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鈍?”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帶著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息,“好,那朕今日,就讓你們明白個徹底!”
他猛地一拂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金殿之上,帶著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儀:
“宣!丞相沈謙之女,沈知微,即刻上殿!”
“宣——丞相沈謙之女,沈知微,即刻上殿——!”
尖利悠長的宣召聲,如同帶著倒刺的鉤子,穿透層層疊疊的宮門與肅穆的朝堂,狠狠扎進我的耳中。
我正坐在家中后院的秋千架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朵剛開的木槿花。那宣召聲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石破天驚,震得我指尖一顫,粉白的花瓣無聲飄落,跌在青石板上。
心,在胸腔里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手腳瞬間冰涼,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他竟敢……在滿朝文武面前……如此宣之于口?!
父親沈謙的身影幾乎是踉蹌著沖進了后院,平日里儒雅沉穩(wěn)的臉上此刻一片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官袍的前襟都因急促奔跑而微微散亂。他看到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驚駭,有憂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塵埃落定般的了然。
“微兒……”父親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我冰涼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快!隨為父進宮!什么都別問!什么都別說!記住,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我渾渾噩噩地被父親半拖著上了早已候在府門外的宮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而急促的聲響,如同我此刻狂亂的心跳。車簾緊閉,隔絕了外面的日光和街景,車廂內光線昏暗,只余下父親沉重壓抑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十二歲的落水,十五歲宮變夜的染血相護……一幕幕畫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飛速閃過。他方才在朝堂上說了什么?“十二歲就選定了皇后”?他瘋了嗎?!他知不知道這會把我們沈家推到何等風口浪尖?那些虎視眈眈的世家、那些恪守禮法的老臣……他們會如何看我?如何攻訐沈家?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我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那點尖銳的疼痛讓自己保持一絲清醒。
宮門深重,一道又一道在眼前打開。穿過漫長而壓抑的宮道,肅穆得令人窒息的金殿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高大的朱漆殿門緩緩開啟,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聲響,如同開啟了一個令人心悸的未知深淵。
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數(shù)百道目光,帶著審視、驚疑、探究、鄙夷……如同無形的利箭,瞬間穿透殿門,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早已僵硬發(fā)冷的脊背。在父親擔憂而凝重的目光注視下,我抬步,邁過了那道象征著權力與風暴的門檻。
腳下是冰涼堅硬的金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帶著灼人的溫度和無形的重量。我低垂著眼瞼,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裙擺前寸許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那高踞于御座之上的身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
終于,在距離御座還有數(shù)丈之遙的地方,我停下腳步,依照早已刻入骨髓的禮儀,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
“臣女沈知微,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聲音出口,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顫抖,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平身?!?/p>
上方傳來蕭景珩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屬于帝王的威嚴。
我依言起身,依舊低垂著頭,不敢去看任何人,只覺得整個大殿的空氣都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短暫的死寂被打破。依舊是那位禮部尚書,他像是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或者說,是被“沈知微”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含義徹底激怒了。他猛地踏前一步,老邁的身軀因激動而劇烈顫抖,花白的胡須都在抖動,聲音嘶啞而尖銳,帶著一種被徹底冒犯的憤怒:
“陛下!老臣……老臣萬萬不敢茍同!”他指著我的方向,手指都在哆嗦,“立后乃國之大事,關乎社稷宗廟!豈能……豈能因陛下兒時戲言而定?!沈氏女……”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了那句早已在私下流傳、此刻終于被擺上朝堂明面的、最致命也最“正統(tǒng)”的攻訐:
“……她入宮伴駕多年,至今無所出!如何能承繼宗祧,母儀天下?!此乃牝雞司晨之兆!陛下萬萬不可因私廢公,為天下笑柄?。 ?/p>
“牝雞司晨”四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我的尊嚴,也刺向御座之上的帝王權威。
大殿里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無數(shù)道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有鄙夷,有同情,有審視,更多的是等著看好戲的冷漠。
我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句“無所出”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帶來尖銳的恥辱和難堪。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甲更深地掐進了掌心,試圖用疼痛來抵御這鋪天蓋地的難堪。
就在我?guī)缀跻贿@洶涌的惡意和壓力壓垮的瞬間,御座之上傳來一聲極其短促、卻冰冷刺骨的嗤笑。
“呵。”
蕭景珩緩緩站起身。玄黑的龍袍在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投下的陰影里,流淌著幽暗的光澤。冕旒的玉珠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微響,卻更添肅殺。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激動得面紅耳赤的老尚書,也俯視著整個鴉雀無聲的朝堂。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此刻翻涌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掌控一切的平靜,以及……一絲早已準備好的、冰冷的嘲弄。
“無所出?承繼宗祧?”他薄唇輕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大殿里所有的雜音,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寒的威壓,“沈愛卿?!?/p>
他沒有看禮部尚書,目光卻越過眾人,精準地落在我身旁同樣臉色煞白的父親沈謙身上。
“朕聽聞,你家那虎頭虎腦的小孫子,前幾日剛過了三歲生辰?乳名……叫瑞哥兒?”
