改變一切的分水嶺之前。老天爺給了我第二次機會。這次,
我要死死抓住。上輩子,我們家像一艘到處漏水的破船。弟弟向陽,名字叫向陽,
人卻往陰溝里鉆,沾上賭,欠了一屁股債,把家底掏空。爸向建國,老煙槍,
肺咳得像破風箱,掙的錢還不夠買藥。媽劉玉芬,性子軟得像面團,除了哭就是嘆氣。我呢?
向晚。名字里有個“晚”,好像注定了什么都趕不上趟。為了填家里的窟窿,放棄了好大學,
打了三份工,累得像條狗,最后在去送外賣的路上被車……不想了。我猛地坐起來。
指甲掐進手心,疼。疼就好,提醒我還活著,還有機會翻盤。這次,
我要讓向陽離賭桌遠遠的。逼著爸把煙戒了。給媽撐腰,讓她硬氣起來。我自己,
那個破大專,誰愛讀誰讀,我要去考A大,上輩子做夢都不敢想的地方。翻身下床,
動作麻利。時間寶貴,浪費不起??蛷d里飄著米粥香。媽在廚房忙活,背影瘦伶伶的。“媽。
”我叫了一聲。她肩膀一抖,像是被嚇了一跳,手里端著的粥碗差點潑出來。她回頭看我,
眼神有點奇怪,不是平時的溫吞,里面藏著點……驚疑不定?還有一絲極力壓著的激動?
“晚、晚晚醒了?”媽的聲音有點緊,“粥…粥快好了?!辈粚?。上輩子這時候,
媽應該還在為向陽昨晚又偷了家里幾百塊抹眼淚,哪有心思熬這么稠的米粥?
而且她看我的眼神,太陌生了。“爸呢?”我掃了一眼空著的沙發(fā)?!澳惆??”媽愣了一下,
眼神飄忽,“他…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說…說有事?!庇惺拢堪帜莻€老煙槍,這個點,
雷打不動是癱在沙發(fā)里,對著電視吞云吐霧,能有什么事?心里那點不對勁像水里的墨點,
慢慢洇開。正想著,門鎖咔噠響。爸回來了。
他手里沒拎著平時那個油膩膩的塑料袋(里面通常是劣質煙葉),反而提著一大包……青菜?
還有一塊新鮮的豬肉?我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向建國同志,什么時候管過家里的菜籃子?
他的活動范圍就是沙發(fā)到廁所,再到樓下小賣部買煙?!盎貋砹耍俊卑挚吹轿?,
腳步頓了一下,臉上表情有點僵。他沒像往常一樣直奔沙發(fā)摸煙盒,而是拎著菜,
徑直去了廚房,還問了句:“玉芬,菜放哪兒?”媽也愣了,看著爸手里的菜,
又看看爸的臉,嘴唇動了動:“放…放水池邊吧。”兩口子眼神對上,又飛快地錯開。
空氣里飄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向陽那小子還沒起。我推開他房門。
一股餿味混著煙味撲面而來。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嚕震天響。書桌上堆滿垃圾,
課本嶄新得像剛發(fā)下來?;饸怛v地就上來了。我走過去,一把掀開他臭烘烘的被子?!捌饋?!
”向陽像受驚的蝦米一樣彈起來,眼神迷瞪,帶著宿醉的渾濁和沒睡醒的戾氣:“操!
向晚你有病?。 薄坝胁〉氖悄?!”我指著他鼻子罵,“看看你像個什么東西!
昨晚又去哪鬼混了?輸了多少?”按照上輩子的劇本,他該跳起來跟我對罵,
或者嬉皮笑臉耍無賴??伤麤]有。他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眼里的混沌和戾氣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見了鬼似的驚恐。他死死盯著我,
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像第一次認識我這個人?!敖恪悖俊彼曇舳兜貌怀蓸幼?。
我皺眉:“裝什么蒜!趕緊起來,把你這豬窩收拾了!再讓我看見你碰牌,我打斷你的手!
