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鴆酒時，他們罵我是禍亂宮闈的妖妃。
可他們忘了，是我以琴為刃，為這搖搖欲墜的王朝清除了多少奸佞。
如今，我在于一具陌生的身體里醒來，成了仙門里人人可欺的廢柴弟子。
所有人都等著看我因天賦鄙陋，嫉恨同門，最終在屈辱中被逐出山門。
可我感受著這個世界流淌的、純粹的靈音，沒有殺戮，沒有陰謀。
這對我而言，正是樂師的無上仙境。
意識恢復(fù)時，后腦的鈍痛幾乎讓我再度昏厥。我撐著手坐起，無數(shù)不屬于我的畫面在腦中橫沖直撞。
剎那之間，我竟分不清自己是誰，神魂一片混沌。
直到腦內(nèi)的紛亂平息，我才終于有力氣打量四周，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強烈的割裂感攫住了我。
我隱約聽見木門外有人在交談。
“她八成是裝的吧？”
一個清脆的少年音響起，“故意在試煉中斷了心弦，好博取同情，順便把臟水潑到清晏師姐身上？凌風(fēng)師兄，清晏師姐才是你看著長大的……”
“趙捷。”
另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制止了他，“這是宗門內(nèi)務(wù)，輪不到你置喙。”
“我與清晏師姐情同手足，自然幫她?！蹦巧倌瓴环獾卣f道，“凌風(fēng)師兄，我不管這個蘇韻是從哪個山旮旯里冒出來的，我們這些自小在山門長大的，只認(rèn)清晏師姐一人?！?/p>
“……”
后面的話，我便聽不清了。
我仰面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開始整理自己的身份。
“蘇韻?！?/p>
這是我現(xiàn)在的名字。
我還記得劇毒的酒液燒灼喉嚨的痛楚，記得生命流逝時的冰冷。
但我絕不是那個在宮廷斗爭中飲下鴆酒的首席琴師。
這具身體的每一寸都透著陌生，我沒有這么瘦弱，我的指尖雖有薄繭，卻不是這種因過度練習(xí)基礎(chǔ)指法而磨出的死繭。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來人發(fā)現(xiàn)我醒了。
我看見了方才在門外說話的兩個人，一位氣質(zhì)清冷的青年和一位面帶不忿的少年。
“蘇韻，你醒了？”
那沉穩(wěn)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
我望向他，沒有立刻作聲。
或許是見到了真人，腦海里另一份記憶變得鮮活起來。
我，或者說“蘇韻”，應(yīng)該叫他一聲凌風(fēng)師兄。
可我遲遲未語，他身邊的少年便失了耐性：“喂，你還要演到什么時候？”
我依舊沉默，只是靜靜地打量他們，直到那青年察覺到異樣，喚來了藥堂的弟子。
這里的醫(yī)術(shù)似乎與我所知的截然不同。
穿著青色長衫的藥堂弟子為我檢查一番，告知對方，我可能是心弦受創(chuàng)，神魂激蕩，導(dǎo)致了暫時的記憶混亂。
那個聒噪的少年已經(jīng)走了，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光是聽他說話就覺得心煩。
名叫凌風(fēng)的青年在床邊坐下，他開口道：
“蘇韻，我是凌風(fēng)，你的師兄，還記得嗎？”
“藥堂師弟說你靜養(yǎng)幾日便會好起來?！?/p>
他和我講了最近發(fā)生的事。
這具身體的原主，是一個從偏遠(yuǎn)小鎮(zhèn)被招入仙門不足一年的外門弟子。
而與她一同入門的，還有一位天賦異稟、備受矚目的所謂天才少女。
十分俗套的情節(jié)，原主因為嫉妒那位天才少女，在一次重要的宗門試煉中，試圖盜取被譽為鎮(zhèn)派絕學(xué)之一的《滄海龍吟》曲譜。
事情敗露，原主在追捕中情急之下自斷心弦，陷入昏迷。
她心思敏感，出身平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資質(zhì)平平，驟然進(jìn)入這天才云集的仙門，面對那位處處壓她一頭、眾星捧月的同門，自然心生怨懟。
那位天才少女，名叫柳清晏，美麗、聰慧，深受長輩和同門的喜愛。
嫉妒與不甘催生了惡念，但我的記憶卻清晰地告訴我，盜取曲譜之事，是柳清晏栽贓陷害。
這樣的境地，關(guān)乎兩個少女的命運。蘇韻有不甘和嫉妒，柳清晏自然也容不得一個可能威脅到她地位的人。
我看向他，沙啞地開口：“師兄，長老們……怎么說？”
凌風(fēng)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蘇韻的記憶告訴我，今天正是柳清晏憑借一曲自己領(lǐng)悟的劍舞，獲得宗主贊許的日子。
長老們都在觀禮，連同剛才那個很吵的趙捷。
“他們今晚會過來?！绷栾L(fēng)如此回答。
我不再言語。
凌風(fēng)說：“蘇韻，你和清晏都是宗門的弟子。雖然你這次受創(chuàng)與她有關(guān)，但清晏確實是無辜的。念你初犯，長老們擬了決定，廢去你的修為，貶為雜役，留在浣衣坊，算是對你的懲戒?！?/p>
我心中毫無波瀾，卻忍不住為這個同樣名為蘇韻的女孩感到悲哀。她拼盡全力想要融入的仙門，對她的信任竟如此稀薄。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魂魄是否還在，但我能承載她的記憶，這件事本身就透著古怪。
“那份《滄海龍吟》曲譜，你見過嗎？”我抬眸看向凌風(fēng)。
他愣住了。
我接著問：“柳清晏也見過了吧，可能還偷偷學(xué)了一兩段？”
“你想起什么了？”
我“嗯”了一聲，問道：“我的琴呢？”
凌風(fēng)將一把樸素的桐木琴遞給我，我在“蘇韻”的記憶里見過它。
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p>
之后凌風(fēng)離開了房間。
我撫上琴弦，按照記憶撥動，隨后開始梳理我所知的一切。
原來此方天地，并非我熟悉的人間王朝，而是一個修仙問道的世界。
這里的力量源于天地靈氣，凝于音律，化為殺伐或守護(hù)之力。
而我，蘇韻，曾是宮廷的首席琴師，也是暗影中的利刃。
我的名字，早已隨著那杯鴆酒，消失在故國的史冊里。
如今這個世界，這個仙門，沒有朝堂傾軋，沒有血腥的權(quán)斗。
而我蘇韻，只是仙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在人前彈奏真正的曲子。
我抱著琴，看著窗外的流云淚流滿面。
原來只在我幻想中存在的、以音律證道的無上仙境，竟然真的存在。
這對我而言，是最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