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喂,君君,你們在幾樓?。?凌安安一手扶著KTV炫彩的玻璃樓梯扶手,
一手舉著手機,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在鋪著紅毯的臺階上。
電話那頭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君君拔高的嗓音:"三樓!306包廂!你到哪兒了?
""我在上樓了,馬上——"話音未落,安安的額頭猛地撞上一堵溫熱的"墻"。
她踉蹌后退兩步,手機從掌心滑落,在臺階上彈跳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安安。
"這個聲音像一柄鈍刀,生生劈開她塵封的記憶。安安渾身一顫,緩慢地抬起頭,
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先是一雙锃亮的牛津鞋,修長的腿包裹在剪裁得體的西褲里,
然后是勁瘦的腰身,解開兩顆扣子的襯衫領(lǐng)口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鎖骨,
最后是那張她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反復(fù)描摹的臉。程肅。他逆光站在臺階上,
身后KTV變幻的霓虹燈為他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八年了,歲月將他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
下頜線如刀削般鋒利,唯獨那雙眼睛還和十七歲時一樣,盛著細碎的星光。
安安感到一陣眩暈。她下意識抓住扶手,指甲幾乎要嵌入皮質(zhì)表面。胸口傳來尖銳的疼痛,
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好久不見。"程肅彎腰撿起她的手機,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手背,那一小塊皮膚立刻火燒火燎地燙起來。安安機械地接過手機,
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的場景,但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
突然得讓她措手不及。蟬聲像一把鈍鋸,來回拉扯著凌安安的耳膜。
她抱著那摞剛領(lǐng)的新教材,紙邊鋒利,在手臂內(nèi)側(cè)壓出淺淺的紅痕。高一開學(xué)才第三天,
她的肩膀已經(jīng)因為“新生”兩個字而微微弓起,仿佛隨時準備道歉。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格子里潑進來,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玻璃,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她低下頭,把臉埋進書脊與書脊之間的縫隙里,
讓油墨味暫時充當屏障——那味道陌生又安全,像一間沒人的自習室。拐角處,
鞋底與地磚的摩擦聲忽然變了調(diào)。她來不及收步,鼻尖先撞進一片清洌的陰影里。
陰影帶著洗衣粉的冷香,混著一點陽光曬透棉線的味道。書本嘩啦一聲炸開。
安安的膝蓋先于大腦做出反應(yīng),撲通一聲跪下去,掌心蹭過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她聽見自己心跳得又急又重,像有人在她胸腔里打鼓,鼓槌卻是兩根生銹的鐵釘。
視線里先出現(xiàn)的是一雙鞋——干凈的白色帆布鞋,鞋帶系得規(guī)規(guī)矩矩,
左腳鞋尖卻沾了一點灰,像雪地里落了一粒黑芝麻。然后是一雙手,骨節(jié)分明,指甲圓潤,
食指第二關(guān)節(jié)處有一道極淡的月牙形疤痕。那雙手撿起她的《化學(xué)必修一》,
安安的呼吸卡在喉嚨里?!巴瑢W(xué),你的《化學(xué)必修一》?!甭曇舨桓?,
卻帶著一點剛變聲后的微啞,安安抬頭,
視線先撞上對方校服領(lǐng)口敞開的第二顆扣子——瓷白的塑料扣,邊緣磨得發(fā)亮。再往上,
鎖骨窩里一顆小小的黑痣,陽光從他身后漫過來,給他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連睫毛都變成透明的金色絨毛。她忽然覺得眼睛發(fā)酸。那是程肅。
升旗儀式上站在主席臺念“青春因奮斗而精彩”的轉(zhuǎn)學(xué)生,全年級女生用余光丈量過的程肅。
安安的指尖在書脊上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想起昨晚宿舍熄燈后,
上鋪的李雯雯用氣音說的“他笑起來右邊有個梨渦”?!爸x、謝謝?!彼舆^書,
