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涼亭里,初夏的微風帶著點燥意,拂過皇后沈清晏手中那本薄薄的冊子。
冊頁的邊角微微卷起,透著一種被反復摩挲的光潤感。這本冊子,
和尋常后宮女子案頭那些詩集、女誡截然不同。“上月波斯薔薇精油斷貨,波斯那邊內(nèi)亂,
商路受阻,價格漲了三成不止?!鄙蚯尻痰穆曇舨桓?,清晰地落在亭中幾位心腹嬪妃耳中。
她指尖在冊子某一行輕輕點了點,“錢婕妤,你管著香露這塊,
需得盡快尋個替代的方子穩(wěn)住出貨,或是找其他海商通路子?!卞X婕妤,閨名錢媛媛,
入宮前家里是江南數(shù)得上名號的大商賈。她聞言立刻點頭,眼中閃過精明的光:“娘娘放心,
嶺南那邊的山茶花油成色極好,香氣雖不及薔薇濃烈,但勝在清新持久,價格也公道。
妾已命人快馬加急去試采了一批,制了幾瓶樣品,明日便送來給娘娘和蘇姐姐過目。
”她口中的蘇姐姐,正是坐在皇后下首的皇貴妃蘇明雪。蘇明雪一身素凈的月白宮裝,
只在發(fā)髻間簪了一支點翠步搖,聞言抬眸,唇邊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好。
媛媛辦事一向利落。薄荷腦油那邊倒是有個好消息,上月新辟的向陽坡地長勢極旺,
提純出的第一批貨,清冽勁兒比往年更足?!彼D了頓,目光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繡心,
江南那邊新到的蘇繡,花色可還入眼?云錦莊的掌柜遞了話,說下批貨要價怕是要漲兩成。
”坐在角落的林繡心,本是因家族獲罪被打入冷宮的棄妃,此刻卻不見絲毫頹唐。
她放下手中一枚小巧精致的繡繃,上面一朵并蒂蓮已繡得栩栩如生?!盎鼗寿F妃娘娘,
”林繡心聲音沉靜,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溫軟,
“新花樣‘蝶戀花’和‘百子千孫’在金陵、姑蘇賣得極好,尤其是那些富商家眷,
簡直搶破了頭。云錦莊漲價,無非是看準了銷路緊俏,想多分一杯羹。
妾已去信給咱們在蘇州的管事,讓他尋訪幾家有實力的新織戶,暗中壓一壓他們的氣焰。
另外,這批新到的‘雨過天青’云錦,妾瞧著極襯娘娘們的膚色,已按份例留了出來。
”她說著,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宮女捧著的幾只錦盒。沈清晏微微頷首,
目光掠過亭中幾位心腹,
又掃向遠處那些三三兩兩看似賞花、實則豎著耳朵關(guān)注這邊動向的低階嬪妃、宮女,
最后落回手中那本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冊子上。誰能想到,這薄薄的幾頁紙,
承載的卻是這三千深宮女子在帝王裁撤用度的冰冷旨意下,
硬生生為自己、為家人搏出的一條活路?“開源節(jié)流,開源為上。”沈清晏合上冊子,
指尖在封面上那朵不起眼的纏枝蓮紋上劃過,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賬目務(wù)必清晰,各處采買、出貨的關(guān)節(jié)更要謹慎再謹慎。陛下雖久不入后宮,
但耳目……總歸是有的?!薄笆?,娘娘?!北娙她R聲應(yīng)道,聲音壓得低低的,
卻透著一股無形的韌勁。涼亭外,一叢開得正盛的芍藥在風中搖曳,嬌艷欲滴。
陽光穿過花葉縫隙,在亭內(nèi)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
這滿園姹紫嫣紅、歲月靜好的表象之下,
一場無聲的、由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構(gòu)筑的龐大營生,正如同那地底深處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
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悄然而瘋狂地生長蔓延。
時光在賬冊翻動的沙沙聲、薄荷葉被搗碎的清冽香氣以及繡花針穿梭的細微韻律中悄然流逝。
后宮這片曾經(jīng)只盛產(chǎn)著寂寞、爭斗與奢靡的土地,
