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是被凍醒的。
不是冬天的那種干冷，是帶著潮氣的、往骨頭縫里鉆的陰寒，像他以前在沒暖氣的出租屋里，冬天早上爬起來摸鍵盤的觸感。他猛地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灰蒙蒙的天，像被人用臟抹布擦過，連點太陽的影子都沒有。
“醒了？趕緊起來，別擋道?！?/p>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旁邊炸響。林默轉(zhuǎn)頭，看見兩個穿著制服的“人”——說是制服，其實就是塊黑布套在身上，袖口磨得發(fā)亮，褲腿還打著補丁。左邊那個臉是黑的，帽檐破了個洞，露出半只翻白的眼睛；右邊那個臉是白的，嘴角咧到耳根，卻沒半點笑意，手里拖著條鐵鏈，鏈扣銹得發(fā)紅，拖在石板路上“嘩啦嘩啦”響，像極了公司樓下收廢品的三輪車。
“黑…白無常？”林默的嗓子還啞著，說話像漏風(fēng)的風(fēng)箱。
黑無常翻了個白眼，白無常直接踹了他一腳：“少廢話，編號734，趕緊去排隊投胎，遲到扣績效?！?/p>
“績效？”林默懵了，掙扎著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石板路上，路兩邊擠滿了“人”——哦不，是鬼。一個個飄在半空，臉色青白，有的穿西裝，有的穿睡衣，還有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正對著手機哭：“媽，地府Wi-Fi密碼多少？我作業(yè)還沒交呢！”
更離譜的是路盡頭的奈何橋。
那橋說是橋，不如說是幾塊破木板釘?shù)?，橋板之間的縫能塞進(jìn)半只腳，人走上去晃得像蹦床。欄桿早就沒了，只在橋頭釘著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寫著“奈何橋——限載10鬼，超載墜河概不負(fù)責(zé)”，下面還用紅漆補了行小字：“掉下去的自己游上來，地府不派救生員”。
“這橋…OSHA（職業(yè)安全與健康管理局）不管嗎？”林默下意識摸了摸后腦勺，那里還有磕在鍵盤上的鈍痛。
“管？誰管？”旁邊一個穿程序員格子衫的鬼冷笑，指了指橋邊，“你看那倆勾魂的，上個月才掉下去三個，現(xiàn)在還在忘川河漂著呢?！?/p>
林默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見兩個小鬼正扒著橋邊吐，吐出來的不是水，是半透明的泡沫，上面還飄著“bug”字樣的泡泡。
他跟著人流往前挪，越走越心驚。
路邊的“辦公區(qū)”簡直比他待過的最爛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還破。所謂的“投胎登記處”就是個破棚子，棚頂漏著洞，里面的判官正趴在桌上打盹，生死簿被當(dāng)成了枕頭，露出的扉頁上寫著“2024年投胎指標(biāo)：剩余9999個（賣不出去）”。
黑白無常的“值班室”更絕，就倆石墩子，上面擺著個缺了口的茶缸，黑無常正蹲在那兒啃“鬼爪”——一種灰撲撲的東西，咬起來“咔嚓”響，像在吃過期餅干。
“我說老白，”黑無常含糊不清地說，“這月績效又不達(dá)標(biāo)，閻王說再完不成，咱就得去陽間送外賣了?！?/p>
白無常翻了個巨大的白眼：“送外賣怎么了？至少人家準(zhǔn)時發(fā)工資！你看咱這鎖鏈，都銹成這樣了，申請經(jīng)費換條新的，批了三個月還沒動靜?！?/p>
林默聽得嘴角抽搐——合著陰間也搞KPI？也拖欠“辦公用品”經(jīng)費？
終于挪到奈何橋邊，他才算明白什么叫“陰間職場”的擺爛天花板。
孟婆是個穿灰布裙的老太太，圍裙上沾著褐色的污漬，頭發(fā)用根木簪子隨便挽著。她面前擺著個破陶缸，里面的湯渾濁不清，漂著不明雜質(zhì)，旁邊堆著一堆豁口的粗瓷碗，碗沿還沾著干了的湯漬。
“喝了，趕緊過橋?！泵掀诺穆曇粝裆凹埬ツ绢^，她舀湯的動作敷衍得很，湯灑出來一半都懶得管。
“這…這湯干凈嗎？”一個穿西裝的鬼小心翼翼地問，“我生前有潔癖…”
“愛喝喝，不喝滾?！泵掀叛鄱紱]抬，“三百年了，就這條件。嫌臟？那你去西天啊，他們那兒有‘凈化套餐’，就是貴點，得燒十個億的紙錢?！?/p>
西裝鬼立刻閉了嘴，捏著鼻子灌了下去，喝完臉都綠了，扶著橋邊干嘔：“這…這比我們公司樓下的咖啡還難喝…”
林默排在后面，看著孟婆面無表情地舀湯、遞碗，像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輪到他時，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孟婆…您這湯…就沒想過改良一下？比如加個糖？”
孟婆終于抬了眼，那是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改良？用啥改？糖要錢，碗要錢，連燒火的柴都快沒了。小伙子，你是剛死的吧？”
她頓了頓，用那把豁口的碗敲了敲陶缸，發(fā)出“哐當(dāng)”的悶響，像在敲一面破鑼。
“在這兒，能有口湯喝就不錯了?！泵掀诺穆曇敉蝗坏土讼氯?，帶著點疲憊的沙啞，“哪兒不是熬呢？陽間熬KPI，陰間熬孟婆湯，換個地方繼續(xù)熬罷了?！?/p>
林默的心猛地一揪。
他想起自己連播72小時的直播間，想起老板畫的“上市后給你股份”的餅，想起那些在彈幕里刷“默哥加油”的打工人——他們不也和孟婆一樣，守著個破崗位，日復(fù)一日地熬著嗎？
他接過那碗豁口的孟婆湯，碗沿硌得手心生疼。湯很涼，帶著股土腥味，喝下去的時候，他沒覺得忘了什么，只覺得心里堵得慌，像塞滿了沒發(fā)出去的彈幕，全是“累”“卷不動了”“什么時候是個頭”。
過橋的時候，木板晃得更厲害了，他死死抓住旁邊一個同樣晃悠的欄桿，那欄桿上刻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哪個鬼用指甲摳出來的：
“下輩子，不想再打工了。”
林默看著那行字，突然沒忍住，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眼眶就熱了。
原來不管陽間陰間，打工人的苦，都是一個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