指尖碰到他拇指的一小塊皮膚。她猛地縮回手,書角撞在胸口,鈍痛里帶著一絲隱秘的甜。
真是,一眼萬年。兩周后,程肅的課桌椅被搬到安安斜前方。金屬桌腿刮過地面,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啦”聲。安安正用熒光筆在英語單詞“crush”下面畫波浪線。
她盯著那個單詞,忽然想起上周體育課,程肅在籃球場投三分時,陽光照在他揚起的脖頸上,
喉結(jié)滾動,像一粒卡在透明皮膚下的玻璃珠。課間十分鐘,他總轉(zhuǎn)身。不是找她。
安安把練習冊豎起來,假裝在背“元素周期表前二十位”。她聽見他喊“安安”,
尾音微微上揚。她沒抬頭,先咬住了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直到嘗到一點鐵銹味?!鞍舶?,
”他眼睛亮得像有人在里面撒了一把碎鉆,“高丹是你初中同學(xué)吧?幫我把這個給她。
”信封推過來,淡藍色的,帶著雪松與紙張摩擦后的冷香。封口處畫著一顆笨拙的愛心,
線條歪斜。安安盯著那個愛心,
忽然想起自己小學(xué)三年級畫在橡皮上的同款圖案——當時她偷偷喜歡隔壁班的小組長,
橡皮最后被媽媽洗衣服時搓成了一團粉色爛泥。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咔”地裂了一條縫。
不是玻璃碎掉的聲音,更像冬天舔鐵桿時,舌尖粘住金屬后被生生撕下來的那層皮。
她聽見自己說“好啊”,聲音輕飄飄的。嘴角扯出的弧度一定很難看,她想,
因為蘋果肌僵硬得發(fā)疼。程肅笑了,右邊果然有個梨渦。他轉(zhuǎn)身的時候,
后頸的碎發(fā)掃過校服領(lǐng)子,留下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陰影。安安把信封塞進抽屜最深處,
和上周沒舍得扔的酸奶吸管放在一起。吸管上印著“原味”兩個字,已經(jīng)有點掉色。
上課鈴響,英語老師開始講現(xiàn)在完成時。安安在筆記本上寫下“have done”,
筆尖一頓,墨水在紙上洇開,變成一個小小的黑洞。她盯著那個黑洞,忽然想起上周四下午,
程肅在走廊盡頭和高丹說話,女生仰著臉笑,發(fā)梢掃過他手腕。當時她站在飲水機旁邊,
接了一杯滾燙的水,直到手心被燙出紅印才松開按鈕。抽屜里的信封忽然變得很重,
像一塊鉛。安安用指甲悄悄刮了刮封口處的愛心,刮得邊緣起毛。暴雨像無數(shù)條銀鞭,
劈頭蓋臉抽在教學(xué)樓玻璃上。凌安安攥著傘柄,指節(jié)泛白,心跳聲混著雨噪,
仿佛有人在她耳膜里擂鼓。她一間間空教室找過去,鞋底踏過積水,濺起冷意。最后一間,
門半掩,昏暗里蜷著一團濕透的影子——程肅。程肅和高丹的戀情在高一結(jié)束前戛然而止。
他坐在講臺臺階上,校服貼在身上,像第二層被撕裂的皮。
那沓高丹退還的情書被他攥得變形,雨水沿指縫淌進紙頁,墨跡暈開,像一滴滴烏黑的淚。
他抬頭,嘴角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梨渦像被刀剜過,盛滿自嘲。
“她說我只是她魚塘里的一條魚?!甭曇舯挥曷曀旱弥щx破碎,喉結(jié)上下滾動,
像吞下一口玻璃碴,“你說我怎么就這么賤?”那聲“賤”像釘子釘進安安的胸口。
她喉嚨發(fā)緊,鼻腔瞬間酸到發(fā)痛。她想吼“她不值得”,可所有語言在舌尖化成滾燙的鉛水,
燙得她一個字也吐不出。只能蹲下去,膝蓋碾過地上冰涼的水洼,
校服袖口貼在他臉上——布料一碰到他的皮膚就被浸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他的淚。
“我陪你?!比齻€字輕得像嘆息,卻像一根火線,燒穿整個青春。之后半年,
她成了程肅的影子。凌晨三點的網(wǎng)吧,熒光屏把兩人的臉照成幽藍色。程肅枕在她肩頭,
呼吸帶著可樂的甜膩。他的睫毛在屏幕光里投下細碎的陰影,安安用指尖隔空描摹,
從眉骨到鼻梁。指間離他皮膚只差一毫米,卻像隔了一道銀河——近了怕驚擾,遠了怕失去。
籃球隊的人起哄“小嫂子”,她下意識屏住呼吸。程肅揉她劉海,
掌心溫度透過發(fā)梢:“別瞎叫,這是我老妹?!蹦锹暋袄厦谩毕褚话砚g刀,
慢條斯理地割她肉。她笑得眼彎成月牙,心臟卻被酸澀的泡沫撐得發(fā)疼:老妹總比陌生人好,
對吧?至少還能站在他身邊。高三的晨光永遠像摻了鉛灰的藍。六點十分,
程肅的影子準時出現(xiàn)在樓下,手里豆?jié){的熱氣在冷空氣里結(jié)成白霧。
他皺眉把格子圍巾繞到她脖子上,指尖擦過她耳垂,像擦過一點火星。
安安把半張臉埋進圍巾,呼吸里全是他的洗衣粉味——薰衣草混著陽光。
她偷偷把圍巾尾端繞在指尖,繞緊,再松開,假裝這是某種擁抱的變體。課間操,
他“順手”多買的礦泉水瓶壁凝著水珠,遞給她時指尖在瓶身留下一小片霧氣;月考放榜,
他擠進人群,第一眼先找她的名字,回頭沖她挑眉笑,梨渦里盛著得意;有男生嘲笑她微胖,
他猛地攥住那人衣領(lǐng),指節(jié)泛白,眼神像護崽的狼。這些瞬間被安安小心翼翼撿起來,
