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刺刀將我們逼上通向未知的列車, 婉容皇后在毒癮中撕裂了皇族最后的尊嚴, 而我必須抉擇:是追隨那個瀕死的象征, 還是抓住女兒溫熱的生命。
運牲畜的貨車廂里,空氣是凝固的濃湯,混雜著汗臭、塵土和絕望的氣息。車輪碾過鐵軌的節(jié)奏單調而粗暴,仿佛要將我們五臟六腑都顛簸出來。婉容皇后蜷縮在車廂角落一堆破敗的棉絮里,那曾經(jīng)代表無上尊榮的錦緞旗袍早已看不出顏色,破爛處露出底下同樣污濁的里襯。寒氣從車廂板的縫隙里毫不留情地鉆進來,在四月尚未完全消融的東北大地上,這薄薄的鐵皮根本擋不住深重的夜涼。
“媽媽…”嫮生冰涼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聲音帶著強壓的顫抖,“這里好黑…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爸爸?”
黑暗中我看不清女兒的臉,只能將她冰涼的小手緊緊包裹在自己同樣冰冷的掌心里,試圖傳遞一絲徒勞的溫暖。“快了,嫮生,”我聲音干澀,每個字都像砂紙摩擦著喉嚨,“再忍一忍…到了長春,或許…”或許什么?我自己也無法說下去。溥杰此刻又在哪里?這念頭像冰冷的針,扎在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呃…呵…”
角落里傳來一聲壓抑的、非人的呻吟。我心頭一緊,摸索著湊近。婉容的身體在薄被下劇烈地抽搐著,那張曾經(jīng)傾國傾城的臉扭曲變形,眼窩深陷,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冷汗混著淚水在她臉上縱橫,在車廂地板上搖曳的昏暗油燈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
“皇后陛下…”我跪在她身邊,徒勞地想按住她胡亂揮舞的手臂,那手臂枯瘦得嚇人,卻爆發(fā)著病態(tài)的力氣?!澳偃倘獭蔽业穆曇暨煅柿?,明知這樣的勸慰蒼白無力。
“藥…煙…”她猛地睜開眼,瞳孔渙散失焦,像垂死的野獸盯著虛空,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給我…求求你們…殺了我吧!”她突然爆發(fā)出凄厲的嚎叫,指甲深深摳進我的手臂,劇痛傳來。
車廂另一角傳來粗魯?shù)呐R:“他媽的!嚎喪??!還讓不讓人活了!讓那個瘋婆子閉嘴!”
“就是!再嚎老子弄死她!”
恐懼瞬間攫住了嫮生,她“哇”一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子拼命往我懷里鉆。黑暗中那些同車犯人的目光,即使看不見,也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在我們背上。我緊緊抱著女兒,另一只手徒勞地安撫著瀕臨崩潰的皇后,巨大的無助和羞恥幾乎將我淹沒。這就是昔日的皇后,這就是皇室的結局,在污濁的鐵皮車廂里,尊嚴被碾得粉碎。
馬車駛入長春時,映入眼簾的竟是滿目瘡痍。曾經(jīng)繁華的日本橋大街,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街上看不到幾個行人,只有零星幾個面黃肌瘦的難民裹著破爛的棉襖,在瓦礫堆里茫然地翻找著什么。戰(zhàn)爭的巨大陰影,沉重地壓在整座城市之上。
“媽媽,我們?yōu)槭裁床换匚魅f壽大街的家?。俊眿ブ业母觳?,眼睛里閃著天真的期盼,努力辨認著窗外陌生的街道,“父親在等著我們呢,可……”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那座曾經(jīng)溫馨的宅邸,連同它承載的短暫安穩(wěn)時光,早已被戰(zhàn)火吞噬,或被新的主人占據(jù)。我無法向她解釋,只能更緊地摟住她單薄的肩膀,淚水無聲地滑落。
馬車最終在熟悉的“厚德?!憋埖觊T前停下,卷起一陣嗆人的塵土。昔日燈火輝煌、賓客盈門的熱鬧場景恍如隔世。如今,它門口掛著陌生的牌子,成了八路軍的干部招待所。我曾在這里與溥杰并肩出席宴會,那時的笑語喧嘩,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墻壁和肅殺的氣氛。命運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將我們這些昔日的“座上賓”,變成了階下囚,押回了這處充滿諷刺的地點。
第二天,審問便開始了。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八路軍軍裝、自稱是科級干部的男人坐在簡陋的桌子后面,手里拿著一支舊鋼筆。福貴人很快被帶進去,審問出乎意料地簡短順利。
“你是無罪的,讓你受苦了?!碧釋弳T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福貴人出來時,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絲喜色。她的母親很快被找來做了保人。她們離開時,腳步輕快得幾乎要飛起來。
一絲微弱的希望在心中燃起。我?guī)缀跏菗涞礁YF人面前,也顧不上什么禮節(jié):“福貴人!皇后陛下她…病得實在太重了!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出去后,能不能…能不能做她的保人?只要有人作保,她也能出去…出去后定能找到人照料她的!”
