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時突然黑屏,我被拖進黑暗。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鏡屋,對面屏幕里“我”正在直播。
“她”比我更完美:沒有我的抑郁,笑容永遠甜美。“大家更喜歡現(xiàn)在的我哦。
”屏幕里的“我”舔著嘴角的醬汁說。我瘋狂砸鏡,血順著手腕流下。
突然屏幕中的“我”轉(zhuǎn)頭看向我,隔著玻璃微笑:“別掙扎了,優(yōu)化程序已完成。
”1屏幕右上角的觀看人數(shù)像打了興奮劑一樣瘋狂跳動——三百七十二萬,
數(shù)字的每一次刷新都帶來一陣微弱的、令人眩暈的電流感,刺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
三百七十三萬。三百七十四萬。虛擬的煙花在畫面邊緣炸開,
廉價的電子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我的耳膜?!爸x謝‘愛簡一萬年’的嘉年華!愛你哦,筆芯!
”我的聲音從麥克風(fēng)里流淌出來,裹著一層厚厚的、甜得發(fā)膩的糖霜,
每一個尾音都刻意地上揚,帶著一種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練習(xí)才形成的、恰到好處的嬌憨。
嘴角向上提起的弧度必須精確,不能太大顯得粗俗,也不能太小顯得敷衍。
臉頰肌肉繃得有點發(fā)酸。我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確保那件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的緊身針織裙,
在鏡頭前勾勒出它最完美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曲線——飽滿的胸線,收束到極致的細腰。
彈幕瀑布一樣沖刷而下?!袄掀胚@腰是真實存在的嗎?嘶哈嘶哈!”“簡寶今天狀態(tài)絕了!
美神降臨!”“啊啊啊姐姐殺我!”“老婆看我!看我!”“今天妝容好服帖!求口紅色號!
”“簡寶多吃點!心疼!”“前面的別瞎操心,這身材剛剛好,完美!”“老婆懟近點!
懟近點??!”目光掠過那條“多吃點”的彈幕,胃袋深處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痙攣???。
餓。但胃里似乎又塞滿了某種沉重酸澀的東西,沉甸甸地墜著。
昨晚那盤幾乎沒動的水煮雞胸肉和西蘭花,它們的味道還頑固地殘留在舌根,寡淡得像嚼蠟。
我維持著笑容,指甲卻下意識地掐進了掌心,
用那點尖銳的刺痛來對抗身體內(nèi)部翻涌上來的、難以名狀的疲憊和厭倦?!昂美埠美?,
寶寶們別急,”聲音依舊是甜的,像裹了糖漿的玻璃渣。“今天給大家?guī)淼模?/p>
是這款‘蜜糖陷阱’斬男色號的試色哦!超級顯白,約會必備神器!
”我拿起那支包裝華麗的唇釉,湊近鏡頭。刺眼的光線打在臉上,皮膚表層微微發(fā)燙。
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的評論流,毫無征兆地卡頓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那些飛速滾動的、五顏六色的文字和表情包,
瞬間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雜亂的色塊馬賽克。緊接著,直播畫面本身也開始扭曲、撕裂,
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一圈圈破碎的、詭異的波紋。
2滋啦——一聲尖銳到刺破耳膜的電流噪音猛地炸開,如同金屬在玻璃上瘋狂刮擦。
我渾身一激靈,整個人被那聲音釘在椅子上,頭皮瞬間炸開,
無數(shù)細小的電流順著脊椎一路竄下去。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閃過,視野被徹底剝奪。黑暗。
純粹的、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劈頭蓋臉地淹沒了我。沒有光,沒有聲音,
沒有直播間的喧囂,沒有刺眼的補光燈灼烤皮膚的觸感。
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包裹著我。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
在虛空中漂浮、下墜。失重感攫住了心臟,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帶來沉悶的回響。冰冷。不是空調(diào)吹出的涼風(fēng),也不是深秋的寒意。
是一種更本質(zhì)、更徹底的冷,仿佛直接滲透進骨髓,將血液一寸寸凍結(jié)。
它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像無數(shù)條滑膩冰冷的蛇,貼著皮膚游走,鉆進毛孔,
貪婪地吸食著每一絲可憐的熱量。意識在絕對的寒冷和黑暗中掙扎、沉浮。我試圖尖叫,
