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沒有名字,但死人可以改寫戰(zhàn)爭?!?/p>
鰍船穿出霧墻,嘉陵江像一條黑綢抖開,江心浮著昨夜未熄的火。
船頭風(fēng)燈只留豆大火苗,被水汽壓得極低,照出前方一條灰白的航跡。
林見螢蹲在艙底,把紫密機轉(zhuǎn)子最后一枚齒輪旋進軸心,
“咔噠”一聲,像把某段歷史卡進了槽。小燕京抱著布娃娃守船尾,娃娃眼眶被火烤得半焦,
卻仍咧嘴笑,仿佛知道所有秘密。
顧惟立在桅桿側(cè),風(fēng)衣領(lǐng)子豎起,蓋住半張臉,
鎖骨繃帶滲出的血已凝成褐斑,像一枚銹掉的勛章。沈一墨蹲在船舷,用手術(shù)刀削鉛筆芯,
削下的黑木屑隨風(fēng)落進江里,瞬間被吞沒。
他把筆尖插進一張空白通行證,寫下:
【無名護士 江津陸軍醫(yī)院 通行證字第 0010 號】
落款處,他故意用了 1939 年的舊鋼印——
那枚印早已在檔案局注銷,卻在黑市重新啟封。
馮野鶴把船速壓到最低,手指在舵柄上敲摩爾斯:
“前方 500 米,軍統(tǒng)水上檢查站?!?/p>
燈光掃過,照出浮橋上的沙袋與機槍巢。
馮野鶴回頭,聲音低到只有氣流:
“要過卡,得把死人演到底?!绷忠娢灠咽孪葌浜玫摹笆w”從艙板下拖出——
那是一具用草席包裹的女尸,
面部被火灼得模糊,腕上套著芯片懷表,
表盤停在【727:00:00】,像一枚凝固的終點。
她把無名護士的袖章別在尸體外衣,
再把半張《新民報》號外塞進尸體的口袋:
“林氏義女 歿于空襲”六個字,
足夠讓檢查站的人遠遠看一眼就放行。
檢查站燈光掃來。
馮野鶴把船慢慢貼向浮橋,
操起重慶話,嗓子沙啞得像被火燎過:
“老總,送尸首回江津老家,家里等著下葬?!?/p>
探照燈落在草席,尸體焦黑的手垂在席外,
指尖滴下一串水珠,像未干的淚。機槍手捂住鼻子,揮手:“快走快走!別熏了老子晚飯!”
馮野鶴點頭哈腰,船槳一點,鰍船滑過浮橋陰影。
船過檢查站 200 米,
林見螢把尸體重新推回暗艙,
揭開草席,露出底下真正的貨物:
? 紫密機轉(zhuǎn)子三枚,用油紙包得嚴(yán)絲合縫;
? 35 mm 膠片兩卷,一卷已燒為空殼,一卷完好;
? 一枚黃銅鑰匙,鑰匙柄刻著【七十六號】——
那是汪偽在上海極司菲爾路的門牌。
江面突然開闊,霧變薄,
東方天際出現(xiàn)一線蟹殼青,
像有人用指甲在墨黑綢緞上劃了一道。
沈一墨把通行證遞給林見螢:
“從今天起,你叫‘宋微塵’,
江津陸軍醫(yī)院外科護士,
父母死于 1938 年大轟炸,
檔案在軍政部醫(yī)院處可查?!绷忠娢灠淹ㄐ凶C貼胸收好,
指尖碰到那枚銀戒指,
戒指內(nèi)圈“1941.12.07”的刻痕在體溫里微微發(fā)燙。
她低聲問:“顧惟,你呢?”顧惟把軍統(tǒng)證件撕成兩半,
一半隨風(fēng)扔進江里,
一半點燃,火光映亮他眼底血絲:
“從今天起,我是逃兵,
也是你手里最后一張暗牌?!?/p>
馮野鶴把船舵交給副手,自己走到林見螢面前,
從懷里掏出第四枚銅紐扣,
紐扣背面刻著一個新日期:
【1942.01.01 上?!∑呤枴?/p>
他把紐扣塞進她掌心:
“鹽幫只送到江津,
再往東,是上海灘的刀口。
記住,紐扣用完,就把自己藏起來?!?/p>
鰍船靠岸,江津陸軍醫(yī)院的紅十字旗在晨風(fēng)里獵獵作響。
碼頭上,一輛救護車改裝的卡車早已等候,
車廂刷著“救護”二字,
底盤卻焊了鋼板,車窗裝了鐵柵。司機是地下交通員老徐,
他沖林見螢豎起兩根手指——
“02 號車廂,三十分鐘后發(fā)車,
目的地:朝天門轉(zhuǎn)火車,
今晚 22:10 北上,
明晚 19:30 到上海西站?!?/p>
林見螢踏上跳板,回頭最后看一眼鰍船——
船頭風(fēng)燈被馮野鶴吹滅,
一縷青煙裊裊升起,
像給昨夜所有死亡點的一炷香。她轉(zhuǎn)身,把布娃娃遞給小燕京:
“你留在江津,替我守墓?!?/p>
小燕京紅著眼眶,卻把娃娃抱得更緊:
“姐,墓里埋的是誰?”
林見螢摸摸他的頭:“埋的是 1941 年的我?!?/p>
救護車發(fā)動,柴油味混著晨霧灌進鼻腔。
林見螢坐在車廂暗格,
把紫密機轉(zhuǎn)子抱在膝上,
像抱一顆隨時會炸的雷。
倒計時在她腕上重新亮起:
【726:23:59→726:22:58】
綠色,穩(wěn)定。車窗外的霧漸漸散去,
嘉陵江在身后拐了一個彎,
像把昨夜的大火、槍聲、眼淚,
全部吞進看不見的水底。05:25
她抬頭,看顧惟。
顧惟也看她。
兩人都沒說話,
卻在同一秒,
把銀戒指與銅紐扣輕輕碰在一起——
金屬相撞,發(fā)出極輕的“?!?,
像給未來的自己,
敲響了第一聲警鐘。
——霧城已遠,刀口將至。
下一站:上海極司菲爾路 76 號,
紫密機的齒輪,
將在汪偽心臟里重新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