如今儼然成了一個龐大而高效的工坊與商行。御花園深處,
大片原本栽種著名貴牡丹、芍藥的沃土,被悄然劃分。如今望去,
滿眼是齊整碧綠的薄荷田、藥圃,還有成畦的、專門用來萃取色素的茜草、紫草。
宮人們穿著利落的短打,挽著袖子,在皇貴妃蘇明雪有條不紊的指揮下,除草、灌溉、采摘。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提神醒腦的清涼藥香,混雜著泥土的濕潤氣息。
巨大的石臼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下,晝夜不停地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咚咚”聲,
那是薄荷葉在被反復捶打、搗碎。另一側(cè)的蒸餾房里,銅制冷凝管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
珍貴的精油一滴一滴,緩慢而堅定地匯聚到細頸琉璃瓶中。
冷宮附近幾處早已荒廢、蛛網(wǎng)密布的偏殿,也被徹底清掃出來。昔日積滿灰塵的角落,
如今堆滿了從江南水運而來、散發(fā)著獨特潮潤氣息的素色綢緞、閃亮絲線和斑斕繡線。
林繡心便常駐于此,宮燈常常亮至深夜。她纖長的手指如同擁有魔力,在繃緊的綢面上飛舞,
指點著那些心靈手巧卻注定在深宮默默凋零的宮女們。針線穿梭的細微聲響,
匯成一片低低的、令人心安的嗡鳴。一幅幅精妙絕倫的繡品在這里誕生,又通過隱秘的渠道,
流向?qū)m外那些一擲千金的豪商巨賈之家。而皇后沈清晏所居的鳳儀宮,
則成了整個龐大網(wǎng)絡(luò)的真正中樞。她日常處理宮務(wù)的那張寬大紫檀書案,
如今一半堆著象征后宮禮儀的卷宗,
另一半則被厚厚的賬冊、各地商鋪的來信以及琳瑯滿目的樣品所占據(jù)。
打樣成功的“凝脂”香膏、蘇州云錦莊送來的最新花樣子……空氣中不再是單一的龍涎香氣,
而是混雜著各種脂粉、香料、甚至墨錠的復雜氣味。“娘娘,
”錢媛媛捧著一本簇新的賬冊進來,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聲音壓得極低,
“上月‘雪肌坊’連同咱們寄售在各大綢緞莊的繡品,凈利比前月又漲了五成!
蘇姐姐那邊的薄荷油,光是供應(yīng)給幾家大藥鋪和香料行,就頂?shù)蒙线^去三個月的進項了。
繡心姐姐那邊剛接了個大單,金陵首富家的老夫人要做壽,
點名要一幅八尺的‘麻姑獻壽’通景屏風,定金就下了這個數(shù)!
”她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令人咋舌的金額。沈清晏接過賬冊,
指尖劃過那一行行清晰工整的數(shù)字,目光沉靜如水,只輕輕“嗯”了一聲。
那數(shù)字背后代表的龐大財富,足以支撐起整個后宮的體面甚至更多,
卻無法在她心底掀起太大的波瀾。
她抬眼看著窗外宮墻上方那一角狹小的、被暮色染成金紅的天空。這深宮,困住了她們的身,
卻沒能困死她們的心?!板X收好,賬目更要滴水不漏?!彼龑①~冊合上,遞給心腹大宮女,
“告訴明雪和繡心,步子要穩(wěn),莫因利大而忘形。我們的根基,終究是在這宮墻之內(nèi)。
”宮女恭敬地接過,轉(zhuǎn)身將賬冊鎖入一個看似普通、實則內(nèi)里乾坤的樟木衣箱底層。那里,
類似的冊子已堆起了高高的一摞,無聲地訴說著這場隱秘生意的日益壯大。與此同時,
紫宸殿內(nèi)卻彌漫著截然不同的沉重氣息。年輕的皇帝蕭珩,身著明黃常服,眉頭深鎖,
負手立在巨大的江山輿圖前。燭火跳躍,將他緊繃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顯得格外孤峭。
案幾上堆著幾份加急軍報,墨跡仿佛都透著邊關(guān)的風沙與血腥?!氨本车胰舜来烙麆?,
幾次小股騎兵已越過界碑襲擾村落?!北可袝穆曇舾蓾?,帶著疲憊,
“鎮(zhèn)北將軍八百里加急,請求朝廷速撥糧草軍餉,加固城防,招募新兵……否則,
恐入秋后有大患?!睉舨可袝浅蠲伎嗄槪~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陛下明鑒!