喉嚨卻像被凍住的水管,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四肢僵硬得如同不屬于自己。只有那刺骨的冰冷,
真實地烙印在每一寸感知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永恒,也許只是一瞬。
意識像沉船般艱難地掙扎著,試圖浮出這片凝固的黑暗之海。沉重感首先回歸,
壓得我喘不過氣。然后是堅硬、冰冷、光滑的觸感,
貼著我的臉頰、手臂、身體每一處接觸點。那是一種非自然的、毫無溫度的冰冷,
光滑得像被打磨過億萬年的冰面。眼皮重若千斤。我拼盡全力,終于撬開一條縫隙。光。
慘白的光,毫無生氣,像手術(shù)臺上無影燈投下的光暈,均勻地、冷漠地從四面八方潑灑下來。
沒有光源的起點,它似乎本身就彌漫在這個空間里。我躺在地上。視線艱難地聚焦。墻。
四面墻。不,那不是墻。是鏡子。巨大的、頂天立地的鏡子,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
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令人絕望的立方體囚籠。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地板同樣光滑如鏡,
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散亂的長發(fā),蒼白的臉,
因為驚駭而瞪大的空洞雙眼,還有那件勾勒出“完美”曲線、此刻,
卻顯得無比諷刺和束縛的針織裙。天花板上,同樣是鏡子。一個一模一樣的、驚恐萬狀的我,
正從上方死死地盯著自己。無數(shù)個“我”被囚禁在無數(shù)個鏡面里,每一個動作,
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被無情地復(fù)制、折射,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空間感瞬間被撕裂、扭曲。哪里是真實?哪里是倒影?強烈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呃……”一聲壓抑不住的干嘔從喉嚨深處擠出。
我猛地從冰冷的地板上彈坐起來,動作太急,眼前陣陣發(fā)黑。
身體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酸澀的呻吟。我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
試圖從那無處不在的鏡面窺視中汲取一點可憐的安全感。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
發(fā)出細碎的“咯咯”聲,在死寂的鏡屋里被放大,又反彈回來,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響。
冷。深入骨髓的冷,似乎永遠恒定在某個能把靈魂凍結(jié)的溫度。就在這時,
正對著我的那面巨大的鏡子,中心區(qū)域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不是整個鏡面發(fā)光,
而是像一塊巨大的屏幕被悄然點亮。光芒柔和,卻足以刺破鏡屋的慘白死寂。
屏幕上出現(xiàn)的畫面,讓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一個直播間。熟悉的粉色系背景墻,
堆滿昂貴化妝品和毛絨玩具的架子,那盞造型浮夸的水晶補光燈……一切都那么熟悉。
鏡頭中央,坐著一個人。3她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緊身針織裙,
勾勒出同樣“完美”的胸腰曲線。一頭柔順光澤的長發(fā)披散著。那張臉……是我的臉。
分毫不差。但又不是我。屏幕里的“簡春谷”正對著鏡頭微笑。那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
純凈得如同初雪,眼睛彎成甜蜜的月牙,里面盛滿了陽光和星星。嘴角上揚的弧度完美無瑕,
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那是一種……我對著鏡子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
卻從未真正達到過的、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充滿感染力的快樂。
她隨意地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一種我永遠模仿不來的松弛和嬌俏。
“哎呀,剛才不小心碰到麥了,嚇到寶寶們了吧?對不起啦!
”她的聲音通過屏幕內(nèi)置的揚聲器清晰地傳出來,清亮、悅耳,帶著一點點撒嬌的鼻音,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甜得發(fā)膩,卻又讓人無法抗拒。彈幕瘋了。“啊啊啊老婆沒事就好!
嚇死我了!”“嗚嗚嗚簡寶好甜!笑容由我來守護!”“剛才黑屏那一下,我心都碎了!
