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趙執(zhí)事那張黑臉就出現(xiàn)在我的破茅屋門口。
門板被他拍得快要散架。
“許枕雪!滾出來!”
我揉著眼睛拉開門。
晨風(fēng)灌進(jìn)來。
有點涼。
“趙執(zhí)事?!?/p>
“你干的好事!”他劈頭就罵,“聚靈草不澆!藥圃的雜草除得亂七八糟!鐵線藤一根沒交!林啾師妹告到我這兒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林啾。
原來那個鵝黃衣服的少女叫林啾。
“水車壞了?!蔽艺f。
“壞了不知道報修?引水訣不會?引氣入體總該會吧?別告訴我你連引氣入體都沒完成!”
“沒有?!蔽液苷\實。
他像被掐住了脖子。
眼珠子瞪出來。
“入……入門三個月!引氣入體都沒完成?你天天在干什么?!”
“睡覺?!蔽艺f。
他胸口劇烈起伏。
臉從黑轉(zhuǎn)青。
指著我。
“好!好一個睡覺!掌門師伯真是……真是收了個‘好’徒弟!”
他咬牙切齒。
“聚靈草不用你管了!藥圃的雜草也不用你除了!”
我眼睛亮了一下。
“從今天起!你就給我去打掃山門!”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從山腳第一級臺階!到山頂宗門牌樓!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級!每天掃三遍!掃不干凈!一粒辟谷丹也別想領(lǐng)!”
辟谷丹。
外門弟子唯一的伙食。
一天一粒。
管飽。
沒它。
就得餓肚子。
“哦?!蔽覒?yīng)了一聲。
趙執(zhí)事拂袖而去。
刮起一陣?yán)滹L(fēng)。
山門前的青石臺階。
很長。
一級一級。
蜿蜒向上。
隱沒在云霧里。
石階上積著落葉。
沾著泥土。
偶爾還有鳥糞。
山風(fēng)挺大。
吹得人衣袂翻飛。
我領(lǐng)到了一把新掃帚。
竹枝扎的。
比那把破鐮刀強(qiáng)點。
但不多。
我拎著掃帚。
走到山腳第一級臺階前。
開始掃。
掃帚劃過青石面。
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掃掉落葉。
掃掉浮塵。
掃掉鳥糞。
掃干凈一級。
往上走一級。
再掃。
單調(diào)。
重復(fù)。
山風(fēng)吹過樹林。
嗚嗚地響。
像某種低沉的歌謠。
陽光曬著后背。
暖洋洋的。
掃到第一百級臺階的時候。
我的眼皮又開始發(fā)沉。
掃帚機(jī)械地?fù)]動。
腳步有點飄。
前面臺階拐角處。
有一小塊平坦的空地。
旁邊長著一棵老松樹。
枝干虬結(jié)。
樹冠像把大傘。
投下濃密的陰涼。
樹根周圍。
積了厚厚一層松針。
金黃。
松軟。
像天然的床墊。
我拖著掃帚走過去。
把掃帚靠在老松粗糙的樹干上。
然后在那層厚厚的松針上躺了下來。
松針很軟。
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
還有松脂特有的清香。
風(fēng)從松針縫隙里吹過。
聲音變得很輕柔。
我翻了個身。
臉埋進(jìn)松軟的“毯子”里。
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臉上有點癢。
像是小蟲子在爬。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
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蹲在我面前。
歪著小腦袋。
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小爪子還保持著伸出來的姿勢。
大概剛才就是它用小爪子碰我的臉。
見我醒了。
它嗖地一下竄上松樹。
躲在一根橫枝后面。
探出半個腦袋。
警惕地打量我。
我坐起身。
松針沾了滿頭滿身。
我懶得拍。
看著那只小松鼠。
它毛色是棕黃的。
尾巴蓬松。
很可愛。
我摸了摸衣兜。
空的。
昨天那粒辟谷丹吃完了。
新的還沒領(lǐng)。
小松鼠在樹枝上跳了幾下。
發(fā)出“嘰嘰”的叫聲。
它似乎不太怕我了。
又溜下來。
在離我不遠(yuǎn)的松針堆里刨。
小爪子飛快。
刨出幾顆深棕色的松子。
它抱起一顆。
小嘴啃得飛快。
啃完松子肉。
把殼丟在一邊。
又去抱另一顆。
我看了一會兒。
肚子有點咕咕叫。
目光落在它丟下的松子殼上。
殼裂開的地方。
露出里面飽滿的松子仁。
我伸出手。
撿起一顆它還沒來得及啃的松子。
外殼很硬。
我學(xué)著它的樣子。
用指甲摳。
摳不動。
用牙咬。
嘎嘣。
牙差點硌掉。
松子殼上多了個淺淺的牙印。
小松鼠停下啃食。
抱著松子。
又歪頭看我。
像是在嘲笑。
我放棄了。
把松子放回它刨出來的小坑旁邊。
小松鼠看看松子。
又看看我。
嗖地竄過來。
飛快地抱起那顆松子。
又竄回樹上。
躲進(jìn)濃密的枝葉里。
啃松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嘰嘰喳喳。
像是在炫耀。
我靠著老松樹干。
聽著風(fēng)聲。
松濤聲。
松鼠啃松子的聲音。
肚子叫的聲音。
慢慢閉上眼睛。
又睡著了。
我是被踢醒的。
腳尖踢在我小腿上。
不重。
但足夠驚醒。
我睜開眼。
夕陽的金光刺得眼睛發(fā)酸。
一雙黑底金紋的靴子。
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和入門大典那天一樣。
只是鞋尖沾的灰更多了。
“許枕雪!”趙執(zhí)事的聲音比山風(fēng)還冷,“讓你打掃山門!你在這兒挺尸?”