父親沈謙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驚得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疑不定的一片慘白。他嘴唇哆嗦著,完全不明白陛下為何在此時提及他剛滿三歲的幼孫。滿朝文武也全都懵了,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地在皇帝和沈丞相之間來回逡巡,完全跟不上這詭譎的節(jié)奏。
蕭景珩卻不再理會父親的反應。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至極的弧度,目光重新掃向下方,如同利刃刮過每一張寫滿困惑的臉。
“王德福。”他淡淡喚了一聲。
侍立在御階之側的內侍總管王德福立刻躬身應道:“奴婢在?!?/p>
“去。”蕭景珩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把瑞哥兒抱來。”
“遵旨!”王德福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邁著無聲卻迅疾的步子,飛快地消失在金殿側門厚重的帷幔之后。
大殿之內,死寂無聲,落針可聞。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這完全超出預料的指令驚呆了,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極致的困惑和難以置信的猜測。禮部尚書更是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嘴巴微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終于,側殿的帷幔被輕輕掀開。
王德福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他的臂彎里,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穿著紅色錦緞小襖、虎頭虎腦、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正是我那剛滿三歲的侄兒,瑞哥兒。
小家伙顯然剛睡醒不久,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金碧輝煌卻氣氛詭異的大殿,小手里還無意識地攥著一個五彩的布老虎。他似乎有些認生,被這滿殿肅穆的人群和安靜得可怕的氣氛弄得有些不安,小嘴微微癟了起來,扭動著小身子,烏溜溜的大眼睛開始尋找熟悉的面孔。
“姑……姑姑?”他奶聲奶氣地喚了一聲,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小嘴一咧,露出了幾顆小米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我的方向夠著,“抱抱!”
這聲稚嫩的呼喚,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間打破了死寂!滿朝文武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從那小小的孩童身上,猛地聚焦到我的臉上!那目光中充滿了驚駭、茫然、荒謬以及一種被徹底打敗認知的震撼!
我如遭雷擊,渾身僵直,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德福抱著瑞哥兒,一步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階。
蕭景珩的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下方那呆若木雞的禮部尚書。他緩緩抬起手,指向王德福臂彎里那個懵懂不知世事、正朝著我伸出小手的孩子,聲音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寒冰,帶著碾碎一切質疑的絕對力量,轟然炸響在死寂的金殿之上:
“太子在此?!?/p>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寒冰,掃過下方每一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臉,最終釘在禮部尚書那張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如同金紙般的臉上。
“誰還有異議?”
那句石破天驚的“太子在此”,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余音仍在金殿空曠高闊的穹頂下嗡嗡回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魂魄都似離了體。
死寂。
比之前更徹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個空間被無形的寒冰瞬間凍結。數(shù)百道目光,帶著極致的驚駭、茫然、荒謬以及被徹底打敗認知的震撼,死死地黏在王德福臂彎里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身上,又僵硬地轉向御座之上那道散發(fā)著絕對威壓的身影。
瑞哥兒被這死寂和無數(shù)道灼熱的目光嚇著了。他小嘴一癟,烏溜溜的大眼睛迅速蓄滿了淚水,扭動著小身子,帶著哭腔再次朝我的方向伸出小手:“姑姑!怕……抱抱!”
