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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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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直地看著我,眼神空洞,仿佛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可怕的東西。

“……娘?”他喃喃地,吐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字眼。

聲音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我徹底僵住了。

娘?

他……把我當(dāng)成他娘了?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驚懼和迷茫交織著,像迷失在濃霧里的幼獸。

“娘……火……好大的火……”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囈語,聲音帶著哭腔,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個高高在上、冷得像冰的王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擊。

恐懼壓過了周福的規(guī)矩。

我咬了咬牙,沒有掙脫他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更加笨拙地、輕輕地,拍撫著他的后背。

像小時候我娘哄我那樣。

動作生澀,毫無技巧可言。

“噓……不怕不怕……火滅了,都滅了……”我放柔了聲音,語無倫次地哄著,“你看,沒有火,很黑,很安靜……安全了……”

他緊繃的身體,在我的拍撫下,竟然真的慢慢放松下來。

攥著我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幾分。

他不再囈語,只是閉著眼睛,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額頭的冷汗似乎也少了些。

濃密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濕意。

他……哭了嗎?

這個念頭讓我心頭又是一震。

不知過了多久。

他的呼吸終于變得均勻綿長,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像是真的睡著了。

抓著我手腕的手,也徹底松開了,滑落在錦被上。

我這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活動了一下被他攥得發(fā)麻的手腕。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仔細(xì)地看著他沉睡的側(cè)臉。

褪去了平日的冰冷和防備,此刻的他,安靜得像個孩子。蒼白的皮膚,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著的薄唇,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原來他安靜睡著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和白天那個刻薄挑剔的活閻王,判若兩人。

那個關(guān)于“火”的噩夢……是什么?

我心里充滿了疑問。

但我知道,這不是我能探究的。

我輕手輕腳地退回到腳踏上坐下,不敢再睡,只是靜靜地守著。

這一夜,格外漫長。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周湛湛都沒有再驚醒。

清晨,周福像掐著點一樣準(zhǔn)時出現(xiàn),準(zhǔn)備伺候王爺起身。

他看到我坐在腳踏上,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大概覺得我規(guī)矩守得好),但嘴上還是例行公事地訓(xùn)誡:“王妃辛苦了,伺候王爺要時刻警醒,不可懈怠?!?/p>

我低著頭,沒吭聲。

心里卻在想:警醒?昨晚要不是我“不規(guī)矩”,你們王爺指不定嚇成什么樣呢。

周湛湛醒了。

他睜開眼,眼神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的冰冷和清明,仿佛昨夜那個脆弱無助的人只是我的幻覺。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點復(fù)雜?

隨即移開。

“更衣。”他淡淡吩咐周福。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也低著頭,像往常一樣,扮演著那個笨手笨腳、安靜無聲的木頭樁子。

只是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昨晚攥緊時的冰涼觸感。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過了幾天。

周湛湛的身體在御醫(yī)口中“日漸穩(wěn)固”,但在我這個貼身伺候的人看來,他依舊虛弱,咳得少了些,但走幾步路還是需要人扶,臉色也總是不見紅潤。

林嬌嬌她們消停了一陣,大概是上次在我這兒沒討到好,又或者是在憋什么大招。

這天下午,周福被管家叫去處理府庫的事情,暫時放過了我。

我難得清閑,在聽雨閣的小院子里曬太陽,看著墻角幾株開得正好的月季發(fā)呆。

翠兒端著一碟新做的點心過來,一臉欲言又止。

“怎么了?愁眉苦臉的?!蔽夷笃鹨粔K桂花糕。

“王妃……”翠兒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奴婢…奴婢聽到點閑話……”

“嗯?”我挑眉。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閑話。

“是關(guān)于…王爺?shù)摹贝鋬郝曇舾×?,帶著猶豫,“有人說…王爺這次‘死而復(fù)生’,是…是用了邪術(shù)!說他…不是真王爺了!是…是棺材里爬出來的……”

“噗!”我一口桂花糕差點噴出來,“咳咳…誰說的?!”

這腦洞也太大了!