我扶著樹干站起來。
松針簌簌往下掉。
“掃了多少級了?”他目光掃過下方長長的、干凈的臺階,又落在我身上,“嗯?問你話!”
“一百級。”我說。
他猛地吸了口氣。
像是要爆炸。
“一天!一天你就掃了一百級?!”他指著上方望不到頭的、落滿樹葉的石階,“九千九百九十九級!你打算掃到猴年馬月?!”
“掃不完。”我很誠實。
“你!”他手指頭快戳到我鼻子上了,“混賬!你這種廢物點心!就不該留在青云宗!簡直是宗門的恥辱!”
他胸膛劇烈起伏。
臉漲成豬肝色。
“從今天起!辟谷丹停了!掃不完山門!你就餓著!我看你能挺幾天!”
他惡狠狠地丟下話。
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走了。
衣袍帶起的風(fēng)。
卷起幾片落葉。
沒辟谷丹。
真的會餓。
第一天。
還好。
就是肚子里空落落的。
山風(fēng)灌進(jìn)去。
有點涼。
掃臺階的時候。
力氣有點小。
掃帚揮得慢。
掃到第一百五十級。
我又在老松樹下的松針堆里躺下了。
餓著肚子睡覺。
不太舒服。
第二天。
更餓了。
前胸貼后背。
走路腿發(fā)飄。
掃帚都拿不穩(wěn)。
掃臺階像在拖地。
只掃了八十級。
就癱在老松樹下。
連松針都不想躺了。
直接靠著樹干。
閉著眼。
節(jié)省體力。
那只小松鼠又來了。
這次它膽子大了些。
離我更近。
小爪子抱著松子。
啃得咔嚓咔嚓響。
聲音特別清脆。
特別折磨人。
我咽了咽口水。
喉嚨干得發(fā)緊。
第三天。
我連掃帚都提不動了。
勉強(qiáng)挪到老松樹下。
靠著樹干滑坐下去。
眼前發(fā)花。
耳朵里嗡嗡響。
小松鼠蹲在我面前。
黑豆眼盯著我。
它放下啃了一半的松子。
轉(zhuǎn)身飛快地爬上樹。
過了一會兒。
它又溜下來。
小嘴里叼著個東西。
它把東西放在我腳邊的松針上。
是一顆完整的、飽滿的松子。
然后它飛快地竄回樹上。
躲在枝葉后面。
只露出一點小腦袋。
看著我。
我慢慢伸出手。
撿起那顆松子。
殼很硬。
我看了它一眼。
它的小腦袋縮回去一點。
又探出來。
我試著用指甲摳松子殼的縫隙。
還是摳不動。
最后。
我把松子放進(jìn)嘴里。
用大牙。
用盡全身的力氣。
狠狠一咬!
嘎嘣!
松子殼裂開了。
一股帶著松木清香的油脂味彌漫在嘴里。
我小心地吐出碎殼。
把里面白嫩的松子仁卷出來。
嚼碎。
咽下去。
很小的一粒。
但那股油脂的香味。
順著喉嚨滑下去。
像是一點微弱的火星。
掉進(jìn)了冰冷的灶膛。
雖然沒能點燃什么。
但至少。
沒那么冷了。
我抬起頭。
看向樹上。
小松鼠不見了。
松濤陣陣。
夕陽把松針染成一片金紅。
接下來的日子。
我依舊掃臺階。
掃得很慢。
但每天都掃一點。
掃到哪里算哪里。
累了。
就回到老松樹下。
靠著樹干。
看天。
看云。
看那只小松鼠蹦來跳去。
它似乎習(xí)慣了我在樹下。
膽子越來越大。
有時會溜到我腳邊。
撿拾掉落的松子碎屑。
有時會好奇地用小爪子碰碰我的破草鞋。
它不再給我叼完整的松子了。
但偶爾。
會丟下一顆啃了一半的。
或者沒啃干凈的。
我撿起來。
把里面殘留的松子仁摳出來吃掉。
帶著點它的口水。
我不嫌棄。
辟谷丹沒了。
這點東西。
吊著我的命。
趙執(zhí)事偶爾會黑著臉從石階上經(jīng)過。
去山下辦事。
或者回來。
每次看到我。
他臉色就更黑一分。
像鍋底刷了墨。
他不再罵我。
大概是覺得罵也白費力氣。
只是冷冷地哼一聲。
拂袖而去。
林啾也來過一次。
她好像接了任務(wù)下山。
回來時看到我坐在松樹下。
啃著一顆被松鼠丟棄的、只剩小半粒仁的松子。
她停下腳步。
漂亮的杏眼里。
不再是單純的厭惡和憤怒。
多了點別的。
像是看路邊的野狗。
又有點困惑。
“你……就吃這個?”