這聲稚嫩的、帶著恐懼的呼喚,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猛地刺破了凝固的死寂,也刺穿了我因震驚而麻木的心房。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洶涌的保護欲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理智。什么朝堂威儀,什么君臣之別,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guī)缀跏酋咱勚活櫼磺械貨_上前去!裙裾絆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險些跌倒,但我不管!我的眼里只剩下那個小小的、被這肅殺殿堂嚇壞了的孩子。我一把從王德福僵硬的臂彎里搶過瑞哥兒,將他緊緊、緊緊地摟在懷里,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和雙臂,為他圈出一方小小的、隔絕了所有驚濤駭浪的港灣。
“瑞哥兒乖,不怕不怕,姑姑在呢,姑姑在……”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臉頰緊緊貼著他柔軟溫熱的小臉,眼淚洶涌而出,滾燙地落在他的小襖上。孩子的奶香和驚懼的顫抖透過衣料傳來,像細密的針,扎在我同樣驚惶失措的心上。
“胡鬧!荒謬絕倫!” 一聲嘶啞到破音的咆哮終于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場面。禮部尚書像是被這“父慈子孝”的一幕徹底點燃了最后一絲理智,老臉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漲成了豬肝色,花白的胡子劇烈地抖動著,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和瑞哥兒,又指向高踞御座的蕭景珩,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扭曲,帶著泣血般的控訴:
“陛下!陛下!您這是……這是視祖宗法度為何物?!視江山社稷為何物?!一個黃口孺子!一個未曾入宮冊封的女子所出的外姓稚子!如何能……如何能承襲大統(tǒng)?!牝雞司晨尚不足論,此乃……此乃顛倒人倫!混淆血脈!動搖國本!陛下!您是要讓這天下人恥笑!讓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蒙羞啊——?。 ?/p>
“請陛下三思!?。 ?以禮部尚書為首,呼啦啦又跪倒了一大片老臣宗親,聲音帶著悲憤和絕望的共鳴,在金殿中回蕩,仿佛末日降臨。
“請陛下三思——!!”
聲浪幾乎要將殿頂掀翻。
我抱著瑞哥兒,在這洶涌的聲討巨浪中瑟瑟發(fā)抖,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葉孤舟。懷里的孩子被這震天的吼聲嚇得放聲大哭,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掙扎。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滅頂。完了。一切都完了。沈家……父親……瑞哥兒……還有他……都被這滔天的非議徹底淹沒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群情激憤幾乎要沖垮一切的混亂時刻——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重響,如同巨錘狠狠砸在金磚之上!
御座之上,蕭景珩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那聲響壓過了所有的喧囂哭喊,帶著一種摧枯拉朽、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整個金殿瞬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連瑞哥兒的哭聲都被這駭人的威勢嚇得噎住,只剩下小小的、壓抑的抽噎。
蕭景珩緩緩站起身。
玄黑的龍袍無風自動,冕旒的玉珠因他周身勃然爆發(fā)的凜冽殺氣而簌簌輕響。他居高臨下,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淬了萬載寒冰的利劍,緩緩掃過下方每一張因驚懼而瞬間失色的臉,最終定格在禮部尚書那張因過度激動和此刻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布滿冷汗的老臉上。
那目光,不再有絲毫溫度,不再有半分屬于人類的情緒。只剩下一種屬于帝王的、絕對掌控生死的漠然和冰冷到極致的審判。
“禮部尚書周文清,”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寒風,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帶著凍結血液的力量,“年邁昏聵,言語無狀,狂悖犯上。著,即刻褫奪頂戴花翎,剝去官袍,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p>
死寂!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冷酷到極致的判決驚呆了!禮部尚書周文清更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渾身猛地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老眼圓睜,瞳孔渙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竟是被這晴天霹靂般的旨意嚇得當場失禁!一股難聞的騷臭味迅速在殿中彌漫開來。
“至于爾等……” 蕭景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下方那些剛剛還跪地“死諫”的臣子們。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如同被毒蛇盯上,渾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連大氣都不敢喘。
“跪著?!?只有兩個字,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
“跪到想明白為止。想不明白,” 他頓了頓,聲音里淬著致命的寒意,“就跪死在這金鑾殿上?!?/p>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般轟然壓下!整個金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成了堅冰!那些還站著的臣子,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膝蓋,雙腿一軟,“噗通”、“噗通”聲接連響起,瞬間跪倒了一大片!連同之前就跪著的,整個大殿之中,除了御階之上的帝王,除了抱著孩子、如同風中殘燭般呆立著的我,再無一人站立!
