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棉襖與賭徒誓1980年的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把奶奶的哭聲撕得粉碎。
姑母穿著那件紅棉襖站在我家炕前時,棉襖上的盤扣被爐火映得發(fā)亮,像她眼里跳蕩的光。
"我死也要嫁給他。"她的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蘆葦,卻帶著燒紅的烙鐵般的決絕,
撞在結(jié)滿冰花的玻璃窗上,震出細(xì)碎的紋路。奶奶手里的錐子"噗"地扎進(jìn)炕席,
線軸滾到地上,繞著她的小腳轉(zhuǎn)了半圈。"你要嫁那個賭徒?
"她的聲音像冰棱子往人身上扎,"上個月他還在供銷社賒酒喝,被人追著罵街!
""他對我好。"姑母把棉襖下擺攥得發(fā)皺,紅布上的牡丹像是被揉蔫了,"我上次感冒,
他半夜去鄰村請大夫,雪沒到膝蓋,他光著腳跑,
腳踝和小腿都凍......""那是騙你的!"爺爺氣憤地打斷姑母的話,
猛地磕掉煙袋鍋?zhàn)永锏幕遥鹦亲訛R在青磚地上,"他是什么東西?
前天還在賭坊輸光了家底,老祖宗的地和房都賣了,你嫁給他喝西北風(fēng)?""他改了!
他說為了我,一定全改"姑母猛地抬頭,眼里的血絲像蛛網(wǎng),"他昨天把賭具都劈了,
說要跟我好好過日子!"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很珍視小心翼翼的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細(xì)細(xì)的磨得發(fā)亮的銀鐲子,"這是他送我的,說以后給我換金的。"“一個破鐲子,
趕緊扔了,省的礙眼”奶奶邊說邊抓那鐲子,卻被姑母死死攥在手里。"他那種人,
對狗都比對你真心!你要走,就別認(rèn)我這個娘!"外婆的指甲掐進(jìn)姑母胳膊,掐出幾道紅痕。
姑母沒哭,只是解開辮梢的紅頭繩,把奶奶給她求的平安符塞進(jìn)去,再重新扎好。
她撲通一聲重重的跪在地上,紅棉襖的下擺沾著灰,像朵被踩進(jìn)泥里的花。
她對著爺爺奶奶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炕沿上,悶響像敲在人心上。"爹,娘,是我不孝,
我喜歡他也信他,您們就當(dāng)沒生過我這個女兒。"姑母拎起藍(lán)布包袱,
轉(zhuǎn)身的剎那沒有一絲猶豫,紅棉襖的衣角掃過炕沿,帶起的風(fēng)卷著爐邊的煤灰打了個旋。
門軸"吱呀"一聲慘叫,她已經(jīng)踏在了門檻外,凜冽的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
瞬間就割透了單薄的棉襖,紅棉襖的后襟瞬間沾滿雪花,像一朵朵遲遲不肯落下的淚。
雪沫子瘋了似的往人臉上撲,天上的鉛云壓得極低,把整個村子都罩在灰蒙蒙的網(wǎng)里。
姑母剛邁出兩步,狂風(fēng)掀起她紅棉襖的衣襟,像面在風(fēng)雪里掙扎的小旗。
巷子里的積雪被風(fēng)卷著打旋,在她腳邊聚了又散,沒腳踝的雪地里,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拔出來時棉鞋上結(jié)著冰碴,咯吱作響。她沒回頭,藍(lán)布包袱在肩頭晃悠著,
