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撞過第七下,聲音在群山之間折出層層回聲,像有人在空谷里反復(fù)喊同一個(gè)名字。我踩著回聲走出石坪,發(fā)現(xiàn)腳下的青石板已被歲月磨得發(fā)白,縫隙里卻滲出暗紅,像多年前潑灑的血跡遲遲不肯褪色。
貪光蜷在我肩頭,新印的半金半灰紋路燙得驚人,它每吐一口奶息,空氣里就多一縷極淡的硫磺味。蕭無咎落后半步,劍尖垂地,霜色劍意把石板上的潮氣凝成薄冰,薄冰又迅速被地底涌出的熱意蒸成白霧。
“山門已開?!彼吐暤?,“卻不見迎圣女的儀仗。”
我抬眼,熟悉的吊腳樓層層疊疊掛在半山腰,竹墻與黑瓦本該在晨霧里泛出淡金色,此刻卻像被一層灰紗罩住,連炊煙都無。風(fēng)掠過,樓角懸掛的銅鈴紋絲不動——鈴舌被摘了,只剩空殼在風(fēng)里裝啞。
貪光忽然豎起尾巴,奶音壓得極低:“娘親,樓里有心跳,卻沒有呼吸?!?/p>
我心里一沉。苗疆十萬大山,最不缺的就是會呼吸的活物;若連呼吸聲都被掐斷,只剩心跳,那便只有一種可能——“活蠱兵”。
“阿蕪把族人煉成了兵。”我聲音干啞。
蕭無咎指尖劍意驟亮,冰屑四濺:“進(jìn)去?”
“不?!蔽覔u頭,“正門是留給新娘的,我走側(cè)道。”
我轉(zhuǎn)身,沿著石坪邊緣一條被野草吞沒的小徑下行。小徑盡頭是一方枯井,井壁苔痕斑駁,井底卻傳出潺潺水聲。我摘下發(fā)間銀鈴,三短一長地晃了晃,井底水聲忽止,一塊青石板無聲滑開,露出僅容一人鉆入的洞口。
“密道?”蕭無咎挑眉。
“小時(shí)候偷酒喝留下的。”我把貪光塞進(jìn)衣襟,率先俯身鉆入。
密道潮濕,石壁滲水,水珠落在貪光背脊,發(fā)出“嗤嗤”輕響,蒸成細(xì)小霧珠。約莫半刻鐘,前方出現(xiàn)微光,出口竟是一間廢棄的祭酒窖。窖中酒壇碎了一地,酒液早已干涸,只剩暗紅痕跡。窖頂懸著一盞油燈,燈芯未點(diǎn),卻自燃青焰——那是蠱火,專認(rèn)圣女血脈。
我抬手,指尖血珠彈出,青焰“噗”地暴漲,照亮角落里的一個(gè)人影。
那是個(gè)老嫗,頭發(fā)雪白,臉上布滿蛇鱗般的裂紋,手里攥著一串?dāng)噔?。她看見我,渾濁的眼睛亮了一瞬,干裂的嘴唇蠕動:“阿蠻……你回來了?!?/p>
“巫姑?”我蹲下身,握住她枯枝般的手。巫姑曾是前任圣女印的守?zé)羧?,自我被送去劍宗,她便隱退,沒想到竟被藏在此處。
“阿蕪把族人遷去祖靈殿外谷?!蔽坠寐曇羯硢。傲粝碌?,都是不肯向新圣女低頭的老骨頭?!?/p>
我心底一顫:“多少人?”
“三百七十一口?!蔽坠弥噶酥缸约盒目冢靶奶绘i在萬鈴陣?yán)?,只剩一口氣吊著?!?/p>
貪光從我懷里探出腦袋,鼻尖輕觸巫姑手背,奶音低低:“婆婆,痛不痛?”
巫姑怔住,隨即露出極淺的笑:“小東西,像極了你娘小時(shí)候?!?/p>
我深吸一口氣:“萬鈴陣中樞在哪?”
“祖靈殿地宮?!蔽坠脤噔徣胛艺菩?,“鈴舌被阿蕪煉成了陣鑰,你若要救人,得先奪回鈴舌,再敲響萬鈴——用你自己的血?!?/p>
我握緊斷鈴,指節(jié)泛白。蕭無咎在旁開口:“地宮必有重兵?!?/p>
“不是兵。”巫姑搖頭,“是阿蕪新煉的‘替天劍胚’,只差最后一滴天道血?!彼а?,目光落在貪光眉心的新印,“那滴血,原本該由你兒子獻(xiàn)祭?!?/p>
空氣驟然凝固。貪光尾巴炸毛,奶音卻異常堅(jiān)定:“我的牙,我的血,我說了算。”
我摸摸它的劍印,輕聲道:“那就讓他們看看,誰才是新娘?!?/p>
巫姑顫巍巍抬手,指向酒窖深處:“暗河盡頭,有扇骨門,門后便是地宮側(cè)渠。阿蕪今日子時(shí)大婚,祖靈殿外鼓樂已備,她等不及了?!?/p>
我起身,將巫姑背起,她輕得像一段枯木。蕭無咎以劍鞘挑起一盞青焰蠱火,為我們照路。
暗河狹窄,水流卻急,骨門半沉半浮,門上釘滿倒齒。貪光張口吐出一縷金絲,金絲繞門一周,倒齒紛紛銹蝕脫落。門開一線,露出下方幽深的石階,階底傳來鼓樂與心跳混雜的震動。
我站在門檻,回頭望了一眼酒窖。青焰將巫姑的影子投在墻上,影子雙手合十,像在為我們祈福。
“子時(shí)前,”我輕聲道,“我要讓萬鈴重新唱起苗疆的聲音?!?/p>
貪光貼著我頸側(cè),劍印與圣女印同時(shí)亮起,半金半灰的光暈籠住我們?nèi)恕?/p>
我抬腳踏入石階,身后骨門無聲合攏。
心跳、鼓樂、鈴聲,在黑暗里匯成同一節(jié)拍,像催促,也像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