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像被誰扯碎的紗帳,在腳踝處盤旋,卻遲遲不肯上升。
我和蕭無咎一路踩著劍光斬出的冷白通道,沖出了鈴聲最密集的地帶,落腳處卻是一面斷崖。崖底黑水無聲,水面上浮著半截腐朽的木碼頭,碼頭盡頭孤零零地系著一條細長的竹筏。竹筏沒有槳,只在筏頭插著一根風鈴竿,竿尾懸著一串銅鈴,鈴身刻著蛇紋,鈴舌卻是空的。
貪光從我懷里探出腦袋,鼻尖對著銅鈴嗅了嗅,奶音里帶著遲疑:“娘親,鈴里沒蛇,有風。”
風?
我側耳,果然聽見銅鈴在無聲地搖晃,像被看不見的指尖撥弄。鈴聲極輕,卻帶著潮氣,像是從水底升起的低語。
蕭無咎俯身,指尖掠過水面,霜色劍意凝成薄冰,薄冰下立刻浮現(xiàn)一道道蜿蜒的黑影——不是蛇,而是影子,像人的剪影,卻被拉得極長,頭與尾都消失在黑暗里。
“風鈴渡。”他低聲道,“苗疆外山最老的渡口,活人不渡,只渡影子?!?/p>
我皺了皺眉。傳說中,風鈴渡是十萬大山與幽冥之間的縫隙,竹筏由“蛇語者”掌篙,專收那些“回不了家”的東西?;钊巳粝虢瓒?,需留下一段影子做船資。影子一旦離體,便永世為筏底黑水所囚。
“沒有別的路?”我問。
蕭無咎搖頭:“子時前必須穿過外山,否則山門閉合。風鈴渡是唯一能在兩個時辰內抵達內山的捷徑?!?/p>
話音未落,水面忽然泛起一圈圈漣漪,竹筏無風自動,緩緩向岸邊靠來。筏尾站著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像人的影子。他披著寬大的黑斗篷,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蒼白的下頜,以及一條從領口蜿蜒到指尖的蛇形刺青。蛇頭在他手背張口,蛇尾卻消失進袖口,像活物。
“蛇語者。”那人開口,聲音像兩塊濕木頭摩擦,卻帶著奇異的韻律,“三位客人,要渡山?”
我抱緊貪光,指尖悄悄捏碎一枚“匿影蠱”,以防對方直接抽我的影子。蛇語者卻像是沒看見,只抬了抬手,竹筏前端的風鈴無風自響,鈴聲里浮出一個字:
“票?!?/p>
蕭無咎上前一步,指尖凝出一縷霜色劍意,劍意化作一片六角冰晶,輕輕落在蛇語者掌心:“劍宗無咎,借道?!?/p>
蛇語者掂了掂冰晶,蛇形刺青忽然游動,蛇頭張口,將冰晶吞入。片刻后,蛇尾在他指尖吐出一張泛黃的船票——紙質薄如蟬翼,卻透出淡淡的血腥味。
“一張?!鄙哒Z者道,“只渡一人?!?/p>
我挑眉:“我們有三個人?!?/p>
蛇語者指了指貪光:“它不算人,算貨。”
奶娃頓時炸毛,尾巴啪地甩在我手背:“我才不是貨!”
蛇語者低笑,聲音像蛇信子滑過枯葉:“天道私生子,按幽冥律,確實算違禁品,需加收三成船資?!?/p>
“加多少?”我問。
蛇語者抬手,指向我的影子:“你的影子,完整?!庇种赶蚴挓o咎,“他的影子,半截?!弊詈笾赶蜇澒?,“它的乳牙,一顆?!?/p>
我瞇起眼:“如果我拒絕?”
蛇語者攤開手,竹筏緩緩后退,風鈴竿上的銅鈴忽然劇烈搖晃,鈴聲里浮出無數(shù)細小的黑影——是那些永遠無法上岸的影子,它們在水里掙扎,像溺水的鳥。
“拒絕,便留在此處,與它們作伴。”
我低頭,貪光正用尾巴卷著我一縷頭發(fā),黑豆眼里滿是躍躍欲試:“娘親,我的牙多,給他一顆!”
我失笑,卻忽然想起昨夜劍爐里那滴未燃盡的天道血。指尖探入袖袋,摸出那粒被貪光偷偷藏起的血珠,輕輕一彈,血珠落在船票上,立刻暈開一朵細小的金色曼陀羅。
蛇語者兜帽下的瞳孔猛縮:“天道血?”
“船資。”我攤手,“夠渡三人一蠱,外加回程票。”
蛇語者沉默片刻,忽然抬手,風鈴竿上的銅鈴“?!钡匾宦暣囗懀穹o風自動,穩(wěn)穩(wěn)停在我們腳邊。
“上船?!彼曇舻蛦?,“但記住,風鈴渡只認票不認人?;爻虝r,若票丟了,便永遠回不了頭?!?/p>
我們踏上竹筏,筏身輕輕一晃,卻不見蛇語者撐篙。他站在原地,黑斗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即將撕裂的旗。
“我不渡?!彼鋈坏溃岸扇苏?,不可自渡?!?/p>
風鈴竿自行升起,鈴聲里,竹筏緩緩離岸,駛向黑水深處。水面無波,卻倒映出無數(shù)畫面——阿蕪站在苗疆祭壇上,手捧圣女印,腳下跪著十萬族人;劍宗山巔,掌門與長老們仰望天道之眼,神色各異;更遠的地方,一座由紙船碎片搭成的渡口,正緩緩沉入幽冥。
貪光趴在我膝頭,奶音低低:“娘親,我好像聽見爹爹在哭。”
我摸了摸它背上的劍印,輕聲道:“那就讓他哭吧,我們先把路走完?!?/p>
竹筏無聲滑行,風鈴竿上的銅鈴漸漸啞了,鈴聲被黑水吞沒。前方,霧氣散開一線,露出十萬大山最深的輪廓——像巨獸的脊骨,又像一條等待被點燃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