鴉雀無聲。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如同垂死掙扎。
蕭景珩不再看他們一眼。他抬步,一步步走下御階。玄黑的龍袍下擺拂過冰冷的金磚,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大殿中卻如同驚雷。他的目光,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死寂,穿透跪了一地如同泥塑木雕的臣子,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方才那足以凍結一切的帝王威儀悄然退去,翻涌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不見底的疲憊,有孤注一擲后的決絕,有風暴中心的沉靜,還有……一絲不容錯辯的、如同磐石般的堅定與安撫。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沉沉的陰影,將我懷抱著瑞哥兒的顫抖身影完全籠罩。
他伸出手,動作異常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仿佛能定鼎乾坤的力量,輕輕落在了瑞哥兒因驚嚇和哭泣而微微起伏的、小小的背脊上。那寬厚溫熱的手掌,似乎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瑞哥兒原本劇烈的抽搐奇跡般地緩和了下來,小腦袋依賴地往他手掌的方向蹭了蹭,含著淚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這個突然靠近的、氣息強大的陌生人。
然后,蕭景珩的目光才緩緩上移,對上了我驚惶未定、淚痕交錯的臉。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所有的狼狽、恐懼和脆弱。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承諾。
那眼神在說:別怕,有我在。
隨即,他猛地轉身,重新面向那跪了滿殿、噤若寒蟬的文武百官。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如同洪鐘大呂,帶著足以壓垮一切的帝王威儀,清晰地宣告,每一個字都如同刻印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
“傳朕旨意?!?“沈氏女知微,溫良恭儉,柔嘉維則。秉性端淑,克嫻內則。昔年于宮變危難之際,有護駕之功,于朕更有救命之恩。深慰朕心,宜昭顯德,承祧宗廟。” “茲仰承天命,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立沈氏知微為皇后。授金冊金寶,入主中宮。母儀天下,與朕同休?!?“欽此!”
“沈氏幼童瑞,聰慧仁孝,穎悟夙成。天資粹美,深肖朕躬。乃天賜之嗣,承祧之選。著,冊立為皇太子。入主東宮,以固國本?!?“欽此——!”
兩道旨意,如同兩道九天落下的驚雷,又似兩道定海神針,轟然砸落在死寂的金殿之上!
塵埃落定。再無轉圜。
跪在地上的群臣,身體伏得更低,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金磚,連呼吸都屏住了。無人再敢抬頭,無人再敢置喙。方才那血淋淋的褫奪和打入天牢的旨意,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徹底碾碎了所有反抗的意志??諝饫飶浡謶?、臣服以及劫后余生的死寂?/p>
蕭景珩不再看他們。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種奇異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專注。他伸出手,不是指向那至高無上的御座,而是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牽引力,握住了我冰冷、顫抖、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
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薄繭,那溫度透過皮膚,燙得我心頭猛地一縮。
“隨朕來?!?他的聲音低沉,只有我與他,以及我懷中漸漸安靜下來的瑞哥兒能聽清。
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時間,甚至沒有容我再看一眼癱軟在地的父親,他便邁開了腳步。他的步伐穩(wěn)健而有力,帶著一種開山劈海、不容置疑的決斷。我被他握著手腕,幾乎是半拖半抱著瑞哥兒,踉蹌著,被動地被他牽引著,一步步離開那令人窒息的金殿。
身后,是數(shù)百道依舊匍匐在地、如同石雕般的身影。身前,是王德福無聲而迅疾地打開的巨大殿門,以及門外傾瀉而入的、有些刺目的天光。
厚重的朱漆殿門在我們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一片死寂的、象征著權力風暴中心的戰(zhàn)場。然而,那無形的硝煙和重壓并未消散,它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頭,滲入我的四肢百骸。
蕭景珩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牽著我,抱著瑞哥兒的我,徑直穿過長長的、空曠得只剩下我們腳步聲的回廊。宮人們遠遠見到,無不驚恐地匍匐跪倒,將身體深深埋下去,如同敬畏神明。瑞哥兒似乎被這壓抑的氣氛嚇壞了,小腦袋埋在我頸窩里,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襟,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最終,我們停在了御書房外。這里守衛(wèi)森嚴,氣氛比別處更加肅穆冷凝。
王德福早已無聲地守在門口,見我們到來,立刻躬身推開沉重的殿門。