”向陽沒像往常一樣頂嘴,也沒躺回去。他縮在床角,抱著膝蓋,眼睛瞪得老大,
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復雜得我讀不懂。有恐懼,有茫然,
還有……一種很深很深的后悔?這小子,吃錯藥了?早飯吃得無比沉默。米粥熬得很好,
粘稠香糯。媽低著頭,小口小口喝,眼神卻總往我這邊瞟。爸埋頭啃饅頭,動作有點急,
像是想趕緊吃完離開這張桌子。向陽更是安靜得像個鵪鶉,捧著碗,一粒米一粒米地數著吃,
偶爾飛快地偷瞄我一眼,又觸電似的縮回去。家里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沒人說話,
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上輩子這時候,我們家早飯桌就是戰(zhàn)場。
爸抱怨粥稀,媽抹眼淚,向陽要么睡懶覺,要么嚷嚷著要錢,我則像個救火隊員,焦頭爛額。
現在這種詭異的安靜,比吵翻天更讓人心頭發(fā)毛。我放下筷子,故意重重咳了一聲。
媽手一抖,勺子磕在碗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爸咀嚼的動作停了。向陽差點把臉埋進碗里。
“媽,”我盯著她,“昨天樓下李嬸說,最近股市行情不錯?”媽猛地抬頭,
眼神慌亂:“???股…股市?我不懂那個,不懂……”“是嗎?”我慢悠悠地說,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念叨過,說要是五年前買了那個什么…‘飛騰科技’,能翻好幾倍嗎?
”時間點,就是現在。飛騰科技這只妖股,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一飛沖天。
這是上輩子媽后來無數次捶胸頓足念叨的“早知道”。媽的臉色“唰”一下白了,
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她手里的勺子“哐當”掉在桌子上?!拔摇蚁拐f的!晚晚你記錯了!
”她聲音又尖又急,帶著明顯的顫音,“我哪懂什么股票!我…我吃飽了,洗碗去!
”她幾乎是跳起來,抓起碗筷沖進了廚房,水龍頭開得嘩嘩響。爸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
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我…我去樓下轉轉,消消食?!彼凵穸汩W,不敢看我,
幾乎是落荒而逃。桌上只剩下我和向陽。我轉頭看他。他正死死盯著廚房方向,
又看看爸倉皇關上的門,最后把目光移到我臉上。他臉上的血色也褪盡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姐…”他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你是不是也…?”他沒說完,但我懂他問什么。
心頭的疑云瞬間凝聚成一道驚雷,劈得我腦子嗡嗡作響。向陽這反應,媽那過度的驚慌,
爸反常的行為……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難道……?不可能!重生這種撞大運的事,我一個人碰上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怎么可能全家都……可眼前的種種,像無數根線頭,都指向那個最不可能的方向。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盯著向陽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也什么?向陽,
你想說什么?”他看著我,眼神劇烈掙扎,恐懼和某種破罐子破摔的情緒交織。最終,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去,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也…回來了,是不是?
從上輩子……回來的?”廚房的水流聲,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刺耳。轟!
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向陽的話,像一把鑰匙,
猛地捅開了那扇一直被我強行關上的、名為“不可能”的門。全家……都重生了?
這個念頭帶來的沖擊,比我自己重生時更甚百倍。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輕微磕碰聲。向陽低著頭,肩膀微微發(fā)抖,
不敢看我。廚房的水聲停了。死寂。過了幾秒,媽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
她手里還拿著一個滴水的碗,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我這邊,嘴唇哆嗦著。
“晚晚…陽陽…”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們…在說什么‘回來’?什么…上輩子?
”她聽到了。全都聽到了。最后一點僥幸也破滅了。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悶又疼。
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就在這時,門開了。爸回來了。
他大概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到了最后幾句。他站在玄關,沒換鞋,也沒進來。
那張總是被煙霧籠罩、顯得麻木疲憊的臉,此刻是一種近乎空白的震驚。
他看看魂不守舍的媽,看看垂頭喪氣的向陽,最后,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
復雜到了極點。有難以置信,有深不見底的愧疚,還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都…知道了?”爸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認命的蒼涼。他慢慢走進來,
反手輕輕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小小的客廳,成了我們一家四口的孤島。
重生歸來的孤島。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驚魂未定和巨大的茫然。
是我打破了這死寂。“所以,”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飄,但努力維持著冷靜,“爸,你也是。
今早去買菜,是知道媽腰不好,提重物會犯病,對嗎?”上輩子,媽就是一次提太多菜,
閃了腰,躺了半個月。爸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沒否認,只是沉重地點了下頭,
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含糊的“嗯”。我轉向媽,她正死死攥著那個濕漉漉的碗,
指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媽,你剛才慌成那樣,不是因為我說股票,是因為你……已經買了吧?