“奴婢也不知道源頭是誰,就…就聽幾個灑掃的婆子在背地里嘀咕……”翠兒緊張地絞著衣角,“她們還說…王妃您…您一腳踹飛了棺材板,是…是破了那邪術(shù)的關(guān)鍵!所以王爺才…才留您在身邊,是想…想……”

翠兒不敢說下去了。

我明白了。

合著我不僅踹活了王爺,還成了破邪術(shù)的“法器”?所以王爺留著我,是為了鎮(zhèn)宅辟邪?

這都什么跟什么!

我哭笑不得。

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流言蜚語來得蹊蹺。王爺剛醒那會兒,府里只有狂喜和敬畏?,F(xiàn)在“死而復(fù)生”的新鮮勁兒過了,反而冒出這種邪乎的猜測?

背后沒人推波助瀾,鬼都不信。

“還有呢?”我沉下臉問。

“還…還有人說,”翠兒的聲音帶著哭腔,“說王爺醒來后性情大變,比以前更冷更嚇人了,也不親近后院……說…說就是因為用了邪術(shù),沾了陰氣……”

我放下點心,心里冷笑。

性情大變?周湛湛以前什么樣我不知道,但醒來后這冰塊樣,估計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親近后院?他連我這個天天在眼前晃的都懶得搭理,更別說那些花枝招展的了。

這流言,句句指向周湛湛的“不正?!?,句句暗示他的“死而復(fù)生”有鬼。

其心可誅。

“行了,我知道了?!蔽覕[擺手,“這些話,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別往外傳。”

“是,奴婢明白?!贝鋬哼B忙點頭。

我靠在躺椅上,瞇著眼看著天上的流云。

林嬌嬌?

還是……別的什么人?

這潭水,比我想的深。

正想著,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周?;貋砹耍樕惶每?,手里還捏著幾張?zhí)印?/p>

“王妃。”他走到我跟前,語氣生硬,“王爺吩咐,讓您準(zhǔn)備一下,明晚隨他赴宴。”

“赴宴?”我一愣。周湛湛那身子骨,能出門赴宴?

“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賞菊宴。”周福把帖子遞給我,眼神里帶著審視,“王爺特意吩咐,讓您同行。王妃,這可是您第一次代表王府出席外宴,規(guī)矩體統(tǒng),萬不可有失!否則,丟的是整個王府的臉面!”

他特意加重了“代表王府”和“丟臉”幾個字。

壓力山大。

我接過那燙金的帖子,只覺得重若千斤。

赴宴?

讓我這個“笨手笨腳”、“毫無規(guī)矩”的沖喜王妃,去那種高門貴胄云集的地方?

周湛湛這是嫌我日子過得太舒坦,想讓我去當(dāng)眾出丑,好名正言順地休了我?

還是……另有用意?

周福如臨大敵。

接下來的時間,簡直是我的噩夢升級版。

赴宴的規(guī)矩比在王府里伺候王爺繁瑣十倍不止!

從下馬車的儀態(tài)(先伸哪只腳,踩踏凳的高度),到進(jìn)門時如何與主家寒暄(眼神看哪里,笑容露幾顆牙,聲音大小),再到席間的坐姿(只能坐三分之一凳子,腰背挺直,雙手?jǐn)[放位置),用餐的禮儀(筷子怎么拿,夾菜的范圍,咀嚼不能出聲,喝湯不能吸溜)……

每一步都有無數(shù)條條框框。

周福親自示范,拿著戒尺在旁邊虎視眈眈。錯一點,就是毫不留情的一下。

“王妃!肩膀!”

“王妃!步子!”

“王妃!眼神!垂目!不是讓你翻白眼!”

“王妃!筷子!要這樣拿!蘭花指!對!翹起來一點!”

“……”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強行塞進(jìn)模具里的泥人,渾身骨頭都要被掰斷了。

“福伯,”我終于忍不住,揉著被戒尺抽紅的手背,“我就是去吃個飯,又不是去跳大神,至于這么……”

“王妃!”周福厲聲打斷我,臉黑得像鍋底,“您代表的是王爺!是咱們靖安王府的臉面!李侍郎府上是什么地方?多少雙眼睛盯著!您行差踏錯一步,丟的可不是您自己的臉,是整個王府的體統(tǒng)!王爺?shù)哪樛臄R?!”

