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外婆的老宅,我撞見村里的糙漢談平。他總在暴雨夜翻進(jìn)我院子修屋頂,
粗糲的手指捏著瓦片,汗珠沿著喉結(jié)滾進(jìn)衣領(lǐng)。「再偷看就把你扔出去?!顾麊≈ぷ泳?。
直到我在祠堂發(fā)現(xiàn)泛黃的婚書——外婆的名字旁邊,赫然寫著談平祖父的名字。
而那張修補(bǔ)過的房梁上,刻滿了我出生那年的日期。---外婆的老屋,
像個被歲月腌透了的沉默老人,蹲伏在村子的最東頭。暑氣蒸騰,
把白天曬得蔫頭耷腦的蟬鳴都熬成了黏稠的糖漿,糊在傍晚的空氣里。
我癱在堂屋那張吱呀作響的竹床上,僅有的那臺老式電扇徒勞地攪動著悶熱,
吹過來的風(fēng)帶著塵土和木頭陳腐的氣息,撲在臉上,非但沒解了暑意,反倒更添一層燥。
墻皮斑駁得如同生了頑固的皮膚病,角落掛著蛛網(wǎng),
灰塵在從高窗斜射進(jìn)來的光柱里無聲地浮沉??諝饫飶浡还蓮?fù)雜的味道,
累月積下的灰塵、潮濕木頭、還有角落里那盤蚊香燃燒時散發(fā)的、帶著點(diǎn)藥味的煙混合而成。
窗外的天,不知何時已沉得如同潑了墨,黑壓壓的云層低得仿佛要砸到屋頂上。「轟?。 ?/p>
一聲炸雷毫無預(yù)兆地劈開寂靜,震得窗欞嗡嗡作響,緊接著,
豆大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狂暴的雨幕,
狠狠地沖刷著屋頂?shù)那嗤吆驮鹤永锏哪嗟?。雨聲喧囂,像無數(shù)只拳頭在瘋狂擂鼓。
我松了口氣,這場雨好歹能沖散些暑氣。念頭剛轉(zhuǎn)完,頭頂正上方,靠近房梁的地方,
突然響起一聲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滴答」。心里咯噔一下。緊接著,又是一滴,
冰冷的水珠正正砸在我的額頭上,激得我一個哆嗦。我猛地抬頭,
心瞬間沉了下去——昏黃的燈光下,
清晰可見一道水痕正沿著老舊開裂的房梁迅速洇開、擴(kuò)大,
渾濁的雨水正從那里爭先恐后地滲漏下來,落在堂屋中央的泥地上,
很快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洼。糟了!外婆這老屋,果然經(jīng)不起這場暴雨的蹂躪!
我手忙腳亂地跳起來,像個沒頭蒼蠅在屋里亂轉(zhuǎn),想找接水的家伙。臉盆?沒有!水桶?
也沒看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時,那漏水的地方仿佛故意跟我作對,「嘩啦」一聲,
整片水幕傾瀉而下,澆得我半邊肩膀瞬間濕透,冰冷刺骨。「砰——哐當(dāng)!」
一聲巨響蓋過了雨聲,仿佛整個門框都震動了一下。我嚇得魂飛魄散,驚恐地扭頭望去。
只見兩扇厚重的、帶著銅環(huán)的木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
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點(diǎn)瞬間灌滿了堂屋,吹得那盞懸在梁上的白熾燈瘋狂搖擺,
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亂舞。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門外混沌的雨夜天光,
像一尊驟然降臨的煞神。他渾身濕透,粗硬的頭發(fā)緊貼在寬闊的額角,
雨水沿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淌下。
一件深色的、濕得發(fā)亮的蓑衣沉重地披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不斷往下滴著水。
腳上是一雙沾滿厚重黃泥的解放鞋,每一步踏進(jìn)來,
都在潮濕的泥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濕漉漉的腳印。他身形極其高大,
幾乎要頂?shù)降桶拈T楣,肩背厚實(shí)得像一堵墻,
帶著一股風(fēng)雨和泥土混合的、原始而濃烈的氣息,瞬間壓過了屋里所有的陳腐味道。
他根本沒看我一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屋頂?shù)穆┧c(diǎn),
隨即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屋中央那張笨重的八仙桌。那桌子缺了一個角,
桌面也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顯然已經(jīng)有些年頭。他雙臂肌肉虬結(jié),猛地發(fā)力,
沉重的八仙桌竟被他一個人硬生生搬動,拖拽著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精準(zhǔn)地挪到了漏水的正下方。接著,他脫掉礙事的濕透蓑衣,隨手甩在地上,發(fā)出「啪」
的一聲悶響。里面是一件洗得發(fā)灰、緊緊繃在身上的無袖汗衫,
清晰地勾勒出賁張的胸肌和手臂上鐵塊般堅(jiān)硬的線條。他雙手在桌沿一撐,
整個人便異常矯健地躍上了桌面。桌面在他沉重的身體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他就站在那搖搖晃晃的桌上,離我如此之近。我渾身濕冷,狼狽地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分不清是因?yàn)楹溥€是因?yàn)檫@陌生男人帶來的強(qiáng)烈壓迫感。他離我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汗衫下緊繃的肌肉輪廓,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汗味混合著雨水、泥土,
還有一種奇特的、像是剛劈開的新鮮木頭的氣息。那味道并不好聞,
卻帶著一種原始的、野性的力量感,蠻橫地沖進(jìn)我的鼻腔。他仰著頭,
專注地檢查著房梁的破損處?;椟S的燈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輪廓,鼻梁很高,