買了‘飛騰科技’?”那只她念叨了半輩子的妖股。媽手里的碗“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幸好是塑料的,沒碎,但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她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靠在門框上,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往下掉。她捂住嘴,拼命壓抑著哭聲,肩膀劇烈聳動。
無聲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發(fā)堵。答案不言而喻。最后,我看向縮在椅子里的向陽。
他把自己蜷成一團,頭埋得很低?!澳隳兀俊蔽业穆曇衾淞讼聛?,“昨晚沒去賭,
是知道今天會有人來家里潑油漆,堵門要債,對嗎?”那是上輩子噩夢的開端,
一群兇神惡煞的人沖進家門,砸東西,罵臟話,把爸媽嚇得差點犯心臟病。向陽猛地抬起頭,
臉色灰敗,眼睛里布滿血絲,全是恐懼和后怕。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一點帶著哭腔的聲音:“我…我不敢了…姐…我真的不敢了……我怕死了……”所有的猜測,
都被證實了。我們四個,像四座被驚雷劈中的雕像,僵立在各自的位置上。重生的狂喜?不,
此刻充斥心頭的,只有一種荒謬絕倫的荒誕感,和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難堪。
上輩子那些不堪的、痛苦的、彼此傷害的記憶,像腐爛的瘡疤,血淋淋地暴露在陽光下,
攤開在每一個重生者面前。無處遁形。誰也沒說話??蛷d里只剩下媽壓抑的啜泣聲,
和向陽粗重的、帶著恐懼的喘息。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陽光都挪了位置。爸先動了。
他走到客廳中間,沒看我們任何人,只是彎腰,慢慢地、極其笨拙地,
把地上那個塑料碗撿了起來。他拿著碗,走到廚房的水池邊,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沖洗著。
水流聲打破了死寂。他洗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碗上根本不存在的污垢搓掉,
又像是在借這個動作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終于,他關掉水,把洗得锃亮的碗放在瀝水架上。
轉過身,背對著水池,面對著客廳里三個失魂落魄的人。他搓了把臉,再開口時,
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平靜:“都…坐下吧?!睕]人動。爸嘆了口氣,
走到餐桌旁,拉開一把椅子,自己先坐下了。他指了指旁邊的空位,
眼神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坐下,說話?!眿屚V沽肃ㄆ?,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
腳步虛浮地走過來,挨著爸坐下,離他有點遠。向陽還縮在椅子上,像只受驚的幼獸。
“向陽!”我低喝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足夠嚴厲。他渾身一抖,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慢吞吞地、極其不情愿地挪了過來,坐在離我最遠的位置,低著頭,
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我也拉開椅子坐下。小小的餐桌,第一次坐得這么“滿”,
卻感覺比任何時候都空。沉默再次籠罩。誰先開口?說什么?從何說起?
那些刻意遺忘的、血淋淋的過去,此刻成了橫亙在我們之間巨大的鴻溝,
誰都沒有勇氣第一個跳過去。最終,還是爸。他清了清嗓子,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我…是昨天醒的。一睜眼,
看見天花板上的裂紋…跟上輩子…死前看到的那條…一模一樣?!彼D了頓,
似乎在回憶那個瞬間的驚恐,“我以為…是做夢??蔁煱a犯了,摸煙盒…摸了個空。
才想起來,上輩子最后那幾年,肺爛了,早戒了?!彼嘈α艘幌拢切θ荼瓤捱€難看。
“出門…看到樓下小賣部老王那張臉,還那么精神…我才信了,真回來了。
”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媽,“玉芬,你…什么時候醒的?”媽低著頭,
手指神經質地摳著桌面上的一道舊劃痕,聲音細若蚊吶:“前天…前天晚上。
夢見…夢見晚晚渾身是血躺在馬路上…嚇醒了…一看手機日期…就…”她說不下去了,
又開始掉眼淚?!澳隳兀俊卑值哪抗廪D向向陽。向陽猛地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
恨不得縮進桌子底下。他聲音悶悶的,
…打游戲…打著打著…突然…突然看到電腦右下角日期…就…就想起來了…”他猛地抬起頭,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恐懼,“爸!媽!姐!我…我昨晚真沒去!我知道…知道今天要出事!
