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的冬天,仿佛一把無形的刀,將大地淬煉成堅(jiān)硬的冰晶。室外氣溫驟降至零下數(shù)十度,空氣仿佛被凍成了透明的鋼針,每一次深吸都像針扎般刺入鼻腔,讓人忍不住皺眉。身為日本女兒,我一向以耐寒著稱,但此刻,這第一場滿洲的冬天也讓我敗下了陣來。除了極少的必要外出,我?guī)缀跽镇榭s在暖氣彌漫的房間里,厚厚的絨毯裹到下巴,望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白茫茫,心中竟生出一種似被流放的孤寂。
“冷嗎?”丈夫溥杰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他走近,手中捧著一杯熱騰騰的姜茶,那辛甜的氣息瞬間驅(qū)散了空氣中的寒意?!靶戮┑亩?,就是這樣任性。”他在我身旁坐下,將那杯熱茶遞到我手中。指尖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我的手背,溫暖的感覺短暫地融化了骨縫里的寒冷。我低頭啜飲,熱流順著喉嚨蜿蜒而下,窗外的風(fēng)雪仿佛也被這微小的溫暖隔開了一些。
然而,橫亙在我與這片陌生土地之間的,不僅僅是這刺骨的寒冬。隨著與中國親友的交往逐漸增多,那些根植于日常生活的風(fēng)俗差異,比寒冬更讓我措手不及,一次次撞擊著我的心頭,讓我心頭發(fā)懵。
那日,滿屋堆滿了親戚送來的賀禮,琳瑯滿目?;囟Y成了我心頭沉甸甸的負(fù)擔(dān)。我猶豫著捧起一只造型古雅的青瓷花瓶,試探著問丈夫:“這個……送一對可好?”他聽罷,眼底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紋,搖頭說道:“在中國,一數(shù)孤單,便是兇兆。要成雙成對,或者取四,千萬不可單數(shù)?!?/p>
“四?”我愣住了,脫口而出,“在日本,那數(shù)字‘四’和‘死’諧音,最忌諱用在禮物上呀!”
“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風(fēng)?!变呓芪兆∥业氖郑Φ莱练€(wěn),似要將他的安慰和理解灌輸?shù)轿倚牡?,“莫怕,慢慢來,有我在?!彼恼菩膶捄駵嘏欠莺V定讓我心頭的惶恐漸漸平復(fù)。他的眼神中滿是堅(jiān)信和包容,仿佛一股無聲的力量,撫平了我所有的疑慮。
又一日,我在一位官員夫人雅致的客廳中,望著案頭一座玲瓏剔透的玉山子,情不自禁地贊嘆:“真是巧奪天工?!痹捯粑绰洌欠蛉艘押Ψ愿纻蛉思?xì)心包好。我頓時(shí)感到一陣窘迫,臉頰泛起潮紅,手足無措。回程的馬車上,我將臉深埋在丈夫的肩窩,低聲呢喃:“我并非想要……”頭頂傳來他低沉而溫和的笑聲,帶著一絲憐惜:“客贊即索,此地風(fēng)俗如此。無妨,下次我悄悄告訴你,哪些可以夸,哪些只看不語?!彼菧?zé)岬臍庀⑤p拂我的鬢角,那無形的壁壘仿佛在這親昵的低語中逐漸融化。我依偎在他懷中,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也變得柔和起來。
新京的日子在磕磕絆絆與新奇體驗(yàn)中悄然流逝,轉(zhuǎn)眼到了舊歷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喧囂瞬間撕裂了冬日的寂靜。傍晚,鞭炮聲如密鼓般在城中各角落炸響,綿延不絕。溥杰攜我站在府邸庭院中,看著仆役們鄭重其事地在廚房設(shè)下香案,祭品豐盛。家主依照禮儀行三跪九叩之禮,口中念念有詞,迎接灶王爺歸天述職??諝庵袕浡銧T、火藥與冬日清冽的氣息,莊嚴(yán)肅穆的氛圍令人心生敬畏。
“今夜灶火不可燃,”溥杰在我耳邊低語,寬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指輕輕勾住我的指尖,傳遞著無聲的陪伴,“待子時(shí),還要在院中撒上芝麻,叫‘踩歲’,寓意‘歲歲平安’?!?/p>
宮中的除夕夜更是燈火輝煌,亮如白晝。皇宮深處,平日莊重肅穆的宮廷似乎也放松了些許?;实鄱俗谏?,我們依次行三跪九叩的禮節(jié),恭賀新禧。禮畢,宮中悄然鋪開牌桌和麻將,連那些平日不茍言笑的皇族女眷也圍攏過來,清脆的洗牌聲取代了平常的寂靜。皇帝賜予的“押歲錢”,用明黃御紙包裹著三寸高的銀幣堆,紅紙上寫著“歲歲平安”。