我沒理她。
專心地把那點松子仁碎末舔進(jìn)嘴里。
她站了一會兒。
沒再說什么。
轉(zhuǎn)身走了。
鵝黃的裙擺消失在石階上方。
日子像山間的風(fēng)。
不緊不慢地吹。
臺階掃到快兩千級的時候。
秋天深了。
山里的風(fēng)帶了寒意。
松針落得更密。
金黃鋪滿石階。
掃起來沙沙響。
落葉太厚。
掃帚都快拖不動了。
那只小松鼠也忙了起來。
它不再經(jīng)常溜下來。
而是忙著在樹洞里儲存過冬的松子。
偶爾露個頭。
毛色似乎更蓬松了些。
這天下午。
我掃到兩千一百級。
累得不行。
回到老松樹下歇著。
剛坐下。
頭頂傳來一陣急促的“嘰嘰嘰”叫聲。
很尖銳。
帶著驚恐。
我抬頭。
那只小松鼠正瘋狂地在樹枝間跳躍。
追著什么東西。
一道灰影。
快得像閃電。
在樹枝間穿梭。
是只體型比松鼠大一圈的貂!
尖嘴。
細(xì)長身子。
毛色灰暗。
動作極其靈活。
它嘴里叼著一個東西。
毛茸茸的。
是小松鼠儲存在某個樹洞里的松子袋!
小松鼠急瘋了。
追著灰貂又叫又跳。
試圖撲上去搶。
可灰貂太靈活。
總是能輕易避開。
灰貂似乎玩夠了。
叼著鼓鼓囊囊的松子袋。
朝更高的樹梢竄去。
小松鼠絕望地尖叫著。
眼看追不上。
它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
從樹上竄了下來!
不是逃跑。
而是直直地?fù)湎蛭遥?/p>
它像個小炮彈。
砸在我懷里。
小爪子緊緊抓住我破舊的衣襟。
黑豆眼里全是驚恐和乞求。
它回頭望著樹梢上叼著它過冬口糧的灰貂。
又看看我。
小身子瑟瑟發(fā)抖。
發(fā)出哀哀的叫聲。
樹梢上。
灰貂停在一根細(xì)枝上。
居高臨下。
冰冷的眼睛掃過樹下。
帶著點嘲弄。
它似乎覺得樹下那個瘦巴巴的人類毫無威脅。
叼著松子袋。
準(zhǔn)備揚(yáng)長而去。
懷里的小東西抖得更厲害了。
喉嚨里發(fā)出嗚咽。
我低頭。
看著它。
小爪子把我的衣襟抓得更緊。
黑亮的眼睛里。
映著我沒什么表情的臉。
樹梢上。
灰貂動了。
后腿一蹬。
就要竄向另一棵更高的樹。
我抬起手。
動作不快。
甚至有點懶洋洋。
手指朝著灰貂的方向。
虛虛一彈。
什么光。
什么氣。
什么聲響。
都沒有。
就像彈走一??床灰姷幕覊m。
已經(jīng)躍起在空中的灰貂。
身體猛地一僵!
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住。
直直地從半空中。
掉了下來!
噗通。
砸在厚厚的松針上。
松子袋從它嘴里滾落。
灰貂摔懵了。
掙扎著想爬起來。
四肢卻像灌了鉛。
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只能徒勞地在松針上扭動。
發(fā)出驚恐的“吱吱”聲。
懷里的小松鼠不抖了。
它愣愣地看著那只摔下來動彈不得的灰貂。
又仰起小腦袋。
看看我。
黑豆眼里全是茫然。
我松開手。
它立刻從我懷里跳下去。
飛快地竄到灰貂旁邊。
叼起自己的松子袋。
轉(zhuǎn)身就跑。
跑了幾步。
又停下。
回頭看了我一眼。
然后飛快地竄回樹上。
鉆進(jìn)它的樹洞里。
不見了。
地上。
那只灰貂還在徒勞地扭動。
眼神驚恐。
我懶得看它。
重新靠回樹干。
閉上眼睛。
山風(fēng)帶著涼意吹過。
松濤陣陣。
像是低沉的嘆息。
日子繼續(xù)。
臺階掃到三千級。
冬天來了。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
我正蜷在老松樹下的松針堆里。
松針上積了薄薄一層雪。
像撒了糖霜。
冷風(fēng)從破衣爛衫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