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喉結(jié)隨著他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了一下,一滴汗珠,
混著順頭發(fā)流下的雨水,沿著他線條剛硬的脖頸一路滑落,滾過突起的喉結(jié),
最終沒入汗衫粗糙的領(lǐng)口深處,消失在那片被雨水和汗水洇濕的、厚實(shí)的胸膛陰影里。
那滴汗珠的軌跡,像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我猛地移開了視線,臉上莫名有些發(fā)燙。
他太高了,站在桌上,幾乎伸手就能觸到房梁。他粗糙的大手在房梁和瓦片間摸索著,
動作卻出乎意料地帶著一種奇異的熟練和精準(zhǔn)。沒有梯子,沒有工具,他僅憑著一雙手,
就那樣硬生生地將松脫、歪斜的瓦片一塊塊重新歸位、卡緊。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祝?/p>
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指腹和掌心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和深淺不一的疤痕,
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粗糲。我抱著濕透的手臂,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粘在他身上。他修得極其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漏雨的屋頂。
每一次挪動瓦片,他手臂和肩背的肌肉便隨之繃緊、隆起,充滿了強(qiáng)悍的力量感。
汗水混著雨水,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蜿蜒流淌。那沉默而強(qiáng)悍的姿態(tài),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屋子里只剩下他挪動瓦片的摩擦聲、屋外愈發(fā)狂暴的雨聲,
以及我壓抑不住的、細(xì)微的牙齒磕碰聲。不知過了多久,
漏下的雨水終于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滴,最后徹底停了。
他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也松懈了一絲。他從桌上利落地跳了下來,沉重的身體落在地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濺起幾點(diǎn)泥水。那雙沾滿泥漿的解放鞋就踩在我面前不遠(yuǎn)處的地上。
他終于看向我,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幽,像兩口不見底的寒潭。
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和一種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從我濕透的頭發(fā)、狼狽的臉頰,
掃到我緊緊抱著的手臂上。那眼神里沒有同情,沒有關(guān)切,
只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接和冰冷?!冈偻悼?,」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
像是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雨夜的寒氣,重重砸在濕冷的空氣里,
「就把你扔出去。」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間沿著我的脊椎竄遍全身。
我猛地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他不再看我,彎腰撿起地上那件濕漉漉、沉甸甸的蓑衣,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轉(zhuǎn)身就走。
高大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像來時一樣突兀地融入了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中?!高旬?dāng)!」
門板在他身后被用力帶上,隔絕了風(fēng)雨聲,也隔絕了那個帶著強(qiáng)烈壓迫感的身影。
屋子里只剩下?lián)u晃的燈影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地上,除了那灘渾濁的積水,
還殘留著他帶進(jìn)來的泥腳印,深深淺淺,一路延伸到門口,刺眼地烙印在潮濕的泥地上,
也烙印在我驚魂未定的腦海里。那個暴雨夜之后,談平像一道沉默的陰影,
時不時地就會烙進(jìn)我的視線。有時是在村口的小路上,他扛著一大捆比人還高的柴禾,
弓著腰,沉默地走著,沉重的步伐踩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有時是在村尾那口老井邊,
他搖著吱呀作響的轆轤打水,粗壯的手臂上肌肉賁張,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滾動。
他從不主動和村里人多話,偶爾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從喉嚨里含糊地嗯一聲,
或者點(diǎn)一下頭,腳步不停。村里人似乎也習(xí)以為常,沒人覺得奇怪,
只當(dāng)他是個性子悶、力氣大的怪人。而我,每次不經(jīng)意間看到他,
心臟總會沒出息地快跳幾下。那個雨夜他居高臨下的冰冷眼神,那句「扔出去」的威脅,
還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泥土味和新木屑的粗獷氣息,總會在瞬間清晰地回放,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時間在蟬鳴和燥熱中緩慢爬行。外婆的老屋依舊沉默地立著,