午夜鐘聲敲響,宮中回蕩著“新禧如意”的祝福。我再次跪拜,起身時(shí),習(xí)慣性地尋找丈夫的身影。他隔著人群望向我,燈火在他眸中跳躍,唇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一瞬間,宏大莊嚴(yán)的禮儀似乎被悄然撩開一角,只有他的目光,穿越層層宮墻,直抵我心底,溫暖而堅(jiān)定。
正月初一,我換上厚重的緞面繡花襯衣,外罩绱衣,腳踏高底鞋,頭梳繁復(fù)的“兩把頭”,珠翠花鈿壓得我脖子發(fā)酸。在宮門甬道上,我依照禮節(jié)行“控手禮”——右膝跪地,右手行禮,臉盡力轉(zhuǎn)向右側(cè),生怕那些價(jià)值不菲的飾物承受不了這份重禮而墜落。繁瑣的禮節(jié)讓我每一次跪拜都像是在薄冰上行走,心中既緊張又忐忑。
回到府中,溥杰為我取下那沉甸甸的頭飾,溫柔地揉按著我酸痛的頸項(xiàng)。他猶豫片刻,低聲說:“陛下今日提到你,他說‘浩太寒酸了,怪可憐的?!蔽倚念^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地絞緊了衣角。那些辛苦籌措的寶石,在宮廷的珍寶面前,仿佛失去了光彩。溥杰捧起我的臉,堅(jiān)定地望著我:“在我心里,你從未與那些冰冷的寶物相提并論。你就是你,浩,足夠了。”他眼中的情意如火焰般熾熱,融化了我所有的不安與羞澀。我倚在他懷中,尋求那份無言的支撐。
萬壽節(jié)(皇帝生辰)之際,寒意未減,一場盛大的慶典在昭和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清晨拉開帷幕。在新京的醫(yī)院里,我經(jīng)歷了漫長的陣痛,直到一聲嬰啼撕裂了空氣。汗水浸濕了我的發(fā)絲,但當(dāng)產(chǎn)婆將那溫?zé)崛彳浀纳湃胛覒阎袝r(shí),所有的疲憊都化作暖流涌上心頭。那是個女兒。我用盡最后的力氣,看向守在身邊的丈夫。他眼眶通紅,俯身吻了吻我汗?jié)竦念~頭,又輕輕地在女兒嬌嫩的臉頰上印下一吻:“辛苦了,浩……我們有女兒了?!?/p>
喜悅的暖流尚未在心底完全擴(kuò)散,門外突然傳來關(guān)東軍派駐宮廷的吉岡大佐那虛偽熱絡(luò)的笑聲戛然而止。片刻死寂后,一句冰冷刺骨的日語穿透門板:“不是皇子?”隨即,重物被粗暴扔在地上的悶響。護(hù)士后來告訴我,那是一件精致的白色松鼠皮童裝,原本準(zhǔn)備的兩色綢帶中,系上的正是那根粉紅絲絳——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一抹被遺棄的殘霞。
來自各方的賀電如雪片般飛來,其中既有皇帝的溫言,也有每日更換的滋補(bǔ)湯品。與此同時(shí),送來的還有許多親友贈予的沉甸甸的純金鎖鏈,寓意“鎖住”孩子的平安。起初我不解,但在丈夫的解釋中,漸漸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暖意——這些冰冷的金屬,竟承載著滾燙的祈愿。
女兒出生的第七個夜晚,燈光柔和。我和溥杰輕聲細(xì)語,凝視著女兒安睡的天使面容。他低聲問我:“‘慧生’這個名字怎么樣?愿她一生聰慧澄明,在這紛繁復(fù)雜的世界中,能看清自己的路?!蔽逸p聲念出:“慧生。”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束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足以穿透周遭的寒冷與黑暗。
“好,”我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女兒嬌嫩的臉頰,又緊握丈夫的手,“就叫慧生?!贝巴猓戮┑囊挂琅f籠罩在深沉的寒意中,細(xì)碎的雪粒無聲敲打著窗欞。然而,屋內(nèi)這份由三顆心緊緊相依所燃起的暖意,卻異常清晰、異常堅(jiān)固,足以抵御門外的風(fēng)雪與那根被遺棄的粉紅綢帶。那微弱的暖意,倔強(qiáng)地宣告著生命的存在,像一束微光,在黑暗中堅(jiān)持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