里面露出的半截枕套上,并蒂蓮的金線被風(fēng)雪打得發(fā)暗。走到巷口老槐樹底下時,風(fēng)更急了,
卷著雪沫子往她領(lǐng)口里鉆,她縮了縮脖子,卻在看見樹下那個身影時,忽然挺直了背。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軍大衣,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見她過來,立刻把大衣解下來,
不等姑母反應(yīng)就裹在她身上。軍大衣上還沾著沒拍凈的雪粒,帶著他身上的寒氣,
卻讓姑母猛地紅了眼眶。"傻丫頭,不知道等我接你?"他搓著凍得通紅的手,
呵出的白氣立刻被風(fēng)吹散,"咱去縣城,我給你開館子,我養(yǎng)你。"姑母仰頭看他,
睫毛上沾的雪粒被他說話時的熱氣熏得發(fā)亮,像落了星星。他忽然往懷里掏了掏,
摸出個用紅布包著的小東西,一層層打開是枚玻璃戒指,紅得像臘月里凍住的血珠。
他"咚"一聲單膝跪在雪地里,膝蓋陷進(jìn)雪地里,立刻就濕了一大片,他卻像沒察覺,
舉著戒指的手在風(fēng)里微微發(fā)顫:"秀蘭,我對天發(fā)誓,以后一定對你好,讓你穿金戴銀,
頓頓吃肉,別人有的你都有,別人沒有的,我拼了命也給你掙來。"北風(fēng)還在呼嘯,
卷著雪沫子打在他臉上,他卻睜大眼睛望著姑母,眼里的光比那玻璃戒指亮得多。
姑母的眼淚掉下來,砸在雪地上,立刻洇出個小小的坑,很快又被新的雪沫蓋住。
她把戒指從他手里接過來,套在無名指上,冰涼的玻璃貼著滾燙的皮膚,
像把這風(fēng)雪里的誓言,生生凍進(jìn)了骨血里。"我信你。"她的聲音很輕,卻穿透了風(fēng)聲,
清晰地落在他耳里。后來我才知道,那時的他是真的對她好。開春后河里的冰剛化,
他每天天不亮就揣著窩頭去河邊鑿冰捕魚,
說剛開江的魚最補(bǔ)身子;姑母隨口說想吃城南張記的糖糕,他能徒步走十里地買回來,
揣在懷里焐得溫?zé)幔?/p>
糖稀把棉襖內(nèi)襯都黏住了也不心疼;有次隔壁二嬸子數(shù)落姑母"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偏要跟個窮賭鬼",他攥著拳頭就要沖上去理論,被姑母死死拉住才罷休。他站在那兒,
胸口劇烈起伏著,對姑母說:"以后誰也不能欺負(fù)你。
"第二章 算盤響與淤青痕十年后我再去縣城,他們的館子果然開起來了。
只是姑母總像追著時間跑的人,永遠(yuǎn)吃不上一口熱乎的。凌晨四點(diǎn)的菜市場,
天還浸在墨色里,她穿著雙洗得發(fā)白的膠鞋,在結(jié)著薄冰的泥水里踩,
褲腳沾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冰碴子,手里攥著半塊涼透的饅頭,邊啃邊往竹籃里撿著帶霜的青菜。
小飯館的生意剛有了些模樣,他就像換了個人。起初是不肯再碰一只碗,
梗著脖子說"男人哪能做女人的活",后來連賬本都懶得翻,
只在每天收攤時把皺巴巴的錢往抽屜里一扔,對姑母的吆喝越來越順理成章。"秀蘭,
倒杯茶。""秀蘭,地板拖得黏糊糊,客人要罵的。""秀蘭,你哥又來借錢?沒有!