日子似乎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直到又一個傍晚,天色再次陰沉得可怕,
空氣悶得如同凝固的膠水,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遠(yuǎn)處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
像大地深處傳來的低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次漏雨的地方!幾乎是條件反射,
我猛地抬頭看向堂屋的房梁。果然,在那道熟悉的裂縫邊緣,
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洇開、擴(kuò)大。又來了!幾乎是同時,
院墻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fēng)吞沒的落地聲——「噗」。很輕,
但在這種屏息凝神的緊張時刻,卻異常清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他來了!那個念頭帶著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攫住了我。我像受驚的兔子一樣,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躲到了堂屋側(cè)面那扇破舊的高窗后面。窗欞早已腐朽,
糊窗的報紙也破爛不堪,留下許多大小不一的縫隙。我蜷縮在窗下的陰影里,屏住呼吸,
只敢透過一條狹窄的縫隙,緊張地窺視著院子里的動靜。高大的身影無聲地翻過院墻,
像一道敏捷的黑影,穩(wěn)穩(wěn)落在院中的泥地上。正是談平。他依舊穿著那件深色汗衫,
寬闊的肩膀在昏沉的天色下像一座沉默的山巒。
他抬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仿佛隨時要塌下來的天空,眉頭緊鎖,沒有絲毫猶豫,
徑直走向堂屋門口。他推門進(jìn)來,帶進(jìn)一股潮濕的風(fēng)。他甚至沒有環(huán)顧四周,目標(biāo)明確,
直接走向那張八仙桌。那熟悉的、沉重的桌子被他再次輕而易舉地挪到漏水點(diǎn)下方。
他躍上桌面,動作利落得驚人。粗糲的大手精準(zhǔn)地探向屋頂,
開始熟練地整理那些被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威脅著的瓦片。我躲在窗后的陰影里,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我的肋骨??謶窒癖涞奶俾p繞著我的四肢。
他會不會發(fā)現(xiàn)我?那雙深幽的眼睛會不會突然掃向這個角落?那個「扔出去」
的威脅言猶在耳??沙丝謶?,另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卻像藤蔓上的毒刺,狠狠地扎著我。
為什么?這個沉默寡言、眼神兇悍的糙漢,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翻墻進(jìn)來,
只為修補(bǔ)這棟與他毫不相干的老屋?外婆生前從未提過村里有這樣一個人。圖財?
這老屋除了灰塵和回憶,空空如也。圖什么?這個巨大的疑問像一塊沉重的石頭,
壓得我喘不過氣,甚至?xí)簳r壓過了對他的恐懼。我死死咬住下唇,透過那道縫隙,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璋抵校硨χ?,寬闊的背脊肌肉隨著手臂的動作起伏、繃緊,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單薄的汗衫,緊貼在皮膚上。他全神貫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周遭的一切,包括我這個潛在的窺視者,都不存在。屋外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雷聲也愈發(fā)清晰。
他手上的動作更快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當(dāng)他終于停下,確認(rèn)不再漏水,
準(zhǔn)備從桌上跳下時,我的目光卻鬼使神差地被他后腰處吸引了。
他彎腰去拿放在地上的蓑衣時,汗衫下擺被帶起了一角。就在他右側(cè)后腰靠下的位置,
一道猙獰的疤痕赫然闖入我的視線!那疤痕很長,斜斜地刻在古銅色的皮膚上,
顏色泛著一種詭異的白,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那里,邊緣的皮膚微微扭曲,
昭示著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有多深重。我倒抽一口冷氣,慌忙捂住嘴,生怕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
那道疤……是意外?還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留下的印記?這個沉默如山的男人,
身上到底藏著多少秘密?他拿起蓑衣,像上次一樣,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消失在即將傾盆而下的暴雨前奏里。堂屋再次恢復(fù)死寂,只留下我蜷縮在窗下,渾身冰冷,
心亂如麻??謶?、好奇、還有那道猙獰疤痕帶來的沖擊,在我腦中瘋狂翻攪。那晚之后,
談平那道沉默而強(qiáng)悍的背影,還有他后腰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像燒紅的烙鐵,
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恐懼依舊存在,但那份強(qiáng)烈到無法遏制的好奇心,
卻像瘋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到底是誰?他為什么守著這棟老屋?