福貴人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角落里蜷縮著的、形如枯槁的婉容,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好…好吧?!?/p>
就在這時,福貴人的母親恰好推門進來,聽見了我們的對話。那婦人臉上的喜色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薄的嫌惡。她幾步?jīng)_上前,猛地將女兒拉到自己身后,聲音尖利地沖著提審員嚷道:
“領什么皇后?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也不看看她現(xiàn)在是個什么鬼樣子!”她涂著廉價口紅的嘴唇撇得老高,唾沫幾乎要濺到提審員臉上,“先別說那些沒用的!瞧瞧我女兒這臉,在你們八路軍司令部弄傷的!破了相了!你們得出賠償費!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提審員皺緊了眉頭,臉色沉了下來。經(jīng)過一番令人窒息的討價還價,那婦人最終如愿拿到幾張皺巴巴的邊區(qū)票,這才扯著女兒,趾高氣揚地往外走。臨出門檻,她忽然停下,轉過身,那雙細長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我,嘴角咧開一個惡意的冷笑:
“哼!我告訴你們,她可不是一般人,”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像淬了毒的針,“她是日本天皇的皇女!裝什么可憐!”
這句話如同一顆炸彈在狹小的房間里炸開!提審員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釘在我臉上,剛剛處理福貴人時的最后一絲溫和蕩然無存。我的心瞬間沉入冰窖。
惡毒的指控像無形的鐐銬,瞬間將我拖入更深的泥潭。原本可能順利的釋放,因為福貴人母親那句“日本天皇皇女”的誣陷,變成了無休止的嚴酷審問。
我被單獨關進一間更小的屋子,光線昏暗,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提審我的干部換了人,目光冷硬如鐵,聲音不帶絲毫溫度。
“說!為什么選擇和溥儀的弟弟結婚?”他用力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跳了起來,“是不是關東軍精心策劃的美人計?想用你滲透控制偽滿皇室?”
每一個問題都像沉重的鐵錘砸在我的神經(jīng)上?!安?,不是這樣!”我聲音嘶啞地辯解,“我和溥杰…我們是真心相愛…”
“真心相愛?”對方嗤笑一聲,眼中全是不信,“一個日本貴族女子,會真心愛上一個傀儡皇帝的弟弟?說!你真實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什么皇女!我的父親只是侯爵嵯峨實勝!”我?guī)缀跏窃诤敖校杏X肺部都要炸開,“天皇陛下…我從未見過!”
“證據(jù)呢?”干部的身體前傾,帶來無形的壓迫感,“拿出你不是的證據(jù)來!誰能證明你的話?你的日本貴族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嫌疑!在東北,你們日本人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我搖搖欲墜的理智。幾天幾夜的輪番審問,反復追問同樣的問題,剝奪睡眠,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昏暗的燈光下,干部的輪廓都變得模糊扭曲,耳邊嗡嗡作響。那一刻,抱著嫮生一起沉入無邊黑暗的念頭,強烈得如同實質。就在我感覺靈魂都要被碾碎時,一絲微光透了進來——宮廷侍醫(yī)夫婦被帶來了。他們仔細辨認了我,又詳細講述了我們在宮廷內相對單純的處境。
“浩夫人…她真的只是個嫁入愛新覺羅家的普通日本女子,與政治陰謀無關?!崩鲜提t(yī)的聲音沉穩(wěn)而肯定,他渾濁的目光帶著一絲憐憫,“至于皇后…她病得太重了。我夫婦二人愿意作保,擔保她們母女,并將她們安全送回醇親王府?!?/p>
提審的干部盯著我們,又低頭翻看卷宗,眉頭緊鎖地思索了很久。終于,他疲憊地揮揮手:“好吧…既然有人作?!銈兛梢宰吡??!?/p>
巨大的喜悅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天。就在我們收拾起少得可憐的行李,以為噩夢即將結束時,一個挎著駁殼槍的年輕戰(zhàn)士冷著臉推門進來,聲音硬邦邦地宣布了新的命令:
“收拾東西,立刻轉移!皇后、浩夫人、嫮生,還有那三個愛新覺羅家的學生,都走!”