又是這套說辭。

我憋著一肚子氣。

“知道了!”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認(rèn)命地繼續(xù)練習(xí)那該死的“蘭花指”夾菜。

練到后來,我感覺自己的手指頭都不會打彎了。

晚上去湛露軒“當(dāng)值”時,我整個人都蔫蔫的,渾身酸痛。

周湛湛靠在床頭看書。

燭光下,他側(cè)臉的線條顯得有些柔和。

我像往常一樣,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床邊。

大概是白天被周福折騰得太狠,精神高度緊張,這會兒松懈下來,困意排山倒海。

我努力睜大眼睛,眼皮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頭一點,一點。

猛地驚醒。

不行!不能睡!

我掐了自己一把。

過了一會兒。

頭又開始點……

迷糊中,感覺有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猛地驚醒,抬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放下了書,正靜靜地看著我。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燭火,看不出什么情緒。

我嚇得一個激靈,睡意全無:“王…王爺恕罪!妾身…妾身……”

“累了?”他開口,聲音淡淡的。

“沒…沒有!”我趕緊挺直腰板。

他看了我?guī)酌?,沒再說什么,重新拿起書。

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又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

帶著一絲……探究?

還是嫌棄?

算了,不管了。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站得筆直,再不敢打瞌睡。

第二天傍晚。

靖安王府的馬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兵部侍郎李府氣派的大門前。

車簾掀開。

周福先下車,擺好踏凳,然后垂手侍立。

我深吸一口氣。

來了!

按照周福教的,我先微微探身,露出得體的(假)微笑,然后伸出右手,輕輕搭在周福及時遞過來的手臂上。

動作要優(yōu)雅。

腳步要穩(wěn)。

踩踏凳時,裙裾不能亂。

下了車,站定。

抬頭。

李府門前已是燈火通明,賓客如云。各色華麗的馬車排成長龍。穿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或互相寒暄,或矜持微笑。

我們的到來,瞬間吸引了不少目光。

畢竟,靖安王爺“死而復(fù)生”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而他身邊這位傳說中“一腳踹飛棺材板救醒王爺”的沖喜王妃,更是眾人好奇的焦點。

無數(shù)道視線,或好奇,或探究,或不屑,或鄙夷,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壓力陡增。

就在這時。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驚,側(cè)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下了車,站到了我身側(cè)。

他依舊穿著那身彰顯親王身份的玄色蟒袍,臉色在燈火的映照下,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身形也顯得清瘦。但他站得很直,肩背挺拔,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尊貴氣度。

他握著我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姿態(tài)。

然后,他微微側(cè)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但那一瞬間,我奇異地感覺到,周圍那些刺人的目光,似乎被他無形的氣場擋開了一些。

“走吧?!彼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他邁開步子。

握著我的手腕,帶著我,一起向前走去。

我的手腕被他握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微涼的體溫,以及那看似虛弱下蘊含的沉穩(wěn)力道。

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是在……給我撐腰?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隨即被我壓下。

怎么可能。

大概只是做做樣子,不想讓外人覺得王府不和罷了。

我們就這樣,在所有人的注目禮中,他握著我的手腕,我努力維持著周福教導(dǎo)的“王妃儀態(tài)”,一步步走進(jìn)了李府的大門。

他的手一直沒松開。

直到進(jìn)了正廳,面對迎上來的主人李侍郎夫婦,他才自然地放開了我。

“王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王妃安好!”李侍郎是個圓臉微胖的中年人,笑容滿面,眼神卻透著精明。他夫人也是笑容可掬,但看向我的目光帶著明顯的審視。

“李大人,李夫人。”周湛湛微微頷首,聲音平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

我按照周福教的,屈膝行禮,臉上掛著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李大人,李夫人安好?!甭曇舨桓卟坏?,姿態(tài)還算過得去。