外婆和他……或者他的家族,究竟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再也無法拔除。
我像個著了魔的偵探,開始在老屋里進(jìn)行地毯式的搜尋。外婆留下的東西不多,
大多是一些破舊的日常用具和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我翻遍了箱籠柜屜,
甚至爬上吱嘎作響的閣樓,在嗆人的灰塵中摸索,除了找到一些老舊的農(nóng)具和發(fā)霉的舊書,
一無所獲。日子在焦灼的搜尋和談平偶爾閃現(xiàn)的身影中過去。
又是一個悶熱得讓人心煩的午后。蟬鳴聲嘶力竭,陽光透過窗紙上的破洞,
在地上投下幾個刺眼的光斑。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上,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院子角落那個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廢棄雞窩。
一個念頭倏地閃過:外婆以前好像提過,家里最老的東西,都堆在那邊?
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我站起身,撥開半人高的雜草和糾纏的藤蔓,
走向那個搖搖欲墜的土坯雞窩。里面堆滿了陳年的爛稻草、碎瓦片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垃圾,
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霉?fàn)€氣味。我強(qiáng)忍著不適,用手扒拉著。稻草又濕又黏,
沾滿了黑乎乎的污泥。突然,我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物,埋在厚厚的爛草下面。不是石頭,
也不是瓦片。我心頭一跳,手上加了把力,用力往外一拽。
一個沉甸甸的、銹跡斑斑的鐵盒子被我拖了出來。盒子不大,方形,
表面糊滿了厚厚的污泥和鐵銹,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只有掛鎖的地方還殘留著一點(diǎn)暗沉的金屬光澤,鎖扣早已銹死。就是這個!直覺在瘋狂叫囂。
我抱著盒子沖回堂屋,找了塊破布,沾了水,用力擦拭著盒蓋上的污泥。鐵銹簌簌落下,
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沒有花紋,樸素得近乎簡陋。我找來一把小錘子和一根舊鐵釘,
對準(zhǔn)銹死的鎖扣,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砸了下去。「哐!哐!哐!」鐵銹和碎屑飛濺。
幾下重?fù)糁?,那早已脆弱的鎖扣終于「咔噠」一聲斷裂開來。
我的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手指因?yàn)橛昧Χ⑽㈩澏?。我小心翼翼地?/p>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掀開了那沉重而冰冷的鐵盒蓋。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陳年紙張、鐵銹和灰塵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咳嗽了幾聲。
盒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樣舊物:幾張泛黃模糊、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著舊式的長衫和襖裙,
面容早已模糊;幾枚邊緣磨損、字跡不清的銅錢;最底下,壓著一小疊同樣泛黃發(fā)脆的紙張。
我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輕輕拈起最上面那張紙。紙張很脆,邊緣已經(jīng)破損,
上面是豎排的毛筆字,墨跡深深浸透紙背,帶著一種舊時代特有的鄭重。
我湊到窗邊明亮的光線下,努力辨認(rèn)著那些褪色卻依舊清晰的墨跡?!浮?jǐn)以白頭之約,
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是婚書!我的目光急切地掃向落款處。
時間模糊不清,但兩個名字,卻如同兩道驚雷,猝不及防地劈入我的眼中——女方:沈秀蘭。
那是我外婆的名字,我絕不會認(rèn)錯!男方:談有根。談……有根?
談平……談有根……一股電流瞬間竄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抬起頭,
目光死死盯住那張被談平修葺過、此刻在窗外天光下顯得格外沉默的房梁。談平的祖父!
