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畔的晚風與擁抱晚八點的綿陽,涪江兩岸的燈光剛爬上越王樓的飛檐,
就被江風揉成碎金,灑在濱江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肩頭。阿蘭踩著高跟鞋走在臨園干道上,
米白色風衣的下擺被晚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剪裁利落的黑色連衣裙——三小時前,
這套裝束還屬于寫字樓里和客戶敲定合作細節(jié)的策劃主管,而現(xiàn)在,它正隨著主人的腳步,
一點點卸去緊繃的氣場。手里的冰拿鐵已經(jīng)喝到了底,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進帆布包,
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阿蘭沒在意,只是抬頭望了眼斜前方的茂業(yè)百貨,
那座亮如燈塔的商場旁,有她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硬仗。連續(xù)三周連軸轉(zhuǎn),
把瀕臨黃的項目從懸崖邊拉回來,團隊的慶功火鍋還在沸騰,
她就以“透透氣”為由溜了出來。不是不雀躍,只是成年人的喜悅總裹著層后知后覺的累,
像被反復折疊的紙,突然攤開時,會留下密密麻麻的折痕。她拐進翠花街,
這里藏著幾家開了十幾年的老店,此刻正飄出冷沾沾與春卷的香氣。巷口的黃葛樹枝椏交錯,
把路燈的光篩成細碎的金點,落在她裸露的腳踝上。阿蘭踢掉高跟鞋,拎在手里,
帶著水汽的晚風貼著腳心爬上來,讓她舒服地喟嘆一聲。綿陽的夜和它的人一樣,
藏著股不疾不徐的溫柔,就連風里都混著涪江的潮氣,比寫字樓里的空調(diào)風熨帖多了。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是游客那種悠閑的拖沓,
也不是外賣員的風風火火,而是帶著某種……焦灼的、像在追趕什么的急促。
阿蘭的警覺瞬間被點燃,剛要轉(zhuǎn)身,腰上就突然纏上了一圈溫熱的力量?!皠e動。
”一個男聲貼著她的耳廓落下,帶著點微啞的顫抖,呼吸里混著淡淡的柑橘味洗衣液香,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啤酒氣。阿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是熟人?
還是……她下意識地屈起手肘,正要狠狠往后撞,卻在動作的瞬間愣住了。這擁抱太用力了,
幾乎要把她揉進對方懷里,可力度里沒有威脅,只有一種近乎慌張的依賴,
像迷路的孩子撞見了熟悉的身影。而且,這雙手……她的指尖無意中蹭過對方手腕,
觸到一塊淺淺的疤痕,是小時候被自行車鏈條蹭到的形狀——這個念頭剛閃過,
阿蘭的肩膀就被扳了過去。路燈的光恰好落在男人臉上。濃眉緊蹙,鼻梁不算挺卻格外周正,
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是阿東。阿蘭的呼吸驟然停了半拍。阿東,
她高中時隔著三排座位的同班同學,后來在菜市場偶遇時扛著半扇豬肉的屠夫兒子,
三個月前,還是她負責的社區(qū)改造項目里,那個總愛挑刺的居民代表。最后方案通過那天,
他蹲在拆遷區(qū)的老槐樹下,叼著煙說“阿蘭妹子的圖紙畫得好看,就是不知道住著得勁不”,
眼神里的懷疑像裹著層鄉(xiāng)土的實在。此刻,這層實在的殼碎了。他眼底泛著紅,
平日里總是沾著點面粉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領口松開著,
露出里面印著綿陽米粉圖案的舊T恤。他還保持著半擁著她的姿勢,
仿佛剛才那個沖動的動作耗盡了他所有力氣,現(xiàn)在只剩下手足無措的僵硬?!鞍|?
”阿蘭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她掙了掙,對方卻沒松手,只是力道松了些,變成虛虛環(huán)著她的腰。
“對不住。”阿東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光腳踩在地面的樣子上,眉頭皺得更緊了,
“地上涼,有石子?!彼麖澭鼡炱鹚釉谀_邊的高跟鞋,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指腹擦過鞋跟處的磨損——那是上次為了趕在暴雨前測量老街區(qū)尺寸,她在石板路上崴了腳,
后來找修鞋攤補的。他怎么會注意到這個?阿蘭忽然想起半年前的居民大會。
她穿著這雙鞋站在臺上講方案,被質(zhì)疑得下不來臺時,是蹲在最后排的阿東突然站起來,
指著圖紙說“這堵墻留著好,我爺小時候在上面刻過字”,替她解了圍。當時他也是這樣,
先注意到她微微發(fā)抖的腳踝,散會后塞給她一瓶紅花油,
甕聲甕氣地說“穿不慣高跟鞋就別穿,沒人笑你”,語氣里的關切藏在憨直的別扭里。
“你怎么在這?”阿蘭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卻沒接他遞來的鞋。晚風掀起她頰邊的碎發(fā),
她抬手別到耳后,指尖觸到發(fā)燙的耳垂——剛才他的呼吸掃過的地方。
阿東的視線跟著她的動作頓了頓,才低聲道:“剛在隔壁巷子收攤,看見你從茂業(yè)走出來。
”他指了指巷口對面的商場,“看你一個人走了很久,好像……心里不舒坦。”阿蘭愣住。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那些藏在高跟鞋里的疲憊,那些混在冷沾沾香氣里的悵然,
她以為只有涪江的晚風知道?!拔覜]有不舒坦。”她下意識地反駁,
語氣卻軟得沒什么說服力。阿東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像投入涪江的石子,
在他平日里憨厚的輪廓上漾開溫柔的漣漪?!鞍⑻m,你不用總裝得那么能扛。