寒暄了幾句,我們被引到主位旁邊的席位坐下。

宴會開始了。

絲竹管弦,觥籌交錯。

周湛湛坐在我旁邊,姿態(tài)閑適,偶爾與上前敬酒寒暄的官員說幾句,聲音不高,但自有一股威儀。他杯中的酒,早已被換成了白水。

我則像個精美的擺設(shè),坐得筆直,臉上維持著微笑,眼觀鼻鼻觀心。

夾菜時,我努力回憶周福的教導(dǎo),用那該死的“蘭花指”捏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距離最近的一片筍,放進(jìn)面前的小碟子里。

動作慢得像蝸牛。

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一頓飯吃得我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過半,主家安排了歌舞助興。

我悄悄松了口氣,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了。

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水藍(lán)色衣裙、容貌清麗的舞姬,隨著樂聲翩然起舞。身段婀娜,舞姿曼妙,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眼波流轉(zhuǎn)間,似有若無地飄向主位的方向。

準(zhǔn)確地說,是飄向周湛湛。

那眼神,含羞帶怯,欲語還休。

席間不少人都注意到了,發(fā)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林嬌嬌和柳鶯鶯她們坐在女眷席那邊,眼神更是像淬了毒一樣射向那舞姬,又幸災(zāi)樂禍地瞟向我。

我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心里卻在吐槽:冰塊臉有什么好看的?還拋媚眼?不怕眼珠子凍僵?

一曲終了。

那舞姬最后一個旋轉(zhuǎn)收勢,盈盈下拜,目光更是大膽地、含情脈脈地看向周湛湛。

李侍郎哈哈一笑,捋著胡須道:“王爺,此乃府上新得的舞姬,名喚‘綠腰’,舞技尚可入眼?綠腰,還不快給王爺敬酒!”

綠腰聞言,端起一杯酒,裊裊娜娜地朝我們這邊走來。

她走到周湛湛席前,微微屈膝,聲音嬌媚似水:“奴婢綠腰,敬王爺一杯?!?說話間,眼波流轉(zhuǎn),媚態(tài)橫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想看這位死而復(fù)生的王爺如何反應(yīng)。

想看我這沖喜王妃如何應(yīng)對。

周湛湛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團空氣。

他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碟子里的一?;ㄉ?,放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咀嚼。

完全無視了眼前舉著酒杯、姿態(tài)撩人的美人。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綠腰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李侍郎的表情也有些掛不住。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面前的碟子,努力憋笑。

冰塊臉果然名不虛傳!

綠腰大概覺得下不來臺,眼波一轉(zhuǎn),竟然將酒杯轉(zhuǎn)向了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奴婢也敬王妃一杯。王妃洪福齊天,能得王爺如此愛重,真是羨煞旁人呢?!?/p>

這話聽著是恭維,實則綿里藏針。

暗指我靠“踹棺材板”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上位。

席間瞬間安靜了不少,看好戲的目光更濃了。

我抬起頭,看向綠腰。

她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帶著一絲輕蔑和挑釁。

按照周福教的規(guī)矩,這種場合,我應(yīng)該端莊大度,對這種挑釁視而不見,或者四兩撥千斤地?fù)趸厝ァ?/p>

但那一刻。

也許是連日來被規(guī)矩束縛的憋屈。

也許是林嬌嬌她們的刁難。

也許是周福的戒尺。

也許是周湛湛的冰塊臉。

也許是這壓抑的宴會。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

去他媽的規(guī)矩!

老娘差點被活埋的時候,怎么沒人跟我講規(guī)矩?!

我臉上揚起一個比綠腰更燦爛的笑容,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綠腰姑娘是吧?”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廳堂里很清晰,“你的舞跳得真好,腰真軟?!?/p>

綠腰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我繼續(xù)笑,眼神掃過她纖細(xì)的腰肢:“不過呢,姑娘家腰太軟,容易閃著。還是硬氣點好,你說是不是?”

