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是被蒸鍋的提示音叫醒的。不是手機鬧鐘的尖銳，而是電蒸鍋“?！钡囊宦曒p響，像小姑娘遞肉包時的吆喝，帶著股熱騰騰的期待。她睜開眼，窗外的天剛亮透，老槐樹的葉子在風里晃得很歡，像在為新出鍋的饅頭鼓掌。
右手背的疤痕在晨光里淡得幾乎看不見，可當她摸到床頭柜上的玻璃罐時，那道淺痕忽然有了溫度——就像老奶奶說的，舊傷是時光蓋的章，蓋在所有用心生活的日子上。
昨晚發(fā)的面團已經蒸成了白白胖胖的饅頭，揭開鍋蓋時，熱氣帶著麥香撲了滿臉，像老家麥收時的風。許樂拿起一個，指尖觸到溫熱的表皮，忽然想起何長楊說的“奶奶讓你做饅頭試試”，心里像揣了個小太陽。
她把饅頭裝進竹籃里，籃子是張姐送的，編著簡單的花紋，像老奶奶納鞋底的針腳。又從玻璃罐里夾了些醬黃瓜，裝進小碟子里——何長楊說過奶奶今天出院，帶點配粥正好。
下樓時，晨光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柱子卡車駛過的轍痕。公交站旁的報刊亭剛開門，李叔正把《城市晚報》擺上架子，頭版的照片正是昨天的簽約儀式，她和何長楊握手時的樣子被拍得很清楚，像給時光留了張快照。
“小許，上報紙啦！”李叔笑著遞來一份，“王經理剛打電話，讓我給你留著呢?！?/p>
許樂接過報紙時，指尖觸到油墨的香氣，像圖書館舊報紙的味道。照片里的何長楊嘴角帶著淺淺的笑，不像平時那么緊繃，像被陽光曬軟的面團。她忽然想把報紙收進筆記本里，像收藏一片好看的落葉。
公交車上，她旁邊坐著位抱孩子的阿姨，寶寶正啃著磨牙棒，口水沾得滿臉都是。許樂想起林晚班上的孩子，從包里拿出塊小餅干遞過去：“給寶寶嘗嘗？”
阿姨笑著接過去：“謝謝啊，這孩子見了吃的就兩眼放光，像他爸?！?/p>
寶寶抓著餅干往嘴里塞，小臉紅撲撲的，像剛出鍋的饅頭。許樂看著他，想起繪本區(qū)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想起早餐攤的馬尾辮，原來孩子們的快樂，都像饅頭一樣簡單實在。
到醫(yī)院時，何長楊正在辦理出院手續(xù)。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連帽衫，帽子戴在頭上，露出的側臉在晨光里很柔和，像被揉過的面團?！皝砹耍俊彼ь^時，眼里帶著笑意，“奶奶在病房收拾東西呢。”
302病房里，老奶奶正把向日葵插進布包里，動作慢悠悠的，像在完成件重要的事?！靶≡S來啦，”她舉起布包，“這花得帶回家接著養(yǎng)，長楊說你會照顧?！?/p>
許樂看著布包上繡的向日葵，針腳歪歪扭扭的，像自己補袖口的樣子：“我每天給它澆水，保證長得高高的?！?/p>
“那就好，”老奶奶拉著她的手，“我這老骨頭住不慣醫(yī)院，還是家里的炕頭舒服，像你做的饅頭，踏實?！?/p>
何長楊走進來時，手里拎著個大袋子，里面裝著老奶奶的換洗衣物和那本翻舊的相冊?！翱梢宰吡?。”他說話時，目光落在許樂的竹籃上，“做了饅頭？”
“嗯，用奶奶給的新麥面粉?！痹S樂打開籃子，“剛出鍋的，還熱乎?！?/p>
老奶奶拿起一個掰開，熱氣騰騰的，里面的氣孔像蜂窩一樣均勻：“好手藝！比外面買的暄乎，像我年輕時候做的?！?/p>
何長楊也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睫毛上沾了點面粉，像落了層雪?！昂贸浴！彼穆曇粲悬c含糊，耳根卻紅了，像被熱氣熏的。
許樂想起他說“我很期待”時的眼神，忽然覺得這饅頭沒白做——用心的味道，果然能被嘗出來。
回家的路上，許樂坐在后排，和老奶奶并排。車窗外的街景慢慢往后退，像翻書的速度。老奶奶忽然指著窗外的花店：“長楊他爺爺以前總在那兒給我買康乃馨，說我戴紅色好看。”
“爺爺一定很疼您。”許樂看著她眼里的光，像藏著星星。
