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月憐x寧厭
我穿成寧府那個啞巴庶女的第三日，正蹲在灶房后墻根，用樹枝在泥地上劃字。
“六小姐請留步！”
身后傳來張嬤嬤的吆喝，她手里拎著個炭盆，往我面前一墩，盆沿沾著黑黢黢的灰。“正好，你去給西跨院送趟炭?！?/p>
我抬頭，眼里飛快閃過一絲怯意，手指絞著袖口的補丁，慢慢搖了搖頭。原身性子怯懦，見了嬤嬤總躲著走，這副模樣倒是貼合。
“躲什么躲？”張嬤嬤不耐煩地踹了踹炭盆，“那處的炭火斷了三日，管事們推來推去，竟沒人肯去。你住的院子離西跨院最近，這差事不找你找誰？”
她口中的“那處”，指的是寧厭住的地方。
寧厭，寧府這一輩唯一的男丁，卻是寧侯爺當年在外頭養(yǎng)的外室生的。三年前才被接回府，若不是寧侯爺被歹人下毒絕了生育能力，老太太怕是到死都不會認這個“孫子”。他雖占著個“二公子”的名分，住的西跨院卻比我這庶女的院子還偏僻，府里人明著不敢怠慢，暗地里連炭火都克扣。
我仍低著頭，肩膀微微聳著，像只受驚的鵪鶉。手指卻悄悄勾了勾張嬤嬤的衣角，眼里蓄著點懇求的水汽——這是母親教的，在寧府，柔弱是最好的盾牌。
張嬤嬤果然松了口氣，語氣緩和些：“去吧去吧，送完就回來，別在那兒多待。聽說那位脾氣怪得很，別沖撞了他，回頭再賴到咱們灶房頭上?！?/p>
系統(tǒng)在我腦子里嗡嗡響：【目標人物寧厭，當前對寧府敵意值85%，嫡出三姑娘寧玉薇對其敵意值70%——宿主，送炭時務必裝聾作啞，別卷進窩里斗?！?/p>
我沒應聲，抱起炭盆往西跨院走。炭盆不算沉，可我故意走得搖搖晃晃，裙擺掃過青石板，帶起細碎的灰，瞧著格外狼狽。
剛過垂花門，就聽見一陣銀鈴似的笑。寧玉薇帶著兩個丫鬟，正堵在通往西跨院的石子路上，見了我，笑得更歡了：“喲，這不是我們的啞巴妹妹嗎？抱著炭盆往哪兒去？”
她是嫡出的三姑娘，頭上珠翠晃得人眼暈，說話時眼風往我懷里的炭盆一掃，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莫不是給那人送暖去？”
我低下頭，故意露出慌張的樣子。
寧玉薇卻伸臂攔住我，指甲涂著蔻丹，幾乎要戳到我臉上：“啞巴了？問你話呢?！?/p>
她從不叫我“六妹妹”，只叫“啞巴”。在她眼里，我這庶女連草都不如，寧厭這個“野種”更是連腳下的石子都比不上。
我抱著炭盆往后縮了縮，眼里的怯意更濃了，沒法說話，只能指了指西跨院的方向，又拍了拍懷里的炭盆，做了個“冷”的口型。
“也是，”寧玉薇收了手，理了理袖口的繡花，語氣慢悠悠的，“畢竟是爹唯一的‘兒子’，凍著了可不好。只是六妹妹，你可得當心些——聽說那位爺脾氣不好，別炭沒送成，倒被他打了出來?！?/p>
她說著，忽然伸手撞了下我的胳膊。炭盆“哐當”一聲晃了晃，幾塊碎炭滾出來，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
“哎呀，手滑。”她笑得無辜，眼里卻淬著得意。
我彎腰撿炭，指尖剛碰到冰涼的炭塊，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冷嗤。
“三妹妹倒是閑得慌?！?/p>
寧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廊下，青灰色的直裰洗得發(fā)白，領口卻系得整整齊齊。他手里捏著本線裝書，目光落在寧玉薇身上，沒什么溫度，卻讓周遭的笑聲瞬間啞了。
寧玉薇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揚起，比剛才更甜了些：“二哥怎么在這兒？我跟六妹妹鬧著玩呢?！?/p>
她叫他“二哥”，聲音軟得像棉花，卻偏要把“鬧著玩”三個字咬得格外清，像是在提醒所有人——他寧厭就算占了個“哥”的名分，也配不上她嫡出三姑娘的敬重。
寧厭沒接話，視線掃過我被炭灰蹭臟的手背，又落回寧玉薇身上：“玩夠了就回你院里去，別擋路?！?/p>
這話夠硬，像塊石頭砸在寧玉薇臉上。她的臉瞬間漲紅，卻沒敢發(fā)作，只狠狠剜了我一眼，帶著丫鬟扭身走了。
石子路上終于安靜了。
我抱著炭盆站起來，對上寧厭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口古井，望不見底，落在我手背上時，幾不可查地頓了頓。
我沒說話，抱著炭盆往他的書房走。經過他身邊時，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墨味，混著點冷冽的草木香，像深秋的風。