我意有所指地加重了“硬氣”兩個字。

綠腰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席間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聲。

李侍郎夫婦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林嬌嬌她們則是一臉看好戲的興奮。

我端著酒杯,看著綠腰變色的臉,心里那口惡氣終于吐出來一點。

就在這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略顯蒼白的手伸了過來。

輕輕拿走了我手中的酒杯。

我愕然轉(zhuǎn)頭。

周湛湛不知何時放下了筷子。

他拿著我的酒杯,動作隨意地放到一邊。然后,拿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沒動過的白水,遞到我手里。

整個過程,他看都沒看僵在一旁的綠腰一眼。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喝這個?!彼麄?cè)頭,看著我,語氣平淡無波,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酒烈,傷身?!?/p>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傻傻地看著他遞過來的那杯白水,又看看他近在咫尺的、沒什么表情的側(cè)臉。

他……這是在幫我解圍?

還是……在護(hù)著我?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凍了回去。

大概只是覺得我當(dāng)眾撒潑丟了他的臉,不想讓我喝酒再鬧出什么事吧?

對,一定是這樣。

我接過那杯水,低頭喝了一口。

冰涼。

沒什么味道。

但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剛才拿走酒杯時,指尖劃過的一絲微涼。

綠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終在李侍郎的呵斥聲中,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歌舞繼續(xù)。

但氣氛明顯變了。

投向我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鄙夷和好奇,多了幾分復(fù)雜和……忌憚。

周湛湛依舊安靜地坐著,仿佛剛才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只是,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

他微微側(cè)過頭,用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極輕地說了一句:

“牙尖嘴利?!?/p>

聲音里,似乎……沒有責(zé)怪?

反而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興味?

我捏著水杯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宴會結(jié)束得很晚。

回王府的馬車上,氣氛沉默得詭異。

周湛湛閉目養(yǎng)神。

我坐在他對面,眼觀鼻鼻觀心,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剛才在宴席上,我一時沖動懟了那個舞姬,雖然周湛湛最后出面解了圍(姑且算解圍吧),但誰知道他是不是憋著秋后算賬?

畢竟,我丟了王府的“臉面”。

馬車轱轆壓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

“怕了?”周湛湛突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沒…沒有?!?/p>

“沒有?”他睜開眼,墨玉般的眸子在昏暗的車廂里看著我,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剛才的膽子呢?”

“……”我語塞。

“李侍郎府上的點心,”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平淡,“不如王府的桂花糕?!?/p>

我一愣。

他怎么突然提起點心了?

而且……王府的桂花糕?我什么時候給他吃過?

“王府的…廚房做得好?!蔽腋砂桶偷鼗亓艘痪洹?/p>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重新閉上了眼睛。

我:“……”

這對話,簡直莫名其妙。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

我筋疲力盡,只想一頭栽倒在床上。

剛走到聽雨閣門口,就看見周福像尊門神一樣杵在那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王妃!”周福的聲音像淬了冰,“老奴在府外都聽說了!您在李府宴席上,好大的威風(fēng)?。 ?/p>

果然。

“福伯,我……”

“王妃!”周福厲聲打斷我,痛心疾首,“老奴千叮嚀萬囑咐!規(guī)矩!體統(tǒng)!您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嗎?!當(dāng)眾與一個舞姬爭執(zhí),言語粗鄙,還勞煩王爺替您解圍!您讓王爺?shù)哪樛臄R?讓王府的顏面何存?!”

“是她先挑釁我的!”我忍不住辯解。

“她是奴婢!您是王妃!”周福氣得胡子都在抖,“您跟她一般見識?自降身份!授人以柄!您可知現(xiàn)在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說您……”

“說什么?”一個冰冷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jìn)來。

我和周福都是一驚。

回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陰影里。

月光灑在他身上,玄色的蟒袍泛著冷光,臉色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懾人。

“王…王爺!”周福連忙躬身行禮,聲音有些發(fā)顫。

周湛湛沒理他,緩步走過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外面說什么?”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周福額頭冒汗,支支吾吾不敢說。

“說?!敝苷空恐煌鲁鲆粋€字。

周福渾身一抖,硬著頭皮道:“回…回王爺,外面…有些閑言碎語,說王妃…出身低微,不懂規(guī)矩,難登大雅之堂,今日在宴席上…更是…更是……”

“夠了?!敝苷空看驍嗨?。

聲音不高,卻讓周福瞬間噤聲。

周湛湛的目光轉(zhuǎn)向我,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

“她說錯了?”