”他往前走了一步,柑橘味的氣息又近了些,“慶功宴沒待夠,是覺得累了,對不?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阿蘭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麻感順著血管蔓延開來。
這半年來,她習慣了在甲方面前豎起滿身尖刺,習慣了用精致的妝容掩蓋眼底的紅血絲,
習慣了對父母說“項目順得很”,對下屬說“沒問題”。好像“阿蘭”這兩個字,
就該和“能干”“靠譜”“獨當一面”綁定在一起,誰也沒問過她,是不是偶爾也想靠一靠。
“關你啥子事?”她別過臉,聲音有點悶,帶著點綿陽話特有的尾音。
“可能……因為我也經(jīng)常這樣?!卑|的聲音低了下去,“上周幫人改了三天三夜的門窗,
收工時天剛亮,蹲在街邊啃包子,突然不曉得這么拼到底圖個啥?!卑⑻m猛地轉(zhuǎn)頭看他。
阿東迎上她的目光,眼底的紅還沒褪去,卻多了些坦誠的脆弱?!澳翘煸诰用駮咸裟愦?,
不是因為方案不好,是我爸非說老房子不能動?!彼D了頓,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
“我想跟你解釋,又怕你覺得我在找借口。阿蘭,我……”話沒說完,
巷口突然跑來幾個舉著手機的大媽,大概是認出了阿蘭——她作為社區(qū)改造的負責人,
上過街道辦的宣傳欄。手機閃光燈驟然亮起的瞬間,
阿東幾乎是本能地將阿蘭往身后拉了一把,用自己的肩膀擋住了鏡頭?!白摺?/p>
”他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阿蘭被他拉著往前跑,
高跟鞋被他塞回手里,冰涼的手心被他溫熱的手掌包裹著。風在耳邊呼嘯,
帶著冷沾沾的紅油香和濱江路的潮氣,她能聽到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
還有阿東落在她頭頂?shù)暮粑暋K麄兣苓M一條更窄的巷子,
盡頭是家亮著暖黃燈光的夜啤酒攤。阿東推開門,塑料簾子嘩啦作響,
老板娘從灶臺后探出頭,笑著打招呼:“阿東,今天帶朋友來啦?”“老樣子,兩碗冰粉,
多加山楂?!卑|松開她的手,指腹不經(jīng)意地蹭過她的掌心,留下一點微麻的癢。
阿蘭找了個靠墻的矮桌坐下,看著阿東靠在灶臺邊和老板娘說話。他側(cè)對著她,
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放松的肩線,和居民會上那個板著臉挑刺的阿東判若兩人。
老板娘遞給他一個小藥箱,他接過來,轉(zhuǎn)身走回座位,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她的腳。
“阿東!”阿蘭嚇了一跳,想縮回腳,卻被他按住了?!皠偛排芴?,磨破了?!彼椭^,
聲音悶悶的,指尖沾了碘伏,輕輕擦過她腳后跟的紅腫處。動作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別亂動,有點疼。”阿蘭的心跳徹底亂了。她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
看著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片陰影,突然想起高中時的運動會。她作為女子三千米選手,
跑到最后一圈時崴了腳,是站在跑道邊的阿東突然沖上來,背著她就往醫(yī)務室跑。
那時他也是這樣,校服后背被汗水浸透,卻只顧著問“疼得厲害不”,
語氣里的焦急藏在少年的莽撞里。“為啥子……剛才要抱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阿東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她。夜啤酒攤的燈光是暖橘色的,
映得他眼底的紅變成了溫柔的琥珀色?!翱吹侥阋粋€人走在路燈下,背影好像風一吹就要倒。
”他說,“突然就很想告訴你,不用一直硬撐,偶爾歇一歇也沒啥。”冰粉被端上來的時候,
碗底的紅糖還在冒著泡泡。阿東推給她一碗,自己拿起另一碗,輕輕碰了碰她的碗沿。
“恭喜阿蘭妹子搞定大項目?!彼α诵?,露出兩顆小虎牙,
“也恭喜……我們終于能好好說句話。”窗外的霓虹透過塑料布照進來,
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阿蘭挖了一勺冰粉,山楂的酸混著紅糖的甜,在舌尖炸開,
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里的躁動。她看著阿東,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總是和她“作對”的男人,
其實早就把她的逞強、她的疲憊、她藏在堅硬外殼下的柔軟,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聊起高中時的糗事,聊起綿陽這幾年的變化,
聊起那些加班到深夜時望著涪江夜景的孤獨。阿蘭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傾訴是這樣輕松的事,
不用顧慮措辭,不用預設立場,只是把心里那些不敢說給別人聽的話,一股腦地倒出來,
而對方會認真地聽,然后說“我曉得”。不知不覺,啤酒攤的客人走了大半。阿東結(jié)了賬,
替她穿上外套,又彎腰替她把高跟鞋的鞋帶系好——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無數(shù)次。
“我送你回家?!币癸L依舊微涼,卻不再讓人覺得孤單。他們并肩走在凌晨的街道上,
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偶爾會在地面上交疊在一起。阿蘭想起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想起他掌心的溫度,想起他說“不用一直硬撐”,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