我…我害怕!我躲網吧包間里…鎖著門…一晚上沒敢睡!”他急急地表白著,
像個急于證明自己清白的犯人。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扯了扯嘴角,
感覺臉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今天早上。醒了就回來了。”言簡意賅。時間線對上了。
我們四個,在幾乎相同的時間點,帶著上輩子慘痛的記憶,被一股腦塞回了這個五年前的家。
真相大白的瞬間,并沒有帶來解脫,反而讓空氣更加凝滯。
那些刻意回避的、深埋心底的傷疤,此刻被赤裸裸地揭開?!盀槭裁矗俊蔽铱粗謰?,
又看看向陽,聲音很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上輩子,
我們家為什么會變成那樣?最后…為什么會是那個結局?”這個問題像一顆炸彈,
投進了死水般的沉默里。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決堤。她捂著臉,
壓抑的哭聲再也控制不住,從指縫里漏出來。爸的背一下子佝僂下去,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他雙手捂著臉,肩膀微微聳動。向陽則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
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絕望。他張著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罢f啊!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尖銳和痛楚,“都回來了!都知道了!
還有什么不能說的?說?。∩陷呑邮钦l先爛掉的根?!”積壓了兩輩子的委屈、憤怒、不甘,
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視線一片模糊。我不是質問他們,
更像是在質問這荒謬的命運?!笆俏?!是我!!”向陽突然爆發(fā)了,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狠狠捶在桌子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笆俏蚁葼€掉的根??!
”他聲嘶力竭地吼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劇烈地顫抖,“是我!向晚!
是我這個畜生!是我害的!都怪我??!”他吼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膝蓋一軟,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雙手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越陷越深…我偷家里的錢…偷媽的鐲子…爸的煙錢…最后…最后借了高利貸…”他語無倫次,
哭得喘不上氣,
…姐…姐你為了還那筆要命的債…打三份工…沒日沒夜…最后…最后……”他再也說不下去,
只是把頭深深埋在地上,肩膀劇烈地抽搐著,發(fā)出絕望的哀嚎。
客廳里只剩下向陽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哭聲里充滿了悔恨、恐懼和瀕臨崩潰的自責。
爸放下了捂著臉的手,他臉上也全是淚痕。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跪在地上的向陽身邊,
沒有立刻拉他起來,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東西。
“也不全怪你…”爸的聲音沙啞疲憊,“是我…我這個當爸的…沒用?!彼D向我和媽,
眼神里是沉痛的自責:“我…窩囊了一輩子。年輕時候廠里下崗,就覺得天塌了。
整天怨天尤人,覺得誰都欠我的。除了抽煙,就是躺著…什么心都不操,什么擔子都不挑。
家里的事…全壓在你媽身上。陽陽變成那樣…我這個當爹的,責任最大!是我沒教好,
沒管?。∈俏摇瓫]撐起這個家!”爸說著,眼圈也紅了。
這個一輩子沒說過幾句軟話、習慣用沉默和煙霧逃避責任的男人,此刻剖開了自己的心。
媽停止了哭泣,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爸,又看看地上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向陽,
最后看向我。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有懦弱和悲傷,里面多了一種痛定思痛后的凄楚。
“晚晚…”媽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媽…媽對不住你…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辦法都沒有…看著你爸消沉…也只會嘆氣…最后…最后把你逼得…逼得……”她說不下去了,
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錐心刺骨的愧疚。
該…不該讓你一個人扛下所有…不該讓你放棄念書…不該…讓你活得那么累…”她泣不成聲,
“是媽…是媽沒用…把你…把你害了……”地上向陽的嗚咽,媽的懺悔,爸的自責,
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委屈、犧牲和痛苦,
被他們的話重新翻攪出來,鮮血淋漓。我以為重生回來,只有我一個人帶著傷。原來,
他們每個人心里,都揣著一塊巨大的、流著膿血的傷疤,日夜啃噬著他們。上輩子的悲劇,
從來不是一個人的錯。是一個家,在困頓和軟弱中,互相拖累,共同沉淪的必然結果。
我閉上眼,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喉嚨里堵得難受,說不出話。
客廳里只剩下壓抑的哭聲和沉重的喘息??諝庹吵淼孟窕婚_的膠水。過了許久,
向陽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他依舊跪在地上,像一灘爛泥。爸伸手,
用力把他拽了起來,按在旁邊的椅子上。向陽像失了魂,眼神空洞。爸抹了把臉,
深吸一口氣,看向我們,眼神里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哭夠了??逈]用。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老天爺給了咱家第二次機會。
不是讓咱們回來哭的,也不是讓咱們回來互相埋怨的!”他的目光掃過媽,掃過向陽,
最后落在我臉上,異常堅定:“是讓咱們回來…改命的!”“改命”兩個字,
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刺破了客廳里絕望的陰霾。媽停止了流淚,怔怔地看著爸。
向陽空洞的眼神里,似乎也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波動。
爸挺直了他那被煙熏火燎了大半輩子、早已有些佝僂的脊背,一字一句,
清晰地說道:“上輩子怎么爛的,這輩子,咱們就怎么給它掰回來!”他指著向陽,
語氣斬釘截鐵:“向陽!你給我聽清楚!那玩意兒(賭),這輩子再敢碰一下,
不用別人動手,老子親手打斷你的腿!把你捆家里!聽見沒有?!