我一怔。

他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周福?

“身為王妃,當(dāng)眾與舞姬口角,”周湛湛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字字清晰,“確屬失儀?!?/p>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他還是要追究。

周福臉上露出一絲得色。

“不過,”周湛湛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冷冷地掃過周福,“本王的王妃,還輪不到外人置喙。更輪不到府里的下人,在此大放厥詞,妄加指責(zé)。”

周福臉上的得色瞬間僵住,變得慘白:“王爺!老奴…老奴是為王府著想??!”

“王府的臉面,本王自會顧及?!敝苷空康穆曇魩е蝗葜靡傻耐?yán),“至于你,”他看向周福,眼神銳利如刀,“教規(guī)矩是本分,但若讓本王知道,有人借機生事,或者…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沒有說下去。

但那股冰冷的殺意,讓周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起來:“老奴不敢!老奴知錯!王爺恕罪!”

“下去?!敝苷空康?。

“是…是!”周福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消失在黑暗中。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周湛湛。

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上。

他站在廊下陰影里。

我站在院中月光下。

隔著一小段距離。

誰也沒說話。

夜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我看著他陰影中模糊的輪廓,腦子里亂糟糟的。

他剛才那番話……是在替我出頭?還是單純在維護(hù)王府的權(quán)威?

“回去歇著吧?!彼蚱屏顺聊?,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淡。

說完,他轉(zhuǎn)身,身影沒入黑暗的廊道深處,消失不見。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

夜風(fēng)更涼了。

我摸了摸手腕。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剛才在宴席上握住時的冰涼。

還有那句莫名其妙的“點心不如桂花糕”。

這個男人。

心思比棺材板還難撬。

那晚之后,周福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戒尺不見了。

訓(xùn)斥也少了。

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神里的刻薄和挑剔收斂了許多。教導(dǎo)規(guī)矩時,語氣也平和了不少,甚至偶爾會提醒我“王妃注意腳下”、“王妃小心燙”。

府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人們看我的眼神,敬畏之外,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林嬌嬌她們更是徹底消停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就繞道走。

我知道,這一切的改變,都源于那天晚上周湛湛在聽雨閣門口對周福說的那番話。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比什么都管用。

王府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

周湛湛的身體,在御醫(yī)口中依舊是“需靜養(yǎng)”。他依舊很少出湛露軒,大部分時間看書,或者閉目養(yǎng)神??人詭缀鯖]了,臉色似乎也紅潤了一點點?也可能是我眼花。

我去“當(dāng)值”時,他還是那副冰塊臉,偶爾使喚我倒水、遞書。

但有些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比如,他不再挑剔我倒水時手抖不抖,勺子碰不碰到他牙齒這種小事。

比如,有時候我看書看得入迷(周福為了讓我“提升修養(yǎng)”,硬塞給我一些枯燥的詩詞歌賦),忘了給他添茶,他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冷冷地看我一眼,或者直接說“茶”。

他會自己伸手去拿茶壺。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顯而易見的“虛弱”。

然后,在我后知后覺地驚跳起來去搶茶壺時,他會慢悠悠地收回手,淡淡地說一句:“無妨,本王還沒廢?!?/p>

語氣平淡,但我總覺得里面藏著點戲謔。

再比如……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

周福不在(他最近似乎很忙)。

我照例在湛露軒“當(dāng)值”。

周湛湛靠在窗邊的軟榻上看書,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給他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暖色,連那身玄色蟒袍都顯得柔和了些。

我坐在不遠(yuǎn)處的小杌子上,也捧著一本詩集,看得昏昏欲睡。那些之乎者也,簡直是最好的催眠曲。

頭一點,一點。

意識漸漸模糊。

朦朧中,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

然后,一件帶著清冽冷香的外袍,輕輕地蓋在了我身上。

我猛地驚醒。

睜開眼。

身上果然蓋著周湛湛那件玄色蟒袍。

而軟榻上。

他依舊維持著看書的姿勢,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nèi)格外清晰。

我捏著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蟒袍,愣愣地看著他。

陽光勾勒著他完美的側(cè)臉輪廓。

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

這個男人……

到底在想什么?

