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甜蜜仿佛一層輕柔的薄紗,靜靜地籠罩在稻毛海岸的那座新居上。陽光灑在日本式的木質(zhì)建筑上,金色的光暈映襯出一片溫馨與寧靜。那是我們用心布置的避風(fēng)港,為了更貼近丈夫心中那片遙遠(yuǎn)的故國,我毅然放棄了自幼習(xí)慣的西式生活,將原本的桌椅換成了傳統(tǒng)的榻榻米,細(xì)膩的木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你看,這些都是從北京寄來的賀禮?!闭煞蛞贿呡p聲說道,一邊將那塊鮮紅的桌布鋪在桌面上。銀制煙具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那兩件華麗的大紅旗袍更是奪人眼球,仿佛在無聲中訴說著那片古老土地的故事?!霸谥袊禄橐欢ㄒ┘t的?!彼χ?,眼中帶著一抹溫柔?!斑@些來自夫家的故土,讓我覺得自己更融入了一點。”
我望著那些物件,心中泛起一絲暖意。丈夫的柔情似水,仿佛一股細(xì)流,緩緩流淌在我的心田?!澳阒绬幔课疫€托藤井少佐尋來那只帶著血統(tǒng)證書的英國幼犬?!蔽逸p聲說,試圖緩解那份微妙的緊張?!霸绯克臀乙黄鹱叩胶_?,看著它在晨曦中歡快地奔跑,心里竟也覺得平靜了許多。”
丈夫的背影融入朝霞,寧靜而堅定。“那只狗,仿佛也是我們在這里的守護(hù)天使?!蔽业吐暷剜闹邪蛋灯矶\,希望這份平靜能長久延續(xù)。
日子似乎被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丈夫每天騎上軍馬,奔赴步兵學(xué)校,我則在家中應(yīng)對各種訪客:好奇的記者、仰慕的青年、婦女會的姐妹們。三格格們耐心地為我講解那些繁復(fù)的中國風(fēng)俗,試圖幫我拼湊起丈夫的過去。而每逢星期天,家門口便會迎來那些漂泊在異鄉(xiāng)的中國留學(xué)生們。在這“反日”、“抗日”的氛圍中,我的小屋成了他們片刻的避風(fēng)港。對我而言,能為他們提供一絲庇護(hù),就是一件善事。
宮內(nèi)府參事許丙帶著家眷來訪,笑著提議:“我們?nèi)ペs海、兜風(fēng)霞浦吧,那里風(fēng)景不錯?!睔g聲笑語中,空氣似乎也變得輕松了幾分,暫時驅(qū)散了那無形的緊張。
然而,一個細(xì)微的細(xì)節(jié),卻像一枚銳利的碎片,突然刺破了這層寧靜的薄紗。當(dāng)我將丈夫身著泳裝的照片寄到北京醇親王府時,竟然引來了仆傭們悲戚的淚水?!盀槭裁??”我滿心困惑,望著他們的淚水,心中泛起一陣不安。
丈夫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在中國,男子漢在旁人面前,連襪子都不能脫?!彼穆曇舻统炼鴪詻Q,仿佛在敘述一段無法抗拒的命運。“百里不同俗,我懂?!蔽胰套⌒Γ念^卻久久無法平復(fù)。那一瞬間,我的目光定格在照片上,看到丈夫坦然自若的模樣——那是稻毛海岸上最普通的休閑時光,卻在故國親人眼中變成了“不合禮儀”的失范。
“這微小的沖突,第一次讓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丈夫與他血脈相連的故土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蔽倚闹邪蛋祰@息,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
稻毛的生活雖樸素,物資匱乏,魚鮮稀少,肉食更需遠(yuǎn)赴千葉市采買,但那份寧靜與充實,像窗外拍打的海浪,一次次洗滌著我的心靈。我們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這一切,仿佛守護(hù)著即將被風(fēng)暴吞噬的最后港灣。
然而,歷史的巨輪終究無情。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北京郊外的蘆溝橋上,槍聲驟然響起,仿佛天崩地裂。消息傳來,丈夫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諝庾兊媚氐昧钊酥舷ⅲ彝o皺的眉頭,心頭一緊,“日本不對……”我忍不住低聲喃喃。