拼成一面鏡子——照出她不敢承認的奢望,或許他眼里也有她。直到畢業(yè)聚餐。
她隔著喧囂看見他手機屏幕——高丹的照片,笑靨如初。那一刻,香檳杯映出她扭曲的臉,
像被水浸過的油畫,顏料糊成一片。原來那些圍巾的溫度、礦泉水的冰、維護時的狠,
都只是她自導(dǎo)自演的替身戲。她低頭笑出聲。高考放榜那天,操場看臺被夕陽燒得通紅。
程肅坐在最高一排,手里啤酒罐映出晚霞。"我要復(fù)讀。"安安踢著腳下的碎石。
他轉(zhuǎn)身抓住她手腕,掌心滾燙,像攥著一塊炭。“小傻子,我知道你喜歡我。
”蒲公英被風吹起,絨毛掠過她睫毛,癢得像命運在撓她,“等你來京市,我們就在一起。
”那一瞬,世界突然靜音。安安聽見自己心臟“咔嗒”一聲,像銹蝕多年的鎖被金鑰匙擰開。
原來那些豆?jié){的熱、圍巾的暖、半夜微信的藍光,都不是她一個人的妄想。她眼眶發(fā)熱,
卻不敢眨眼,怕眼淚把這一刻沖模糊。復(fù)讀的三百個日夜,程肅的微信成了她唯一的星圖。
他發(fā)“今天背了多少單詞”,她回“想你”,再迅速撤回,改成“背了三百”。
國慶節(jié)他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她沖出去時差點被課桌絆倒,
卻在離他半步遠急剎——她怕這個擁抱沒有名分。他揉她頭發(fā),
掌心溫度透過發(fā)絲滲進頭皮:“加油啊,小傻子?!彼吆?,安安把這句話寫在便利貼,
貼在臺燈罩內(nèi)側(cè)。每晚做題到崩潰,她就對著那行字反復(fù)咀嚼,像含著一塊不會化的糖。
甜味從舌尖漫到心臟,支撐她熬過無數(shù)崩潰的凌晨四點。"好久不見,程肅。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尾音卻不受控制地發(fā)顫??諝饽塘恕D举|(zhì)香水味,
混合著一絲煙草氣息,陌生又熟悉。他比以前更高了,
她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與安安能聞到程肅身上淡淡的他對視。
這個認知讓她心臟又是一陣緊縮——從前她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陰影。
"你..."程肅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從精心打理的長發(fā)到裸色高跟鞋,
眼神漸漸變得熾熱,"變了好多。"安安攥緊手包鏈條。
她知道自己的變化——大學(xué)四年褪去了嬰兒肥,學(xué)會化妝后眼睛顯得更大更亮,
曾經(jīng)被嘲笑"土氣"的穿搭如今被人頻繁詢問品牌。但這些改變,
有多少是為了忘記眼前這個人?"是嗎?"她扯出一個微笑,
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三樓走廊,"君君在等我,我……""我?guī)湍隳冒?/p>
"程肅不由分說接過她的手包,手指擦過她手腕內(nèi)側(cè)敏感的皮膚。這個動作太過自然,
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他總搶著幫她拎書包的日子。安安觸電般縮回手,
卻被他下一句話釘在原地:"我是專門來看你的。"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安安看著程肅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高三畢業(yè)。他說"等你來京市,我們就在一起",
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星光。而現(xiàn)在,二十五歲的程肅近在咫尺之遙,
身上帶著成年男人的侵略性,卻說著和少年時代如出一轍的話。"程肅。"安安深吸一口氣,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讓她清醒,"我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她伸手想拿回自己的包,
程肅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熱度順著血管一路燒到心臟。"安安,
我知道當年……""安安!"三樓傳來君君的大嗓門,"你掉廁所里啦?"安安如蒙大赦,
用力抽回手:"我得走了。"她快步上樓,卻在轉(zhuǎn)角處忍不住回頭。程肅仍站在原地,
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一瞬間她恍惚看見十七歲的程肅站在時光盡頭,朝她揚起燦爛的笑臉。"快點啦!
"君君的聲音再次傳來。安安轉(zhuǎn)身走向包廂,腳步聲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音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