“什么?!”一個叫毓嵒的學生猛地站起來,臉上寫滿震驚和憤怒,“我們不是…不是被宣布無罪釋放了嗎?皇后病成這樣,浩夫人她們也…為什么要轉移我們?”
“命令就是命令!”戰(zhàn)士不耐煩地呵斥,“國民黨要反撲了!少啰嗦,動作快!”
冰冷的命令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們剛剛燃起的希望。那個曾照顧過嫮生的乳母之子,一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在混亂中悄悄擠到我身邊,飛快地將幾張皺巴巴的邊區(qū)票塞進嫮生的手心。
“浩夫人…”他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焦急,“聽我的,別跟他們走!太險了!帶著孩子留在長春…求人想想辦法,總比被押著四處轉移強!”
嫮生緊緊攥著那幾張帶著陌生人體溫的鈔票,仰著小臉,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和依賴:“媽媽…”
我低頭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又艱難地轉頭,望向角落里。婉容被兩個學生勉強攙扶著,整個人像一片枯葉掛在風中,眼神空洞,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流下一絲涎水。她身上的衣服臟污不堪,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氣味。留下?獲得短暫的安全?這個念頭極具誘惑。
然而,我眼前閃過她毒癮發(fā)作時生不如死的慘狀,閃過她作為皇后最后一點殘余的、象征性的存在。一種根植于血脈的責任感,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憫,牢牢攫住了我。我輕輕撫摸著嫮生的頭發(fā),仿佛是在說服自己,聲音輕得像嘆息:“謝謝…可是…我若不在,誰來照顧她呢?誰來管她?”
重新被塞進搖晃的貨車車廂,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吉林市公安局。長春的街景在車門外迅速倒退,最終消失。車廂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車輪碾壓鐵軌的噪音。那個乳母之子焦急的面容和嫮生手中那幾張帶著體溫的邊區(qū)票,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刺。選擇留下婉容,是否真的正確?這微弱的疑問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被痛苦無限放大。
吉林市公安局的灰色高墻顯得格外森嚴。一個面容冷峻、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軍裝的中年男人——公安局長,仔細看完押送士兵遞上的文件,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我們這群狼狽不堪的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在神志不清、幾乎癱軟的婉容身上。他眉頭緊鎖,沉默了幾秒,最終吐出的命令冰冷無情:
“暫時關押。送拘留所?!?/p>
“拘留所?!”毓嵒再也忍不住,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我們犯了什么罪?我們被宣布釋放了!我們只是學生!皇后陛下病成這樣,難道還能去做什么危害嗎?浩夫人只是日本人,她的女兒那么小…你們憑什么關押我們?!”
他的質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任何回應??词卮直┑赝妻覀儯骸吧購U話!走!”
拘留所的牢房比厚德福的臨時監(jiān)室更加陰冷。冰冷的水泥地面透著刺骨的寒氣,直往單薄的鞋底里鉆。高高在上的天花板被經(jīng)年的煤煙熏得漆黑,一盞功率極小的燈泡掛在上面,發(fā)出昏黃搖曳的光,勉強勾勒出狹窄空間里粗大的鐵窗輪廓,陰影如同牢籠的爪牙,緊緊攫住每一個角落。我們被推搡進來,身后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合攏,落鎖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該死…居然又被關進這種地方…”一個叫毓嶦的學生頹然坐倒在地,狠狠捶了一下冰冷的地面。
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來,嫮生依偎在我懷里,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極度的疲憊從骨頭縫里滲出,但閉上眼睛,眼前卻只有那搖晃的昏黃燈光和冰冷的鐵窗。憤怒、委屈、絕望,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緊緊裹住我,幾乎無法呼吸。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吶喊:憑什么?憑什么命運如此不公?這無休止的流離,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也許結束這一切才是解脫?和嫮生一起…這念頭再次浮現(xiàn),帶著誘人的黑暗。
“媽媽…”嫮生細微的呼喚像一根細線,將我瀕臨斷裂的神經(jīng)拉了回來。我猛地睜開眼,對上女兒那雙清澈卻盛滿恐懼的眼睛。所有的瘋狂念頭瞬間消退,只剩下無盡的酸楚。我緊緊抱住她,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不怕…媽媽在…”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婉容被關進拘留所,如同墜入了無間地獄。鴉片斷絕帶來的戒斷反應,比在火車上時更加恐怖地爆發(fā)了。不到一天,那凄厲的、非人的嚎叫就撕裂了拘留所的寂靜。
“啊——!給我!給我煙膏!殺了我吧!求求你們殺了我吧!”