蕭景珩松開我的手,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懷里的瑞哥兒身上,停頓了片刻。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決斷,也有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屬于上位者的考量。
“王德福。”他喚道,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奴婢在?!?/p>
“將太子,” 他吐出這兩個字,清晰無比,“抱去偏殿。傳乳母、太醫(yī)、及朕選定的四位東宮師傅,即刻前來照看。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驚擾?!?/p>
“奴婢遵旨!”王德福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上前,動作異常小心謹慎,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從我懷中接過了瑞哥兒。
“姑姑……?”瑞哥兒被抱離熟悉的懷抱,不安地扭動著,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我,帶著依戀和恐懼。
我的心瞬間被揪緊了,下意識地想要上前。
“知微?!笔捑扮竦穆曇粼谏韨软懫穑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不容置疑的制止。他并未看我,目光依舊落在瑞哥兒身上,對王德福道:“告訴太子,朕與皇后稍后便去看他。讓他乖?!?/p>
王德福立刻低聲哄著瑞哥兒:“小殿下乖,陛下和娘娘一會兒就來,奴婢帶您去吃甜甜的點心好不好?”他抱著瑞哥兒,快步走向側殿,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后。
御書房沉重的門扉在王德福離開后,被侍立在外的小內侍無聲地合攏。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被隔絕,殿內只剩下沉水香靜謐燃燒的微光和透過高窗明瓦灑下的、略顯清冷的光柱。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積如山,無聲地訴說著帝國中樞的沉重。
那股在金殿上支撐我的、混雜著恐懼和母性的力量,隨著瑞哥兒的離開,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驚悸過后的茫然,以及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我壓垮的荒謬感?;屎螅刻??就在這短短一個時辰內,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我站在原地,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方才金殿上那些驚駭欲絕的目光、禮部尚書泣血的控訴、蕭景珩冷酷的旨意……還有瑞哥兒驚恐的小臉……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在眼前瘋狂閃爍、撞擊。
手腕上,之前被他緊握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他滾燙的指痕和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感覺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
“怕了?”
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轉過身。
蕭景珩就站在離我?guī)撞街b的地方。他已褪下了那身象征著無上威嚴的玄黑龍袍和沉重的冕旒,只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常服,少了幾分朝堂上的迫人威壓,卻依舊挺拔如松,帶著一種沉淀下來的、內斂的鋒芒。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所有的狼狽——蒼白的臉,未干的淚痕,驚魂未定的眼神,以及微微顫抖的身體。
那目光不再是朝堂上俯瞰眾生的漠然,也不再是剛才牽引我時那種不容置疑的強勢。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沉的疲憊,有洞悉一切的銳利,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憐惜的柔和。
“怕?” 我重復著這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一絲荒謬的苦笑,“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您……”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說起。怕?何止是怕!那是打敗認知的驚濤駭浪,那是將整個沈家和瑞哥兒置于烈火上炙烤的恐懼!
他朝我走近一步。
隨著他的靠近,一股清冽的松柏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墨香,強勢地侵入我的感官,驅散了殿內沉香的微甜。那氣息如此熟悉,瞬間將我拉回了那些在御書房偏殿無聲陪伴的午后,拉回了宮變夜他染血的手捂住我眼睛的瞬間,拉回了每一個他氣息曾給予我短暫安寧的片段。
“沈知微,” 他念著我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十二歲,御花園的荷花池里,我把你撈上來的時候,就在想……”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深潭,牢牢鎖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驚惶和偽裝。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蠢的丫頭。為了只兔子,連命都不要?!?/p>
我的呼吸一窒。塵封的記憶閘門被驟然撞開。冰冷刺骨的池水,瀕死的窒息,他濕透的明黃衣袖,還有他板著臉訓斥我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后怕?