還好老婆還在!”“老婆狀態(tài)好好?。⌒θ萏斡税?!”“感覺今天老婆特別開心?
笑容都不一樣了!”“對對對!更有感染力了!愛了愛了!”“老婆貼貼!
”“老婆今天格外美!是有什么好事嗎?”屏幕里的“我”看著飛速滾動的彈幕,
笑容更深了,仿佛有實質(zhì)性的暖光從她眼中流淌出來。她微微歪著頭,
對著鏡頭俏皮地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動。“嗯?”她拖長了甜膩的尾音,
帶著點小得意,“被你們發(fā)現(xiàn)啦?今天確實特別特別開心呢!
”她拿起旁邊一個印著可愛小熊圖案的精致便當盒,打開蓋子,
里面是色彩繽紛、擺盤精美的水果沙拉,淋著誘人的淡黃色醬汁?!斑?,看!
”她用叉子叉起一塊飽滿多汁的芒果塊,金黃色的果肉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她將芒果塊優(yōu)雅地送入口中,輕輕咀嚼,臉上露出極度滿足和享受的神情,
仿佛在品嘗什么人間至味。“唔……好甜!”她瞇起眼睛,發(fā)出小貓般滿足的喟嘆。
舌尖探出,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誘惑感,
輕輕舔去沾在飽滿紅潤唇角的一抹亮晶晶的醬汁。那動作渾然天成,
帶著一種純真與性感的奇異混合?!按蠹乙惨浀冒磿r吃飯哦,”她咽下芒果,
對著鏡頭甜甜地笑著,眼神清澈明亮,沒有一絲陰翳,“要好好愛自己,要永遠開開心心的!
因為啊……”她的聲音放得更輕、更柔,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秘密般的了然。清晰地穿透屏幕,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臟:“大家更喜歡現(xiàn)在的我哦。
”嗡——大腦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斷裂了。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繃緊到了極致,
終于在這句輕飄飄、甜蜜蜜的話語中,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哀鳴,瞬間崩斷。
“大家更喜歡現(xiàn)在的我哦?!边@句話,像一個被點燃的引信,
瞬間引爆了積壓在靈魂深處的所有東西——被取代的恐懼,被囚禁的絕望,
被無情比較的羞辱,
還有那日復(fù)一日扮演“完美”所帶來的、早已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自我厭棄。
它們混合著冰冷的憤怒,如同沸騰的巖漿,轟然沖垮了所有堤壩?!鞍 。?!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我喉嚨里撕裂出來,像瀕死野獸的哀嚎,
在密閉的鏡屋中瘋狂撞擊、反彈,形成無數(shù)重疊的回音,震得我自己的耳膜嗡嗡作響。
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猩紅籠罩。假的!那是假的!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個怪物!
一個披著我的皮囊,竊取了我一切的怪物!它憑什么?!憑什么笑得那么燦爛?!
憑什么那么輕松?!憑什么被那么多人喜歡?!憑什么……取代我?!“滾開!!
”我嘶吼著,身體里爆發(fā)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蠻力,猛地從冰冷的地上彈跳起來。眩暈感襲來,
但我不管不顧,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赤紅著雙眼,
死死盯著那塊正播放著“完美直播”的巨大屏幕——它嵌在鏡子中央,
像一塊巨大的、散發(fā)著虛假溫暖的毒瘤。目標只有一個——砸碎它!砸碎那張?zhí)搨蔚男δ槪?/p>
砸碎這該死的囚籠!我踉蹌著,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那面映照著無數(shù)個瘋狂“我”的鏡墻沖去。手臂高高揚起,緊握的拳頭,
帶著我全部的重量、全部的絕望、全部的憤怒,如同出膛的炮彈。
狠狠砸向屏幕中那張正舔著嘴角醬汁的、甜美得令人作嘔的臉!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在鏡屋中炸開。堅硬的指骨關(guān)節(jié)與冰冷光滑的鏡面(屏幕?