那個沉默寡言、眼神兇悍的男人,他的祖父,名字竟和我外婆的名字,
并排寫在這張古老的婚書上!外婆從未嫁人。我從小就知道,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外婆一個人守著這老屋過了大半輩子。那這張婚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外婆和談平的祖父……這怎么可能?混亂的思緒如同驚濤駭浪,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捏著那張脆弱的婚書,指尖冰涼,巨大的謎團(tuán)不僅沒有解開,反而像投入巨石的深潭,
激起了更加洶涌、更加匪夷所思的漩渦。接下來的幾天,我像是魔怔了。
那張泛黃的婚書像一把燒紅的鑰匙,燙在我的心上,卻打不開眼前沉重的謎鎖。
談平……談有根……這兩個名字在我腦海里瘋狂盤旋,攪得我寢食難安。
外婆的遺物里找不到更多的線索。那張婚書,仿佛是塵封往事唯一的、孤零零的證物。
一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祠堂。村里的祠堂,
那個供奉著祖先牌位、記錄著村落姓氏源流的地方。談家……村里姓談的人家似乎很少,
甚至……除了談平,我好像沒聽說過第二家?這個想法一旦滋生,便再也無法按捺。午后,
村里靜悄悄的,只有蟬鳴在樹梢聒噪。我避開人,
獨(dú)自一人溜進(jìn)了位于村子西頭、同樣顯得古舊而肅穆的談氏宗祠。祠堂里光線昏暗,
彌漫著常年不散的香燭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高高的橫梁上垂掛著蛛網(wǎng),
一排排深色的牌位靜靜矗立在神龕上,像無數(shù)雙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
空氣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的目光急切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名字上搜尋?!刚劇?/p>
字開頭的名字并不多。終于,在神龕靠下的角落里,一個相對較新的牌位吸引了我的注意。
它的木質(zhì)顏色比周圍深一些,刻痕也顯得清晰些。牌位上刻著:顯考談公諱有根府君之靈位。
談有根!果然是他!我心頭狂跳,目光下移,落在牌位下方刻著的幾行小字上。
那是記載生卒年月的。當(dāng)我的目光掃到「卒于」后面的年份時,如同被冰水兜頭澆下,
瞬間凍僵在原地。「……卒于一九八八年冬月。」一九八八年?外婆沈秀蘭,
是二零零二年深秋去世的。他們之間,隔著整整十四年的時光鴻溝!這張婚書,這份名分,
究竟代表著什么?一個早已在十四年前故去的男人,名字為何會出現(xiàn)在外婆的婚書上?
外婆守著的,到底是什么?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疑云將我徹底籠罩。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祠堂冰涼的石階上,只覺得祠堂里那些牌位上的名字,
仿佛都化作無形的壓力,沉沉地壓在我的胸口。也不知過了多久,祠堂外面似乎傳來腳步聲。
我猛地一驚,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慌亂地想要找個地方躲藏。情急之下,
我瞥見神龕最下方,厚重的供桌布幔垂落在地,似乎可以藏身。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鉆了進(jìn)去,蜷縮在布滿灰塵的黑暗角落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腳步聲沉重而緩慢,一步步走進(jìn)了祠堂。透過布幔下方狹窄的縫隙,
我只能看到一雙沾著新鮮泥土的解放鞋。是談平!他走到神龕前,腳步停住了。他沒有上香,
也沒有跪拜,就那么沉默地站著。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沉重。
空氣凝滯得可怕。過了許久,久到我蜷縮的腿都開始發(fā)麻。他終于動了。他彎下腰,
從供桌靠墻的角落里,摸索著拿出了什么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很舊的搪瓷缸子。然后,
他拿起神龕旁邊一個同樣很舊的竹筒水壺,往搪瓷缸里倒了些清水。接著,
他做了一件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撩起自己汗衫的下擺,用力撕扯下一塊布條!
布條撕開的聲音在寂靜的祠堂里格外刺耳。他將布條浸入搪瓷缸的清水中,擰得半干。然后,
他極其小心地、用那塊濕布,開始輕輕地、反復(fù)地擦拭祖父談有根的那個牌位。
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與他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粗獷模樣判若兩人。
他擦拭得極其專注、認(rèn)真,仿佛在對待一件無價的珍寶,
連牌位邊緣最細(xì)微的雕花縫隙都不放過?;璋抵?,他低垂著頭,
側(cè)臉的線條在陰影里顯得異常柔和,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
他就那樣沉默地擦拭著,一遍又一遍。祠堂里安靜得只剩下布條摩擦木頭的細(xì)微聲響,
和他低沉而壓抑的呼吸聲。我躲在供桌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
生怕驚動了他。眼前的景象太過震撼,徹底打敗了我對他所有的認(rèn)知。
那個兇神惡煞、威脅要把我扔出去的男人,此刻竟像個脆弱的孩子,
在黑暗中獨(dú)自擦拭著祖父的靈位,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他到底背負(fù)著什么?那張婚書,
那段橫跨生死的關(guān)聯(lián),還有他沉默的守護(hù)……一切的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