“十五歲宮變那夜,” 他繼續(xù)說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將那些深埋在我心底、從未敢與人言的驚心動魄重新攤開在我面前,“我渾身是血闖進你房里,捂住你的眼睛,不是怕你看到血……”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距離,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因震驚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是怕你看到我那時的樣子?!?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腥冰冷的雨夜,“太臟,太難看了。怕嚇著你,更怕……把你扯進那片血污里?!?/p>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搏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原來……原來那句嘶啞的“別看,臟”,不僅僅是字面的意思……他一直……一直在試圖用他笨拙的方式,把我擋在他的腥風血雨之外?
“這些年,” 他抬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有些生硬地、卻異常輕柔地拂過我臉頰上滾燙的淚水,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異的珍視,仿佛在擦拭什么易碎的珍寶,“看著你在嬤嬤手下學規(guī)矩,看著你被那些繁文縟節(jié)壓得偷偷嘆氣,看著你在宮宴上強撐著笑應付那些無聊的命婦……我就想,算了?!?/p>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眼角,帶著溫熱的觸感。
“這籠子,我一個人待著就夠了。何必再把你拖進來?!?/p>
“可是……” 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里那股深沉的疲憊瞬間被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所取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直直刺入我的眼底深處,“知微,告訴我,若今日在朝堂上,朕依了那些老匹夫,下旨選秀,讓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入主中宮,誕下所謂的‘嫡子’,將來……他們容得下你嗎?容得下沈家嗎?容得下……那個在宮變夜收留了‘血污臟亂’的太子、知曉了太多秘密的沈知微嗎?”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箭矢,精準地射向我內心最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識到的恐懼!
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些年,我伴他左右,見過他最狼狽、最脆弱、最不堪的樣子,知曉他登基路上最血腥的秘密。若中宮易主,新后豈能容我?新太子豈能容知曉其父“不光彩”過往的舊人?沈家作為我的母族,又豈能獨善其身?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是比今日朝堂風暴更陰險、更致命的慢性毒藥!
巨大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比金殿上的恐懼更甚!原來……原來他今日這看似瘋狂、驚世駭俗的舉動,這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冊立,竟是在……在破釜沉舟地保護我?保護沈家?用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將我們所有人,強行拉入他的羽翼之下,與他牢牢綁定,共享這至高無上的榮光與……無法預知的兇險?!
他看懂了我眼中瞬間翻涌的驚駭、恍惚和后怕。
“所以,” 他收回替我拭淚的手,負手而立,重新挺直了脊背。那深紫色的常服包裹下的身軀,仿佛重新凝聚起了足以支撐整個蒼穹的力量。他的目光沉靜而堅定,如同磐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這皇后的位置,只能是你的。這太子之位,也只能是瑞哥兒的。”
“唯有如此,你,沈家,瑞哥兒,才算是真正安全。你們才真正……站在了朕的身后,與朕共享這江山之重?!?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鎖住我,“朕說過,十二歲就選定了皇后。不是戲言。”
“沈知微,”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邀請和一種沉甸甸的、生死與共的承諾,“這龍椅冰冷,這江山孤寂。你,可愿與朕并肩?”
御書房內,沉水香的氣息無聲流淌,如同凝固的時光。高窗外透入的光柱里,微塵浮動,靜謐得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那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掌心帶著薄繭,曾緊握朱筆批閱過天下奏章,也曾染滿鮮血從地獄歸來,更曾在驚濤駭浪中穩(wěn)穩(wěn)地握住我冰涼顫抖的手腕,將我拖離滅頂?shù)男郎u。
十二歲的落水,十五歲的血夜,御書房里無聲的薄毯和杏花枝,宮道上他留下的帶著體溫的披風……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他此刻沉靜而堅定的眼眸里。
那眼神在說:前路艱險,但我在。
所有的恐懼、茫然、荒謬感,在這一刻,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沉淀下來的,是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平靜,以及一種破釜沉舟后塵埃落定的歸屬感。
我緩緩抬起自己依舊有些冰涼的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猛地收緊,滾燙而有力,瞬間包裹住我的微涼,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認和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臣妾……” 我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無比清晰,“……遵旨。”
塵埃落定。再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