)猛烈撞擊。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瞬間從手背炸開,沿著手臂的神經(jīng)閃電般竄上大腦,
眼前瞬間金星亂冒。痛!尖銳的、骨頭仿佛碎裂的痛!但這點痛,
比起被取代、被抹殺的恐懼,算得了什么?!不夠!遠遠不夠!屏幕里的“她”,
在拳頭砸中的瞬間,影像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信號不良的水面漣漪。
但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依舊那么燦爛,那么無辜。
她甚至對著鏡頭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仿佛剛才那聲巨響和影像的波動,
只是網(wǎng)絡(luò)的一點小小延遲。這徹底的漠視,這高高在上的輕蔑,
像一桶滾油澆在了我熊熊燃燒的怒火上。4“啊啊啊——?。?!”更凄厲的嚎叫沖破喉嚨。
我完全失去了對痛覺的感知。左手也握成了拳,和劇痛的右手一起,再一次,
更加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砸向那片虛假的光影!砰!砰!砰!沉悶而可怕的撞擊聲,一下,
又一下,在死寂的鏡屋中瘋狂回蕩。每一次撞擊,
都伴隨著骨頭與堅硬表面碰撞的、令人牙酸的悶響。鏡面(屏幕)依舊光滑冰冷,
沒有碎裂的跡象,甚至連一道細微的劃痕都沒有。它堅固得超乎想象,
像一塊無法撼動的嘆息之墻。但我的拳頭,我的皮肉,
卻在每一次撞擊中承受著真實的、殘酷的傷害。
右手手背的皮膚在第一次重擊下就已經(jīng)破裂、翻開,露出底下粉紅色的肉。
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匯聚,順著指關(guān)節(jié)的輪廓蜿蜒流下。溫熱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液體,
滴落在同樣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紅花。
左手的指關(guān)節(jié)也開始紅腫、破皮,滲出血絲。痛楚尖銳地刺激著神經(jīng)末梢,
卻奇異地被一種更巨大的、摧毀一切的瘋狂所覆蓋。淚水混合著汗水,模糊了視線,
但我不管不顧,只是機械地、一次比一次更狠地抬起手臂,用那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拳頭,
砸向那片該死的、映著“她”笑容的光!砸!砸碎它!砸碎這個偷走我一切的贗品!
砸碎這個囚禁我的牢籠!砰!砰!砰!血。更多的血。溫熱的液體順著手腕內(nèi)側(cè)滑下,
流過小臂,在針織裙的袖口邊緣暈開深色的、黏膩的印記。每一次撞擊,
都讓那傷口裂得更大,血流的更快。鏡面墻壁上,無數(shù)個倒影中的“我”,
都在重復(fù)著同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動作——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砸向同一個點。無數(shù)個我,
無數(shù)個血淋淋的拳頭,無數(shù)張因痛苦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
構(gòu)成了一幅地獄般的、無限循環(huán)的恐怖圖景。
視覺、聽覺、嗅覺(濃重的血腥味)……所有感官都被這極致的暴力和自身的慘狀所淹沒。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片光潔的鏡面(屏幕),和上面那個笑容甜美、安然無恙的“我”。
就在我再一次揚起劇痛的手臂,準備不顧一切地砸下去時——屏幕里,
那個正在用銀質(zhì)小勺優(yōu)雅舀起一勺晶瑩剔透西米露的“簡春谷”,動作毫無征兆地頓住了。
她的笑容,那完美無瑕、仿佛焊在臉上的笑容,依舊保持著。但她的頭,
卻以一種極其詭異、極其僵硬的姿態(tài),極其緩慢地,朝我的方向,轉(zhuǎn)了過來。
不是轉(zhuǎn)向直播鏡頭。而是精確地、毫無偏差地,轉(zhuǎn)向了鏡屋的方向。轉(zhuǎn)向了鏡面之后,
那個正渾身浴血、狀如瘋魔、舉起拳頭準備再次砸下的——真正的我。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她那雙清澈明亮、仿佛盛滿星光的眼睛,隔著那層冰冷光滑的鏡面。
穿透了直播間的虛擬背景,穿透了物理空間的阻隔,精準無比地、牢牢地鎖定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