”向陽被爸從未有過的嚴厲嚇住了,身體一抖,下意識地點頭,
聲音帶著哭腔:“聽…聽見了…爸…我不碰…死也不碰了…”爸又看向媽,語氣緩和了些,
卻帶著不容置疑:“玉芬,我知道你心軟。但這次,為了這個家,為了陽陽,你得硬起來!
他再敢動歪心思,你要管!要罵!該打就打!不能再由著他!家里的錢,你看緊了!
一分都不能讓他禍禍!”媽看著爸,又看看旁邊像霜打茄子一樣的向陽,咬了咬嘴唇,
眼神里漸漸凝聚起一種陌生的堅定。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我看緊!我管!”最后,
爸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
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托付和前所未有的開明:“晚晚,這個家…欠你太多。上輩子,
是我們拖累了你,毀了你的前程?!彼nD了一下,
似乎在積攢勇氣說出下面的話:“這輩子,爸把話撂這兒!你該讀書讀書!想去考A大,
就鉚足了勁去考!家里的事,天塌下來,有我和你媽頂著!砸鍋賣鐵,也供你!
絕不能再讓你為了這個破家,把你自己搭進去!”爸的話,像一道暖流,
猝不及防地沖垮了我心中冰封的堤壩。上輩子,我最大的不甘和遺憾,
就是被迫放棄了學業(yè)和夢想。此刻聽到爸這樣斬釘截鐵的承諾,一直強撐著的堅強瞬間瓦解,
眼淚洶涌而出?!鞍帧蔽疫煅手f不出完整的話。爸擺擺手,眼圈也紅了:“別哭。
晚晚,這個家…想好起來,就得靠你自己先好起來!你得走出去!你得有出息!這才是正道!
”他喘了口氣,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都聽著!從今天起,
咱們家,誰也不能掉隊!誰也不能再走老路!我,向建國!”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戒煙!說到做到!戒不掉,我就是王八蛋!”然后他指著向陽:“你!
向陽!給我滾回學校去!欠的功課,落下的知識,拼了命也得給我補回來!考不上大學,
也得給我學個安身立命的手藝!再敢鬼混,我扒了你的皮!”向陽被爸的氣勢懾住,
連連點頭,帶著哭腔保證:“我學!爸!我學!我一定學!”最后,爸看向媽,
語氣溫和卻堅定:“玉芬,家里…辛苦你多操持。錢的事…”他頓了一下,目光轉向我,
“晚晚,你媽買股票那事…?”我抹了把眼淚,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
媽買飛騰科技,是步好棋。上輩子這只妖股瘋漲了一個多月?!皨屬I的對。
”我聲音還有點啞,但很清晰,“飛騰科技,拿穩(wěn)了。一個月內,至少翻三倍。
”媽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是黑暗中看到一絲火光,帶著點難以置信的希冀。爸松了口氣,
點點頭:“好!那就聽晚晚的!玉芬,錢的事,你管著。該花的花,該省的省。
等股票賺了錢…”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在他身上極為罕見,“咱們得琢磨點正經營生。
光靠我打零工,不行?!奔彝h,在一種悲壯又帶著新生的復雜氣氛中結束了。
雖然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我們不再是各自為戰(zhàn)的孤島。那個名為“家”的破船,
似乎被強行打上了第一塊補丁。改變,在沉默中悄然發(fā)生。爸向建國同志,
戒煙宣言喊得震天響,但幾十年的老煙癮,哪有那么容易。頭兩天,他像丟了魂,坐立不安,
脾氣暴躁??吹綗熁腋拙拖乱庾R摸口袋,摸空了就煩躁地滿屋子轉圈。好幾次,
他沖到樓下小賣部,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柜臺里的煙盒,眼神掙扎得像要上刑場。
但最終,他都沒掏錢。第三天下午,他紅著眼睛,滿頭大汗地從外面回來,
手里拎著……一大袋瓜子?還有一堆棒棒糖?“嘴里…沒味…”他把東西往桌上一扔,
抓起一把瓜子就磕,動作兇狠,像跟瓜子有仇,“老王那老小子…故意在我面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