“他啊，”老奶奶笑了，“嘴笨，心里有數。就像長楊，看著冷冰冰的，其實比誰都熱乎，跟他爺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前排的何長楊沒說話，只是悄悄把音樂調小了些，像在認真聽她們聊天。許樂看著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手腕上的疤痕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忽然覺得這道疤像個開關，輕輕一碰，就能打開他心里的柔軟。
到老小區(qū)樓下時，何長楊先下車打開后備箱，里面放著個小小的折疊輪椅——他怕老奶奶累著，特意準備的?！拔易约耗茏?。”老奶奶擺擺手，卻還是被他半扶半攙著，像小時候被爺爺牽著摘棗子的樣子。
三樓的家里，陽光已經鋪滿了客廳，像撒了層金粉。何長楊把向日葵擺在窗臺上，正好對著老槐樹，像給花找了個朋友。老奶奶坐在沙發(fā)上，捧著饅頭吃得香，像個得到糖的孩子。
“中午就在這兒吃飯，”她咽下嘴里的饅頭，“讓長楊給你露一手，他炒的青菜可好吃了，像他爺爺的手藝?！?/p>
許樂想起何長楊在食堂摘青菜梗的樣子，笑著點頭：“好啊，我正好學學?！?/p>
何長楊去廚房時，許樂跟了過去。廚房不大，卻收拾得干干凈凈，墻上掛著的圍裙和老奶奶住院時穿的那件一樣，都是藍色的，只是這個新些，沒那么多補丁。
“需要幫忙嗎？”許樂看著他系圍裙的樣子，像在穿件重要的衣服。
“你幫我摘青菜吧，”他遞過來一把油麥菜，“老的梗摘掉，像我奶奶那樣?！?/p>
許樂拿起青菜時，指尖觸到葉片上的水珠，像剛洗過的樣子。她想起老奶奶擇菜的認真，想起張姐洗水果的仔細，原來做飯的學問，都藏在這些細碎的動作里。
何長楊炒青菜時，油花濺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他顛勺的樣子很熟練，不像個只會敲鍵盤的技術男，像個藏著絕活的廚師?！拔覡敔斠郧笆鞘程脦煾?，”他像是看出了她的驚訝，“小時候總看他炒菜，偷偷學的?！?/p>
青菜裝盤時，他撒了點芝麻鹽，正是小姑娘媽媽給的那種?！澳棠陶f你喜歡這個味?！彼f話時，睫毛上還沾著點油煙，像落了層霧。
許樂的心里暖暖的，像喝了口熱粥。她想起他學做芝麻鹽的樣子，想起他在合同上預留的寬空白，原來有些人的用心，就像炒菜時放的鹽，不多不少，剛好夠味。
午飯的餐桌上，擺著炒青菜、西紅柿炒雞蛋，還有許樂帶的醬黃瓜，像湊在一起的老朋友。老奶奶吃得很香，每口菜都配著饅頭，像在享受件珍貴的事?！伴L楊多久沒做飯了，”她抹抹嘴，“比醫(yī)院的飯香十倍，像小許做的饅頭，有家的味道?！?/p>
何長楊沒說話，只是給奶奶夾了塊雞蛋，動作輕輕的，像在放片羽毛。許樂看著他，想起那張老照片里的老爺爺，忽然覺得有些東西是會遺傳的——比如藏在骨子里的溫柔，像新麥面粉的香味，藏不住。
吃完飯，老奶奶要午睡，許樂幫著收拾碗筷。廚房的水龍頭流出的水很暖，像何長楊家的陽光。何長楊站在她旁邊，一起洗碗，泡沫沾得滿手都是，像堆了些小云朵。
“下周五的聚餐，”他忽然說，“王經理定在老槐樹菜館，離你家不遠?！?/p>
“好啊，”許樂想起要帶的饅頭，“我再做些新的，配菜館的醬肘子肯定好吃。”
何長楊笑了，像被陽光曬化的冰：“我奶奶說，就喜歡你這點，啥都能想到一塊兒去?！?/p>
許樂的臉頰有點熱，像被熱水燙了下。她想起他車里的向日葵掛件，想起合同上的簽名，想起此刻一起洗碗的泡沫，忽然覺得這些細碎的瞬間，像揉在一起的面團，慢慢發(fā)成了溫暖的樣子。
離開時，老奶奶把那本相冊塞給許樂：“拿著，里面有長楊小時候的傻樣，給你解悶?！?/p>
許樂翻開相冊，看到張何長楊的周歲照，光著屁股坐在向日葵地里，笑得口水直流，像現(xiàn)在的小饅頭。“真可愛?！彼滩蛔⌒Τ雎暋?/p>
何長楊站在旁邊，耳根紅得像西紅柿：“別給別人看。”
“不給別人看，”許樂合起相冊，“就我自己看，像藏著個甜甜的秘密?！?/p>