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瘋狂翻滾,骯臟的頭發(fā)黏在因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上,指甲在堅硬的地面抓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很快血肉模糊。她時而蜷縮成一團劇烈抽搐,像離水的魚;時而拼命用頭撞墻,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圓瞪的雙眼布滿血絲,空洞地凸出,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開來。
“閉嘴!瘋婆子!”
“吵死人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看守!管管她!把她弄走!”
憤怒的咆哮、惡毒的咒罵從隔壁甚至更遠的牢房里爆發(fā)出來,匯成一股充滿戾氣的聲浪,沖擊著狹窄的走廊。看守和幾個穿著軍裝的八路軍干部聞聲跑來,他們站在走廊里,隔著鐵柵欄,對著牢房內指指點點,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觀看奇異動物般的表情,有的甚至露出獵奇的笑。那一道道目光,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求求你們…幫幫她…”我徒勞地對著外面喊,聲音淹沒在婉容的嚎叫和犯人的怒罵中。無人理會。
我沖回婉容身邊,試圖用那條破舊的薄被蓋住她暴露在冰冷空氣和無數(shù)目光下的身體。“皇后陛下…蓋上…蓋上…”我?guī)е耷话蟆M袢輩s猛地一蹬腿,被子被踢到一邊。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宮廷生活的幻境,對著虛空伸出枯瘦的手,聲音時斷時續(xù),帶著一種詭異的嬌蠻:
“奴才…眼瞎了?快…快把三明治拿來!要…要熱的…” “擦澡…水呢…毛巾…拿過來…” “振作!婉容!”我抓住她冰冷的手,在她耳邊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嘶喊,“你看看!看看這里是哪里!是牢房!是鐵窗!你醒醒?。 ?/p>
她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茫然地聚焦在我臉上,幾秒鐘后,那瘋狂的火焰似乎短暫地熄滅了一瞬,露出一絲孩童般的懵懂和巨大的委屈,隨即又被更猛烈的痛苦吞噬。她甩開我的手,更加大聲地哀嚎起來,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姿勢。那一刻,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大清皇后的尊嚴,最后竟以這樣徹底崩壞的方式,在這污穢的牢獄中燃燒殆盡。
更令人難堪的還在后面。幾天過去,婉容的虛弱加劇,連基本的排泄都無法控制了。牢房里彌漫開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幾個愛新覺羅家的學生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尷尬和抗拒。毓嵒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幫忙的話。
“你們…照顧嫮生?!蔽覍λ麄兊吐曊f,聲音疲憊不堪。這沉重的、污穢的責任,只能由我來背負。我蹲下身,忍著強烈的反胃,吃力地試圖將婉容沉重的、毫無知覺的身體從冰冷的地板上半抱半拖起來。她近五尺六寸的身量,此刻像灌滿了鉛。我自己的腿都在打顫,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心力交瘁,讓我?guī)缀踹B自己的體重都難以支撐。每一次拖拽,都耗盡了力氣,汗水混合著屈辱的淚水流進嘴里,又咸又澀。
國民黨軍隊的炮火聲越來越近,隆隆的悶響像沉重的鼓點敲打著吉林的城墻。一天深夜,尖銳的警報聲撕裂了夜空,拘留所里瞬間一片混亂??词貍兇直┑卮蜷_牢門:“快!轉移!都出來!”
我們被驅趕著坐上搖搖晃晃的馬車,在夜色中倉惶駛向郊外。這一次的目的地,是真正的監(jiān)獄。
沉重的、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在身后緩緩關閉,發(fā)出令人絕望的金屬摩擦聲。門軸轉動的沉重呻吟仿佛在碾壓我們最后一絲僥幸。眼前是比拘留所更高、更厚的圍墻,墻頭上纏繞著冰冷的、閃著寒光的鐵絲網(wǎng)。巨大的探照燈柱如同巨獸的眼睛,在圍墻內的空地上來回掃視,將黑夜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探照燈光掃過的瞬間,映照出幾排低矮、狹長的磚石建筑,如同趴伏在黑暗中的怪獸,黑洞洞的窗口后面,是更深不可測的黑暗和死寂。這里沒有拘留所那種失控的喧鬧,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凝固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連空氣都仿佛凍結了。
剛被推進一間狹小的牢房沒多久,外面突然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和紛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嚴厲的呵斥。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看守同志!”我沖到鐵門邊,透過門上的小窗向外張望,急切地喊,“外面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個年輕看守匆匆跑過,被我喊住。他猶豫了一下,大概看我是個女人,臉上沒什么威脅性,快速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