他沉默良久,終于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望向我,仿佛穿透了時空?!皾M洲和中國,本來是一回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卻帶著無法掩飾的痛楚。
那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心中那扇隱約感知卻未曾真正理解的門。我的心猛然一震,明白了丈夫以及他那位身居長春(新京)高位的兄長愛新覺羅·溥儀,此刻正處于怎樣一種撕裂的痛苦與尷尬之中。他們被命運拋擲在“滿洲國”的權(quán)力巔峰,卻在心底深藏著那份不可割舍的“中國”。日本點燃的戰(zhàn)火,正是那片故土被強行割裂的象征。丈夫的沉默,已不再只是哀傷,更是一種被撕裂、窒息的絕望。
幾天后,丈夫在士官學(xué)校最親密的摯友山本少尉來辭行。那是一次令人心碎的告別。山本曾手把手教他疊被褥、打裹腿,曾在上海前線率先沖鋒,永遠(yuǎn)倒在了異國的海灘上。噩耗傳來,丈夫的悲痛與茫然達(dá)到了極點。“唉……為什么會是他?”他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難以釋懷的哀傷。
我站在一旁,心如刀絞,卻也無能為力。那一刻,我深刻體會到戰(zhàn)爭的殘酷與無情,它撕裂的不僅是土地,更是人們的心靈。
八月尾聲,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那場未曾宣戰(zhàn)的血戰(zhàn),將我們所有人卷入了無盡的黑暗。丈夫完成了步兵學(xué)校的學(xué)業(yè),命運已然為他鋪開了一條未知的道路。九月,他與潤麒夫婦一同,踏上了那片戰(zhàn)火紛飛的“滿洲國新京”。
而我,腹中已悄然孕育著新的生命。十月的離別日漸臨近,我不得不獨自留在日本,等待著遠(yuǎn)行的那一刻。每天的行程像一場旋轉(zhuǎn)的輪回:辭行、告別、祈禱,心中滿是沉重。
終于,迎來了向皇宮辭行的日子。在皇太后陛下的寢宮,我恭敬地行禮。那四歲的東宮(皇太子)殿下正歡快地蹬著他的小三輪車,天真無邪?!艾F(xiàn)在,東宮殿下能自己玩了。”皇太后慈愛地笑著,眼中滿是寵溺。她轉(zhuǎn)向我,語氣中帶著深切的關(guān)懷:“你馬上要離開日本,去滿洲了。請代我向皇帝陛下問好?!彼龖浧痄邇x皇帝訪日時的情景,滿懷溫情:“記得那次散步,皇帝陛下總是輕輕攙扶著我,像對待母親一樣?!?/p>
“我一定會轉(zhuǎn)達(dá)您的心意?!蔽亦嵵卮饝?yīng),心中滿是不舍。
臨別之際,皇太后賜予我一份厚重的禮物:東宮殿下的雞蛋,象征著對我腹中胎兒的祝福;還有由宮中女官們親手照料的蠶絲織成的真絲絹料?!皾M洲寒冷,穿上這些,務(wù)必保重身體?!彼诘?。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她親手采集的白云花種子。那種如云似霞的白色小花,是宮廷的珍品。她溫和地說:“帶到滿洲去,種下它,做個紀(jì)念吧。”那份純潔與宮廷情誼的象征,仿佛跨越了國界,寄托著她對我的祝福。
我將這些種子小心翼翼地寄存在浜口的外祖母家中。戰(zhàn)云密布,前途未卜,我心中既有期待,也充滿擔(dān)憂。那嬌貴的宮廷之花,是否能在滿洲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我深怕它會在陌生的土地上夭折,更怕辜負(fù)皇太后的美意。
十三年后,戰(zhàn)火終于平息,那份承載皇太后心意的白云花,在故國的庭院中悄然綻放。那一刻,我的心也仿佛被溫暖包裹,仿佛一切的苦難都得到了慰藉。
而我,帶著未竟的托付,離開了日本。那未能帶走的白云花種子,成為我心中永遠(yuǎn)的遺憾,也象征著那段被割裂的歲月——美好與和平,仿佛在戰(zhàn)火中逐漸變得渺茫而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