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shù)摹I賣’,我祁連山……接下了?!?/p>
祁連山孤身一人,站在巨大的風口沙山下。背后,是被晨曦染上一點微光的茫茫戈壁。前方,是沙山投下的、宛如通往地獄深淵的濃重陰影??耧L在沙山兩側(cè)狹窄的豁口里瘋狂地尖嘯、壓縮、加速,發(fā)出如同萬千厲鬼齊聲哭嚎的恐怖聲響。這是進入傳說中“黑風暴走廊”的最后一道門戶——“鬼門關(guān)”。
十二峰駝隊的老向?qū)О蛨D爾,那個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的老人,幾天前在歇腳的水洼邊,一邊用枯枝在沙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地形線,一邊用漏風的沙啞嗓子反復念叨的就是這里:“大山娃子……聽巴圖爾老漢一句……真要進去?那‘鬼門關(guān)’,不是人走的路哇!老輩人說,那是天神發(fā)怒時用來抽打大地的鞭子,專門收人命哩!風刀子割肉剝骨……沙子卷進去,磨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地圖?咳,哪有什么地圖!風沙年年變,地圖都是閻王爺家的生死簿,看過就改!我爺爺?shù)臓敔敗故莻飨逻^幾句順口溜……”
巴圖爾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干癟的嘴唇哆嗦著,念出那含混不清、如同詛咒般的歌謠:“‘月牙尖,指沙漩……駱駝刺倒走,沙狐左眼瞎……黃羊不敢叫,白骨頭引路……’”他念完,用力搖著頭,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祁連山的手臂,指甲幾乎摳進肉里,“邪乎!太邪乎了!娃子,聽勸,別去!馬三爺再兇,未必真敢……留得青山在??!”
祁連山當時只是沉默地聽著,掰開巴圖爾冰冷僵硬的手指,將那幾句如同讖語般的歌謠死死刻進心底。此刻,冰冷的絕望和決絕交織著,在他胸腔里燃燒。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灰蒙蒙、毫無生機的戈壁地平線,仿佛要將妻女最后的面容刻在視網(wǎng)膜上。然后,猛地一扯身上裹得嚴嚴實實的防沙袍,將頭臉深深埋進袍子的風帽里,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他不再猶豫,身體微微前傾,像一支離弦的箭,猛地沖向了那狂風咆哮的狹窄豁口!
轟?。?!
一步踏入,仿佛瞬間被投入了沸騰的巖漿!世界消失了!視線被徹底剝奪,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瘋狂的、令人窒息的棕褐色!狂風不再是風,而是無數(shù)條狂暴的、無形的巨蟒,帶著千鈞的蠻力,死死纏繞住身體,瘋狂地撕扯、拖拽、撞擊!每一個方向都是致命的拉力,要將他五馬分尸!砂礫不再是砂礫,而是億萬枚燒紅的鋼針,以驚人的速度旋轉(zhuǎn)著、呼嘯著,密密麻麻地激射在頭臉、手臂、包裹厚實的身體上!噼啪作響!隔著厚厚的袍子,依舊能感受到那密集的、穿透性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刀片,帶著砂礫的空氣刮過喉嚨,帶來撕裂般的灼痛和令人作嘔的鐵銹腥味!
“嗚——嗷——??!”
風的尖嘯震耳欲聾,蓋過了一切聲音,灌滿整個大腦,攪得人神志昏聵。祁連山只能憑借一種烙印在骨髓里的、對沙暴流動的本能感知,以及那幾句顛三倒四的歌謠指引方向。他死死低著頭,身體前傾到幾乎與地面平行,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在凝固的鉛液中跋涉。雙腳深深陷入流沙,每一次拔出都耗盡全力。他努力辨識著風刮過不同巖壁或沙丘表面時產(chǎn)生的極其細微的聲音差異。風聲在左側(cè),似乎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他咬著牙,對抗著身體被向右拉扯的巨力,拼命地向左移動一步……腳下的沙面似乎有異樣的流動感,像是有旋渦……“沙漩”!他幾乎是憑著直覺,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后一躍,幾乎在同一剎那,剛才立足之處,腳下的沙面猛地向下塌陷成一個漏斗狀的深坑,四周的沙礫如同活物般瘋狂地向坑中心涌去!只差毫厘!
冷汗瞬間浸透內(nèi)衫,又被狂風吹得冰冷刺骨。他掙扎著穩(wěn)住身體,視線完全模糊,只能瞇著眼瞼,透過防沙鏡狹窄的邊緣拼命搜尋。遠處……在那片瘋狂的棕褐色幕布上,似乎……似乎有一個極其黯淡、幾乎被風沙完全吞噬的白色虛影?像是什么東西突出沙面的一角……“白骨頭引路”!他心中一震,不顧一切地頂著能把人掀翻的風墻,朝著那個模糊的白點挪去!
