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毒辣地炙烤著青州府的青石板路,陳家的黑漆馬車緩緩駛?cè)敫叽蟮母T。
車輪碾過門坎時,陳青被顛得微微前傾,鎖靈散的藥效還未完全消退,他的手臂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到了,青少爺?!?/p>
周福掀開車簾,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冷笑:“老爺和夫人都在正廳等著呢?!?/p>
陳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腰板。
穿過熟悉的庭院時,他注意到往日對他恭敬有加的家仆們此刻都低著頭,眼神閃爍。
幾個丫鬟更是躲得遠遠的,仿佛靠近他就會沾染晦氣一般。
正廳的門大敞著,陳青邁過門檻時,膝蓋一軟差點摔倒。
他咬牙穩(wěn)住身形,抬眼便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陳守誠——那個他名義上的父親。
家主今日穿了一件靛青色長袍,腰間掛著象征身份的玉佩,面容威嚴中透著一絲疲憊。
“老爺,青少爺......沒有靈根。”周福弓著身子,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的惋惜。
陳守誠眉頭猛地一皺,目光如刀子般在陳青身上刮過。
陳青能感覺到那視線中的失望與憤怒,他下意識地低下頭,露出蒼白纖細的脖頸——
這是他在陳家活了十四年學(xué)會的生存之道。
“呵呵?!币宦暭怃J的冷笑打破了沉默。
坐在陳守誠右側(cè)的大夫人張鳳蘭搖著團扇,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在扇骨上輕輕敲打:
“我早就說過,外面賤人的肚子,能養(yǎng)出什么好孽種?”
陳青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大夫人生得一副好皮囊,杏眼柳眉,只是那雙眼睛里永遠盛著三分刻薄七分狠毒。
今日她穿了一身絳紫色衣裙,發(fā)髻上的金步搖隨著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夠了!”
陳守誠猛地一拍桌子,茶盞跳起來又落下,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你少說這些沒用的廢話,要不是你肚子不爭氣,就生了老大一個種,老子何必要找外人生子?”
張鳳蘭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她“啪”地合上團扇,細長的眉毛高高挑起:“怎么?自己的種沒用,還怨起老娘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要刺破屋頂:
“你給老娘記住,要是沒有我張家扶持,就憑你這四靈根的貨色,還想突破練氣四層?”
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青低著頭,卻能感覺到父親瞬間僵硬的身形。
四靈根——這在修真界基本是最低劣的資質(zhì),是陳守誠最忌諱的痛處。
陳青曾在一次偶然中聽老仆人提起,父親能突破練氣四層,全靠大夫人娘家提供的珍貴丹藥。
陳守誠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
他粗重地喘息了幾下,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陳青偷偷抬眼,正對上父親掃過來的目光——那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睛里,竟閃過一絲他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周福?!?/p>
陳守誠突然開口,聲音沙?。骸皞湟蝗f兩銀子,明日送他去青山鎮(zhèn)醫(yī)館,將醫(yī)館交給他打理?!?/p>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陳青頭頂。
青山鎮(zhèn)——那是陳家勢力范圍的邊緣地帶,與王家接壤,常年有流寇出沒。
更可怕的是,大夫人娘家的一個旁支就駐扎在那里。
這分明是......一張死亡通牒。
“一萬兩!”
張鳳蘭尖叫起來,她猛地站起身,金步搖劇烈晃動:
“陳守誠!一萬兩銀子,能換一塊靈石!你大兒子在流云宗修煉艱難,你竟然舍得給這孽種一萬兩!”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扭曲,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此刻猙獰如惡鬼。
“夠了!”陳守誠怒吼一聲,周身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靈力波動,震得廳內(nèi)的燭火劇烈搖晃。
陳青被這股威壓逼得后退半步,胸口發(fā)悶。
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陳青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爹!”
他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孩兒不孝,沒有本事,沒有靈根,給您丟人了。”
第二個響頭磕下去時,他感覺到額頭上傳來尖銳的疼痛:“孩兒明日就走,不敢在您眼下惹煩?!?/p>
第三個響頭磕得最重,鮮血順著他的眉骨緩緩流下:“您...保重!”
鮮血滴落在地面上,綻開幾朵暗紅的小花。
陳青保持著跪伏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能感覺到張鳳蘭譏諷的目光,也能聽到她不屑的冷笑。
但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陳守誠的反應(yīng)上——這是他最后的希望。
廳內(nèi)靜得可怕。
過了良久,陳守誠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不要起歪心思。”
家主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不堪,卻是對著張鳳蘭說的:“這孩子最像我,只是可惜了沒有靈根,就讓他在青山鎮(zhèn)生活吧,給他一條活路。”
陳青的心猛地一跳。
這句話表面上是命令,實則是父親對他最后的保護——
當(dāng)著全府上下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大夫人至少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
張鳳蘭瞇起眼睛,涂著鮮紅口脂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
她玩味地看了陳守誠一眼,突然輕笑出聲:“一家之主發(fā)話了,我怎么敢不聽呢?!?/p>
她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我乏了,就先回去休息了?!?/p>
隨著一陣香風(fēng)掠過,大夫人帶著她的貼身丫鬟揚長而去。
陳守誠似乎瞬間老了十歲,他揮了揮手,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
陳青仍跪在原地,直到周福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青少爺,請起吧。老奴送您回院子。”
站起身時,陳青的膝蓋因久跪而發(fā)麻。
他踉蹌了一下,周福假惺惺地伸手來扶,卻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青少爺好手段,可惜啊......青山鎮(zhèn)路遠,保不齊遇上什么山匪流寇......”
陳青沒有理會老管家的威脅,只是沉默地跟著他穿過曲折的回廊。
一路上,仆人們投來的目光有憐憫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更多的則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他的小院在陳府最偏遠的角落,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內(nèi)雜草叢生,顯然很久無人打理了。
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書桌——這就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明日辰時出發(fā),青少爺好好休息?!?/p>
周福站在門口,臉上掛著虛偽的關(guān)切:“需要老奴派人來幫您收拾行李嗎?”
“不必了。”
陳青平靜地回答,隨手抹去額頭上已經(jīng)凝固的血跡:“周管家請回吧?!?/p>
當(dāng)房門終于關(guān)上,陳青整個人癱軟在床上。
他盯著房梁上結(jié)著的蜘蛛網(wǎng),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青山鎮(zhèn)......他當(dāng)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但至少,父親給了他一線生機——雖然微茫如風(fēng)中殘燭,但總比坐以待斃強。
窗外,夕陽的余暉漸漸褪去,黑暗即將籠罩整個陳府。
陳青擦干眼淚,開始收拾他少得可憐的行李。
隨后從懷中取出母親留給他的荷包,他摸了摸上面繡著的蘭花——
里面裝著他這些年偷偷攢下的散碎銀兩,還有母親留給他的那塊青玉。
指腹摩挲著玉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安”字,陳青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明日之后,生死由命,但他絕不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