下樓時，陽光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揉成一團的面團。許樂想起報紙上的照片，想起剛認識時的拘謹，忽然覺得日子真像面團，剛開始硬邦邦的，揉著揉著就軟了，發(fā)著發(fā)著就暖了。
公交車上，她打開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把報紙上的照片剪下來貼進去，旁邊寫下：
“星期四，奶奶出院了。新麥面粉做的饅頭很成功，像老奶奶說的，踏實。
何長楊會炒青菜，味道像他爺爺的手藝。原來每個人都藏著絕活，像面團里藏著的氣孔，不蒸出來永遠不知道有多暄乎。
老奶奶把相冊給我了，里面有何長楊的周歲照，光著屁股在向日葵地里，像個小傻子，又可愛又認真。
公交車上的寶寶啃餅干的樣子，像剛出鍋的饅頭，簡單的快樂最動人。林晚說的‘孩子的眼睛最干凈’，果然是真的。
下周五的聚餐要帶新饅頭，配醬肘子。何長楊說我啥都能想到一塊兒去，其實我只是覺得，好吃的東西就該配著吃，像醬菜配白粥，向日葵配陽光。
生活這鍋饅頭，今天又發(fā)起來了。加了點醫(yī)院的牽掛，加了點廚房的煙火，加了點一起洗碗的泡沫，味道肯定錯不了。
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現(xiàn)在更像個百寶箱了，裝著報紙、照片、車票，還有所有說不出口的溫暖。就像奶奶的醬菜壇子，越裝越滿，越存越香?！?/p>
寫完，許樂合上筆記本，發(fā)現(xiàn)窗外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照進來，在本子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想起何長楊洗碗時的側臉，想起老奶奶繡的向日葵，想起新麥面粉的香氣，忽然覺得這些碎片拼在一起，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像饅頭一樣，簡單，實在，卻藏著滿滿的暖。
回到出租屋，她把向日葵擺在書桌上，和勿忘我、洋桔梗站在一起，像個小小的花園。然后拿出新麥面粉，打算再發(fā)點面，下周五帶的饅頭得更暄乎些，像何長楊眼里的光，亮亮的。
手機響時，是小姑娘發(fā)來的視頻。她站在金黃的麥田里，馬尾辮上的向日葵掛件晃得很歡：“阿姨，你看我們家的麥子，馬上就能收了！”
視頻里的麥田一望無際，像鋪了滿地的陽光。許樂舉起手里的面粉袋：“我用你的新麥面粉做了饅頭，可香了！”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回去給你帶新磨的，比這個更白！”
掛了視頻，許樂看著面粉袋上的陽光，忽然覺得這些面粉像條線，把她和小姑娘、和老奶奶、和何長楊都連在了一起，像面團里的面筋，看不見卻實實在在。
暮色漫進來時，面團已經發(fā)得胖乎乎的，像個可愛的小枕頭。許樂把它們揉成一個個圓圓的饅頭，放進蒸鍋時，忽然想在每個饅頭上都捏個小小的向日葵，像老奶奶繡的那樣，歪歪扭扭的，卻帶著認真勁兒。
蒸鍋再次冒起白汽時，她打開窗戶，老槐樹的清香混著麥香飄進來，像把所有的美好都裝進了屋子。許樂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何長楊吃饅頭時亮晶晶的眼睛，看到老奶奶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的樣子，看到小姑娘在麥田里奔跑的身影。
這些畫面像一顆顆星星，在心里閃著光，照亮了所有平凡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還在繼續(xù)，像蒸鍋上的熱氣，慢慢升騰，帶著新的期待，飄向更遠的地方——飄向每一個用心生活的人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