這錢是我掙的!"第一次動手,是因?yàn)楣媚赴炎郎系氖2朔纸o了門口討飯的老太太。
他一巴掌扇在姑母臉上,力道重得讓她踉蹌了一下,嘴角立刻滲出血珠。
"自家都快揭不開鍋,我的錢買的菜,憑什么給外人?"他瞪著眼吼,
唾沫星子濺在姑母臉上。姑母捂著臉,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他卻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
"砰"地關(guān)上房門,仿佛剛才那一巴掌只是撣掉了灰塵。夜里,他卻"咚"地跪在姑母面前,
把頭往青磚地上撞,"秀蘭我錯了,我不該打你,
我喝多了......"他抓著姑母的手往自己臉上扇,"你打回來,打回來我心里好受點(diǎn)。
"姑母看著他額頭上迅速腫起來的紅印,原本發(fā)緊的心就軟了。"以后別這樣了。
"她抽回手,聲音輕得像嘆息??伤睦锔牡昧恕S写我?yàn)檫M(jìn)貨的白菜比前天貴了五毛,
他抓起賬本就往姑母臉上摔,紙頁劃破了她的臉頰。接著又抓起墻角的板凳,
"哐當(dāng)"一聲砸過去。板凳擦著姑母的肩膀落在地上,裂成兩半,木刺濺到她手背上。
姑母嚇得縮在墻角,渾身發(fā)抖,他卻突然抱著頭蹲下去,嗚嗚地哭:"我壓力大啊秀蘭,
這生意要是黃了,咱們?nèi)液任鞅憋L(fēng)......"姑母遲疑著走過去,輕輕拍他的背。
"我知道,我不怪你。"她總是這樣說,像在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后來酒樓開起來,
他成了人人喊"老板"的人,每天坐在門口的太師椅上,手里轉(zhuǎn)著油亮的核桃。
喝醉了就罵罵咧咧,說姑母"占著老板娘的位置,連碗都端不穩(wěn)"。
清醒了又會變戲法似的掏出個新鐲子,小心翼翼套在姑母手上,
笑得像當(dāng)初那個送玻璃戒指的少年:"秀蘭,委屈你了,以后我一定對你好。
"姑母撫摸著腕上的銀鐲子,鐲子底下總蓋著新的瘀傷,青一塊紫一塊,像雨后墻根的青苔。
她對著鏡子嘆氣,可等他回來,依舊端上熱飯熱菜,遞過擰干的毛巾。"他心里是有我的。
"她總這樣跟我媽說,指尖摩挲著鐲子,"不然不會給我買這些。"有次賬上少了五十塊,
他把算盤往桌上一摔,算珠子掉落,噼啪亂響。接著酒瓶子"哐當(dāng)"砸在地上,
碎玻璃濺得到處都是。一片尖利的玻璃碴子彈起來,在姑母的小腿上劃開道口子,
血珠像熟透的櫻桃,順著小腿往下滾。她正端著剛出鍋的餛飩,手一抖,
滾燙的湯灑在灶臺上,騰起的熱氣燙得她猛地縮回手,手背立刻紅了一片。
姑母強(qiáng)忍著腿上和手上的疼,眼里卻噙滿了淚,不是因?yàn)樘?,是因?yàn)殄伬锏酿Q飩,
是他最愛吃的。那天半夜,我起夜時聽見后院有動靜。姑母蹲在水龍頭下,
用冷水沖小腿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嘴里卻哼著跑調(diào)的《小芳》。
我從屋里摸出創(chuàng)可貼遞過去,她接的時候,袖口滑下去,手腕上露出片青紫色的瘀傷,
腫得發(fā)亮,像塊沒化透的凍肉。"姑父打的?"我小聲問。她慌忙把袖子拽上來,
棉襖的盤扣硌得手疼,卻顧不上揉。"傻孩子,是我自己撞的,他沒那么壞。
"她低頭撕開創(chuàng)可貼,聲音有些發(fā)緊,"對了,
這事千萬別對你爺爺奶奶說......"她反復(fù)叮囑,像怕走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后來我才知道,那五十塊是她塞給了隔壁的三奶奶。三奶奶的孫子生了急病,等著錢救命。
她當(dāng)時攥著錢說:"救人要緊,他知道了不會怪我的。"可那天晚上,我躺在里屋,
聽見姑父在堂屋罵:"吃里扒外的東西!"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聲音,然后是姑母壓抑的嗚咽,
像被捂住嘴的貓,一聲一聲鉆心。第三章 玉鐲子與空銀行卡酒樓擴(kuò)建那年,奶奶走了。
彌留之際,她枯瘦的手攥著姑母的手腕,
費(fèi)力地褪下自己戴了大半輩子的玉鐲——那是奶奶的嫁妝,是奶奶的母親傳給她的。
"閨女啊,戴著......能擋災(zāi)。"奶奶的聲音氣若游絲,
渾濁的眼睛卻死死盯著姑母腕上未消的瘀青,
"別再......傻了......"姑母把玉鐲戴在手上,此后無論做什么,
鐲子總跟著發(fā)出細(xì)碎的響。算賬時敲在賬本上,是篤篤的輕喚;擦桌子時碰在碗碟上,
是叮叮的顫音;就連被姑父指著鼻子罵時,玉鐲也會順著胳膊往下滑,像極了奶奶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