國庫……國庫實在艱難??!去年南方水患,賑災(zāi)已耗去大半存銀。
今春黃河修堤又是大筆開支。眼下……能挪動的現(xiàn)銀,實在是杯水車薪,
遠不足以支撐北境軍需。除非……加征賦稅。”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凹佣??
”蕭珩猛地轉(zhuǎn)過身,眼底布滿血絲,聲音低沉壓抑,像一頭被困的怒獸,“去年水患,
今春修堤,百姓元氣未復,再加稅?你是想讓朕的江山,從里面先亂起來嗎?
”他煩躁地踱了兩步,目光再次投向那幅遼闊的輿圖,
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北境那一片蒼涼的標記,“偌大一個國,
連支撐一支軍隊的糧餉都捉襟見肘!先帝在時……”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完,
但那沉重的失望和隱隱的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殿內(nèi)每一個大臣的心頭。
紫宸殿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燭芯偶爾爆裂的細微噼啪聲。
皇帝的目光掃過那些垂頭不敢言語的重臣,最終停留在殿外沉沉的夜色里。宮墻內(nèi)外,
一邊是女子們于無聲處織就的錦繡繁華,一邊是帝王為江山社稷焦頭爛額的困窘。兩重世界,
在各自的軌道上疾馳,中間隔著厚厚的宮墻與森嚴的禮法,
也隔著那帝王眼中“理應(yīng)”困守深宮、仰賴君恩而活的“三千佳麗”。
***入夏后的第一場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異常猛烈。仿佛天河決堤,
粗大的雨柱瘋狂地砸向大地,密集得令人窒息??耧L卷著雨水,在宮殿樓宇間呼嘯穿行,
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如同萬千鬼魂在同時哭嚎。厚重的烏云低低壓在紫禁城上空,翻滾涌動,
不時被慘白的閃電撕裂,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要將整個皇城都劈開。
暴雨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傍晚。
負責巡視宮苑的老太監(jiān)劉福佝僂著腰,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水的甬道上,
例行公事地巡查各處宮殿。雨水浸透了他們的鞋襪和半截褲腿,冰冷黏膩。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青草和一種木頭被泡發(fā)的腐朽氣味。
當劉福走到西六宮最偏僻的一角——靠近宮墻根、早已廢棄多年的“凝香殿”附近時,
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了。他踉蹌著快走了幾步,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段厚重的宮墻,
在經(jīng)年累月的風雨侵蝕和昨夜那場罕見暴雨的瘋狂沖擊下,竟從中間坍塌了!斷口猙獰,
磚石狼藉地散落在泥水里。而更讓劉福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是,
透過那坍塌的巨大豁口,他看到了凝香殿殿內(nèi)的景象!
那本該是空置多年、布滿灰塵蛛網(wǎng)的廢殿,此刻卻被塞得滿滿當當,幾乎頂?shù)搅烁吒叩牡盍海?/p>
一匹匹流光溢彩的云錦、蘇緞、杭綢,像連綿的山丘般堆疊著,在破口處透進的微弱天光下,
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奢華光澤。無數(shù)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堆積如山,有些袋口散開,
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散發(fā)著濃郁藥香的干花苞,
以及雪白如鹽粒般的晶體——那是宮中貴人們才用得起的上等香料!
甚至還有幾十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箱蓋半開,
隱約可見里面整齊碼放著的、描金繪彩的胭脂水粉瓷盒,盒蓋上那獨特的纏枝蓮紋,
在幽暗中也清晰可辨。一股混合著昂貴絲綢、濃郁香料和脂粉的復雜氣味,
從那坍塌的豁口里洶涌地彌漫出來,與雨后清新的空氣格格不入,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