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義看著兒子強撐的模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痛心,有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不再踱步,而是穩(wěn)穩(wěn)地站定,語氣恢復(fù)了作為縣令的冷靜與算計,卻更顯分量:
“‘俊士’身份和州試優(yōu)異,” 他清晰地吐出這兩個詞,如同拋下兩枚沉重的砝碼,“這才是叩開國子監(jiān)大門,名正言順踏入長安的唯一正途!是你堂堂正正證明自己價值的敲門磚!”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炬,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烙進兒子心里。
“你既然口口聲聲要證明自己,不愿躲在阿爺?shù)挠鹨硐隆?!那就先去把這‘俊士’的身份給我堂堂正正地拿回來!去州試的考場上,用你的真才實學(xué),讓全州的人都看看,我張全義的兒子,不是只會空談妄想的紈绔!”
他直起身,背著手,語氣陡然帶上了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卻又暗藏著激將的鋒芒:“免得以后…你說阿爺小看你,沒給你機會!你覺得如何?”
最后一句反問,擲地有聲,既是逼迫,也是將選擇權(quán)徹底交到了兒子手中。
張云驤的身體猛地一震。
“俊士”…州試優(yōu)異…這些詞像重錘一樣敲在他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阿爺?shù)挠靡狻@不是簡單的允諾,而是一座陡峭險峻、必須獨自攀登的高峰!阿爺要的不是他一時沖動的許諾,而是實打?qū)嵉墓γ麘{證!
巨大的壓力感讓他幾乎窒息,但骨子里那股被激起的、不肯認輸?shù)木髲妳s在此刻熊熊燃燒起來。
他迎上父親銳利的目光,眼中最后一絲水汽被灼熱的光芒取代,聲音雖還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我…同意!阿爺,我同意!”
“好!” 張全義眼中精光一閃,對這個答案似乎并不意外。
他走回書案,拿起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名冊,語氣變得異常務(wù)實,仿佛剛才那番激烈的交鋒從未發(fā)生,只剩下一位為兒子鋪路的父親在冷靜部署:“記住你的話。地方選拔,每年十月舉行,由州府司功參軍親自主持。時間緊迫,不容蹉跎?!?/p>
他抬眼,目光再次鎖定兒子,“阿爺會為你舉薦,入州學(xué)寄讀?!?/p>
他將“州學(xué)寄讀”四個字咬得極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別小看這州學(xué)!它是你獲得‘生徒’身份、接觸州府頂尖師資典籍、最終獲得州試資格和贏得州府認可的必經(jīng)之路!更是你能否在十月脫穎而出、摘得‘俊士’之名的關(guān)鍵戰(zhàn)場!”
他頓了頓,語氣意味深長,“那里匯聚的是全州的才俊,是虎狼環(huán)伺之地。你若心存僥幸,或以為僅憑阿爺舉薦就能高枕無憂…哼,到時摔得鼻青臉腫,可別怪阿爺沒提醒你!這條路,九死一生,你可想清楚了?”
最后一句,既是警告,也是再次確認兒子的決心,更在張云驤心頭埋下了一道沉甸甸的伏筆——州學(xué),絕非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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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全義的話音剛落,書房內(nèi)短暫的沉寂被燭芯爆裂的輕微“噼啪”聲打破。他原本部署州學(xué)事務(wù)時那份強裝的冷靜與算計,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瞬間支離破碎。
突然間,他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恐懼、刻骨憤怒和某種深不見底的絕望的扭曲。血色“唰”地一下從他臉上褪盡,只剩下駭人的慘白,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看到了某種無法言喻、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景象。原本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此刻渙散、失焦,死死地釘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身體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阿爺?” 張云驤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得忘記了方才的爭執(zhí),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從未見過阿爺如此失態(tài),那神情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被無形的重擔(dān)壓垮了脊梁。
張全義對兒子的呼喚置若罔聞。他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住,猛地、僵硬地扭過頭,脖頸發(fā)出輕微的“咔”聲。
他的視線穿透了書房的墻壁,怔怔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穿透力,看向縣衙深處某個特定的方向——那里,正是他秘不示人的煉丹密室所在!
那方向如同一個無形的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神采。他眉心的川字紋深深刻入皮肉,眉頭緊鎖,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掙扎。
牙關(guān)緊咬,腮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繃緊,額角甚至暴起了青筋。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陰鷙和戾氣從他周身彌漫開來,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嗬…嗬…” 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喘,胸膛劇烈起伏。那目光死死釘在密室的方向,仿佛在與一個無形的、可怖的命運進行著無聲的搏殺。
幾息之間,那濃重的絕望和恐懼,竟如同淬火的鋼鐵,被一股更加強橫、更加不顧一切的瘋狂意志所取代!
“吾兒……”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破釜沉舟的決絕。他雙手撐在書案上,身體前傾,那雙重新聚焦的眼睛里燃燒著近乎妖異的火焰,死死盯住張云驤,一字一句,如同從地獄深處鑿出的誓言:
“阿爺定會為你逆天改命!”
這十個字,字字千鈞,帶著一種撼動天地、不惜與神佛為敵的狂妄與悲壯!仿佛要將兒子身上那看不見的、令他恐懼萬分的“命數(shù)”徹底撕碎、扭轉(zhuǎn)!
話音未落,一陣瘋狂、凄厲又帶著無盡暢快與扭曲決心的笑聲猛地爆發(fā)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在寂靜的深夜里如同夜梟嘶鳴,震得燭火狂亂搖曳,在墻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張全義仰著頭,脖頸的筋脈清晰可見,笑聲中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癲狂,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存在宣戰(zhàn),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是劇毒的荊棘!
笑聲里,有對命運的極致憤恨,有為父者甘愿墜入深淵的偏執(zhí),更有一種不惜焚毀自身也要為兒子劈開一條生路的、令人心悸的瘋狂光芒!
張云驤被這突如其來的狂笑和那句石破天驚的“逆天改命”徹底震懵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阿爺看向密室那絕望又瘋狂的眼神,以及此刻這撕裂夜空的狂笑,讓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阿爺為他鋪的路,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