短短幾百米的豁口,如同在煉獄中穿行了幾百年。當他終于踉蹌著、幾乎是翻滾著撲出風口另一端時,狂風的聲音驟然減弱了一個層級,雖然依舊是呼號震天,但已經(jīng)不再是那種足以撕裂空間的瘋狂。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沉重地喘息著。臉貼在滾燙的沙地上,貪婪地呼吸著相對干凈一點的空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劇烈的咳嗽,吐出嘴里的沙粒。他掙扎著翻過身,仰躺在沙地上,望向天空。頭頂不再是滅頂?shù)纳潮?,露出了渾濁但至少存在的天光。后背抵著的,不再是流動的死亡陷阱,而是堅實的、帶著地脈余溫的巨大巖石——他已經(jīng)滾到了一座風化巖山的山腳背風處。
祁連山躺在滾燙的沙地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沙礫摩擦喉管的刺痛和濃重的血腥味。透支的肌肉在瘋狂顫抖,如同被無數(shù)細小的電流擊打著。他艱難地抬起手,摸索著解下掛在腰間的舊水囊,皮質(zhì)水囊被風沙打磨得粗糙不堪。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湊到干裂出血的嘴唇邊,只吝嗇地倒了一小口。渾濁微咸、帶著皮子味道的水滑入喉嚨,像是一點微弱的生命火花,勉強壓下了喉嚨里燃燒的火焰。
他舔了舔嘴唇上殘留的水漬和沙粒,掙扎著撐起半邊身體,背靠著那塊巨大的、被風雕刻出千奇百怪孔洞的黑色巖石,喘息著打量四周。
這里,是一個巨大的、被風蝕巖山環(huán)抱的盆地底部。風勢被高聳的巖壁阻擋折返,在盆地上空盤旋呼嘯,卷起陣陣沙塵,但比起剛剛穿過的“鬼門關(guān)”,已是地獄與人間的區(qū)別?;椟S的天光透過彌漫的沙塵照射下來,視野朦朧不清。目光所及,除了連綿起伏的沙丘,便是這片巨大盆地中央那片詭異的景象。
一片巨大、嶙峋的黑色石林。
那些石頭形狀極其怪異,有的像被巨斧劈開的斷柱,有的扭曲如痛苦掙扎的人形,更多的是無數(shù)尖利、參差不齊的黑色石筍,密密麻麻地從沙地里突兀地刺向天空,如同大地長出的、指向蒼穹的猙獰獠牙。石林深處,光線更加晦暗,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死寂和壓迫感。風穿過那些奇形怪狀的巨石孔洞,發(fā)出嗚嗚咽咽、時高時低、如同鬼魂哭泣般的怪響,在這片空曠的死亡之地反復回蕩。
祁連山的心沉了下去。巴圖爾老漢那漏風的沙啞嗓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恐懼:“……過了鬼門關(guān)……就是‘萬魂哭’……黑石林……那是精絕人的亂葬崗啊……進去的人,骨頭都找不到……連影子都被那些黑石頭吃掉啦……”
他扶著冰冷的巖石,艱難地站直身體。疲勞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四肢百骸,但妻女驚恐絕望的面容在腦中一閃而過,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疲憊和恐懼。他緊了緊腰間的皮帶,將那枚貼身的黑玉狼牙塞得更靠里一些,深吸一口混雜著沙塵和巖石冰冷氣味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
他必須穿過這片“萬魂哭”石林。
剛踏入石林邊緣,一股寒意便從腳底直竄頭頂。并非氣溫驟降,而是一種……陰冷刺骨的、仿佛沉淀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死氣和怨念,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腳下的沙地異常堅硬,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黑灰色沙礫,踩上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空氣似乎凝滯了,風聲在石林外圍嗚咽,但進入石林內(nèi)部,反而變得異常沉悶壓抑,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聲在耳邊放大。
石林內(nèi)部錯綜復雜,高大的黑色石柱毫無規(guī)律地聳立、交錯,形成無數(shù)狹窄壓抑的縫隙和通道。光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投下濃重扭曲、不斷晃動的陰影,仿佛無數(shù)蟄伏的鬼影。祁連山小心翼翼地移動,每一步都踩在堅實的地面上,避免觸動任何看起來松動的石塊。他不斷抬頭辨認方向,試圖尋找?guī)r石紋理的指向,或者天空光線的細微變化。然而,這片石林仿佛擁有生命,那些扭曲的巨巖在昏暗中投下的影子,像一張不斷變幻、充滿惡意的巨大蛛網(wǎng)。
時間一點點流逝。祁連山感覺自己像一只迷失在龐大迷宮中的螞蟻。汗水浸濕了內(nèi)衫,又被石林中那股陰冷的死氣凍結(jié),帶來一陣陣寒意。就在他繞過一根如同巨蟒盤繞的扭曲石柱時,腳下的“地面”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松動感!
不好!
祁連山瞳孔驟然收縮!千鈞一發(fā)之際,強行扭腰發(fā)力,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側(cè)面一塊凸起的堅固巖石撲去!
“咔嚓——轟??!”
幾乎在他身體剛剛離開原地的瞬間,一大片覆蓋著薄沙的“地面”轟然塌陷下去!露出下方一個深不見底的漆黑豎井!邊緣的碎巖和沙礫如同瀑布般嘩啦啦墜落下去,過了好幾秒才傳來沉悶的回響!碎石激起的塵埃在昏暗中彌漫開來。
祁連山死死抱住那塊救命的巖石,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冷汗瞬間浸透后背!他大口喘息著,低頭看向那個深井,一股混合著腐朽和奇異金屬氣味的陰風從井口倒卷上來,吹得他遍體生寒。
這就是“萬魂哭”?一個布滿致命陷阱的天然迷宮!
他咬緊牙關(guān),手腳并用地爬上那塊巖石,暫時脫離了險境。但一種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剛才塌陷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那塌陷的斷層側(cè)面,裸露出來的,似乎不僅僅是天然巖石的紋理?那巨大、平滑得近乎詭異的切面……人工開鑿的痕跡?
精絕古城……難道真的深埋在這片死亡石林之下?那些傳說中“天神戰(zhàn)車”的守護者,就是依靠這些天然加人工的致命陷阱,阻擋了所有貪婪的闖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