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內(nèi),紙聲不絕。
主考官祭酒李守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面前一份文理不通的卷子扔到一旁。
正是榮國府珠大奶奶之父,金陵巨宦。
他已經(jīng)在這里批閱了兩天兩夜,
大多是些陳詞濫調(diào),言之無物。
偶有幾篇文筆尚可的,也只是尚可。
他端起冷茶喝了一口,隨手又拿起一份卷子。
只看了一眼,他昏昏欲睡的精神便為之一振。
這字!
沒有尋常讀書人的溫吞軟糯,反而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每一個筆畫都像用刀刻上去的,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
李守中來了興致,先去看那首試帖詩。
題目是“春風(fēng)”。
他本以為又會是些“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之類的陳腐之作。
可卷上寫的卻是:
“春風(fēng)如貴客,一到便繁華?!?/p>
“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p>
“有情羅幔卷,無力紙鳶斜。”
“慣送梅消息,孤山處士家?!?/p>
好!
李守中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聲彩。
寫盡了春風(fēng)的功績與氣魄,掃雪,留花,格局宏大。
這絕不是一個尋常少年能寫出的句子。
他迫不及待地去看那篇策論。
題目是“論我朝南漕北運之利弊”。
妙啊~妙啊~
他翻到卷首,去看考生的名字。
馮淵。
“來人?!彼麚P聲道。
一個書吏躬身進來。
“去查查這個馮淵,是何來歷?!?/p>
-----------------------
三天后,縣試放榜。
貢院門口的紅榜下,人頭攢動。
“中了!中了!我中了!”
“唉,又名落孫山……”
喜悅與哀愁,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
猴三擠在人群里,踮著腳,脖子伸得老長。
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找著。
終于,在榜首的位置,他看到了那兩個字。
馮淵。
案首!
猴三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出人群,向著街對面的茶館跑去。
茶館里,馮淵正端著一杯清茶,當然也很高興,沒想到自己21世紀的人真能做到案首。
想想原來在網(wǎng)上看到的古代狀元的試卷,現(xiàn)在真是沒法想象。
多虧了穿越后這身體這腦子都大幅提升。
“少爺!少爺!”猴三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
“案首!您是案首!”
茶館里的茶客們,聞聲都看了過來。
馮淵放下茶杯,
“知道了?!彼麘?yīng)了一聲。
“走吧,回家。”
-----------------------
馮淵縣試那首《春風(fēng)》,被那些文人士子們爭相傳抄。
“春風(fēng)如貴客,一到便繁華。好詩,好詩?。 ?/p>
“聽說這馮淵不過十七,竟有如此才氣!”
“何止是才氣,據(jù)說他那篇策論,連知府大人都驚動了?!?/p>
馮淵這個名字,一夜之間,從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冤案苦主,變成了金陵城里最炙手可可熱的少年才子。
隨之而來的,是雪片般的拜帖。
有想來攀交情的鄉(xiāng)紳,有想來切磋學(xué)問的士子,甚至還有想招他為婿的富商。
馮淵一概不見。
他依舊每日卯時起床,上午跟著周梧練刀,下午聽著韓安夢講史。
仿佛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guān)。
直到三天后,一頂官轎停在了馮府門口。
來人是知府衙門的門子,手里捧著一張燙金的帖子。
“馮公子,我們家大人有請?!?/p>
知府,賈雨村。
馮淵接過帖子,看著上面那三個字。
終于來了。
賈雨村,這個靠著甄士隱資助才得以上路的讀書人。
這個為了攀附權(quán)貴,將自己恩人女兒推進火坑的無恥之徒。
這個在原著里,為了討好賈家和薛家,胡亂判了馮淵冤案的酷吏。
不過,以這廝兩面三刀的性格,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我知道了?!瘪T淵將帖子遞給馮房。
“備車?!?/p>
-----------------------
金陵知府衙門。
莊嚴肅穆,門口的石獅子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馮淵跟著門子,穿過重重儀門,來到一間雅致的書房。
書房里點著上好的檀香,墻上掛著名家字畫。
一個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男人,正背著手,站在窗前。
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此人面貌清癯,目帶精光,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官威。
正是賈雨村。
“學(xué)生馮淵,見過府尊大人。”馮淵躬身一禮。
賈雨村沒有立刻讓他起身,而是目光如炬地打量著他。
眼前的少年,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秀。
“你就是馮淵?”賈雨村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審視。
“是。”
“那首《春風(fēng)》,是你做的?”
“是學(xué)生僥幸之作?!?/p>
心中默念“對不起了袁枚先生?!?/p>
“僥幸?”賈雨村冷笑一聲,“本官在官場沉浮多年,見過無數(shù)才子,卻從未見過你這般‘僥幸’的?!?/p>
他走到書桌后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
“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好大的口氣?!?/p>
“本官倒是想問問,你這口氣,是從何而來?”
書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這是試探,也是敲打。
馮淵抬起頭,直視著賈雨村的眼睛。
“回大人,非是學(xué)生口氣大?!?/p>
“而是這春風(fēng),本就如此。”
“它不問貴賤,不分南北,掃盡舊日的污穢,催發(fā)新生的萬物。此乃天地至理,非人力可改。”
賈雨-村的瞳孔微微一縮。
這少年,竟敢跟自己講起了道理。
“說得好。”他拿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p>
“你可知,本官為何要見你?”
他躬著的身子又低了幾分,姿態(tài)放得極盡謙卑。
“學(xué)生愚鈍,不敢妄測大人心意?!?/p>
他的聲音里沒了方才的清亮,反而帶上一種誠惶誠恐的沙啞。
“只是學(xué)生身如草芥,命似浮萍,在這金陵城中,不過一粒塵埃?!?/p>
馮淵頓了頓,仿佛在斟酌用詞,實則在觀察賈雨村的神色。
“大人名滿江南,正如那浩蕩春風(fēng),吹拂金陵。春風(fēng)到處,枯木亦能逢春。”
他抬起頭,眼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與期盼。
“大人肯于百忙之中召見學(xué)生,想來是憐我這株無根的野草,欲降下些許甘霖雨露,點化一二?!?/p>
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既捧高了賈雨村,又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到了塵埃里,順便還把賈雨村召見他的行為,定義為“愛才”與“提攜”。
賈雨村端著茶杯的手指,在溫?zé)岬谋谏陷p輕一敲。
他笑了。
“你這張嘴,倒比你的筆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