書房里果然冷得像冰窖。我把炭盆放在墻角，剛拿出火石，就聽見他說：“出去?！?/p>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
我沒動，低頭生火。火苗“噼啪”竄起來的瞬間，余光瞥見他書案上的硯臺——墨汁凍得快凝住了，旁邊堆著幾本賬冊，邊角卷得厲害，像是被人狠狠摔過。
寧府的賬，哪有那么好算。老太太防著他，底下人糊弄他，連寧玉薇這種嫡出小姐，都敢明里暗里給他使絆子。
火漸漸旺起來，暖意漫開。我站起身要走，卻看見他的指腹上有道新的傷口，紅得刺眼，像是被賬冊的硬殼劃破的。
從袖中摸出那包昨天偷偷買的傷藥，輕輕放在他書案的角落里，用一本舊書擋住。
做完這一切，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聽見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很輕，卻在這安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沒回頭，輕輕帶上門。
廊下的風卷起我的裙角，有點涼。抬頭望了眼天邊，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像是要下雪了。
第二日果然落了雪。
碎雪沫子飄了一整天，到傍晚時竟積了薄薄一層，踩在腳下咯吱響。我抱著個比昨日更大的炭盆，剛走到西跨院門口，就看見寧厭站在廊下，背對著我。
他沒穿外袍，青灰色的直裰上落了點雪，像沾了層霜。手里捏著根枯枝，正無意識地劃著廊柱上的積雪，劃出一道道凌亂的白痕。
聽見腳步聲，他回頭。目光落在我懷里的炭盆上，又移到我臉上，沒什么表情，卻也沒像昨日那樣趕人。
我走進書房，把新炭添進盆里。火苗躥得更高了，映得他的側臉柔和了些，卻也更顯清瘦——下頜線繃得很緊，像是藏著化不開的郁氣。
書案上，那包傷藥還在原地，沒動過。
我沒在意，轉身要去收拾他散落在地上的賬冊，手腕卻被他攥住了。他的手很涼，骨節(jié)硌得我生疼。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著些說不清的東西，像被雪壓著的炭火，看著沉寂，底下卻燃得正烈。
他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的手腕——那里還留著昨日被寧玉薇踩出的紅痕，在雪天里格外顯眼。
我掙了掙，沒掙開。
他忽然松了手，轉身從書案下拖出個木箱，“哐當”一聲扔在我面前。箱子沒蓋，里面堆著些舊衣物，還有幾本泛黃的話本，最上面壓著塊破布，裹著些零碎的東西。
“拿去燒了?！彼f，聲音啞得厲害。
我蹲下身，掀開那塊破布。里面竟是些女子的飾物——一支磨得發(fā)亮的銀簪，半塊斷了齒的木梳，還有個小小的胭脂盒，瓷面裂了道縫，里面的胭脂早就干硬成塊。
是他母親的東西。系統(tǒng)提過，他母親去世時，只留了這點念想。他藏了三年，如今卻要親手燒了。
抬頭看他，他正望著窗外的雪，側臉冷硬如石。許是寧玉薇昨日的話戳了他的痛處，又或許是賬冊里的貓膩讓他動了怒，總之，他此刻像頭困在籠里的獸，急需找個出口發(fā)泄。
我沒動那些東西，反而從袖中摸出寫字板，寫下“留著”，遞到他面前。
他的目光落過來，帶著點被冒犯的戾氣：“你想管我？”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那些飾物，又指了指他，然后在寫字板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歪歪扭扭的，像孩童的涂鴉。
他盯著那個太陽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自嘲：“寧月憐，你以為你是誰？”
我沒再寫字，只是蹲下身，把那塊破布重新蓋好，將木箱推回書案下。動作很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他沒攔。
等我站起身，他忽然從懷里摸出樣東西，扔在我面前的炭盆邊。是塊碎銀，邊緣磨得很光滑，在火光里閃著冷光。
“賞你的?！彼麆e過臉，語氣硬邦邦的，“以后別再來了?！?/p>
我沒去撿那碎銀，只是看了他一眼。他的耳尖有點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別的什么。
轉身往外走時，雪下得更大了。落在肩頭，冰涼一片。走到院門口，回頭望了眼書房。窗紙上的影子還立在原地，沒動。
那包碎銀，我沒撿。有些東西，比銀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