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日子流水般滑過。

轉(zhuǎn)眼入了深秋。

王府里的楓葉紅得像火。

這天,周湛湛的精神似乎格外好。

他合上書,看向窗外如火如荼的楓葉。

“推本王出去走走。”他忽然開口。

我一愣。

這是他醒來后,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出屋子。

“王爺,外面風(fēng)大,御醫(yī)說您……”

“本王知道?!彼驍辔?,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去推輪椅。”

我只好去把那張放在角落、許久不用的紫檀木輪椅推了過來。

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從軟榻挪到輪椅上。

他比我想象的要輕。

隔著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的瘦削。

坐上輪椅,他似乎有些不適應(yīng),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開。

我推著他,出了湛露軒。

秋日的陽光暖暖的,帶著一絲涼意。

輪椅碾過鋪著落葉的青石小徑,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王府花園很大,亭臺樓閣,假山池沼。深秋時節(jié),草木凋零,唯有那片楓林,紅得熱烈而張揚。

我推著他,慢慢走在楓林間的小路上。

火紅的楓葉在頭頂織成一片絢爛的錦緞,陽光透過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很安靜。

只有輪椅的吱呀聲,和風(fēng)吹過楓葉的沙沙聲。

他靠在輪椅上,微微仰著頭,看著頭頂那片熱烈的紅。

陽光落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蒼白的皮膚似乎也染上了一層暖色。

他閉著眼,似乎在感受陽光的溫度,又像是在傾聽風(fēng)的聲音。

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平和。

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冰冷疏離的王爺。

也不是那個被噩夢驚醒、脆弱無助的男人。

只是一個……安靜地享受片刻秋光的人。

我看著他。

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有點軟。

有點澀。

“好看嗎?”他突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

“啊?”我回過神,“好…好看?!?/p>

“以前,沒覺得楓葉這么紅?!彼卣f。

我推著輪椅的手頓了頓。

以前?

他“死”之前?

“王爺以前…不喜歡楓葉?”我試探著問。

他沒回答。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

他低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遙遠(yuǎn)和疲憊:

“以前……太忙了。”

忙著什么?

他沒說。

但我想起那些關(guān)于靖安王的傳聞。少年襲爵,軍功赫赫,殺伐果斷,深得帝心……也樹敵無數(shù)。

高處不勝寒。

也許,他以前真的沒時間,也沒心情,停下來看看這一樹紅葉。

輪椅停在了楓林深處的石亭邊。

“扶我起來?!彼f。

我依言,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站起來。

他扶著亭子的石柱,站了一會兒。身形依舊清瘦,但站得很穩(wěn)。

陽光灑在他身上,玄色的蟒袍在紅葉的映襯下,少了幾分肅殺,多了幾分沉靜。

他伸出手。

接住了一片打著旋兒飄落的楓葉。

火紅的,脈絡(luò)清晰。

他捏著葉柄,對著陽光看了看。

然后。

遞給了我。

我愣住了。

看著那片躺在他蒼白掌心、紅得耀眼的楓葉。

“拿著?!彼曇羝降?。

我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楓葉的邊緣有些干燥的卷曲,但依舊鮮紅奪目。

“謝…謝謝王爺?!蔽夷笾瞧~子,指尖能感受到葉片的脈絡(luò)。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重新坐回了輪椅。

“回去吧?!?/p>

回去的路上,依舊沉默。

但我捏著那片楓葉,心里卻不像來時那么平靜。

回到湛露軒,我找了個素凈的小瓷碟,把那片楓葉放了進(jìn)去,擺在窗臺上。

紅艷艷的,給這間總是彌漫著藥味的冰冷寢殿,增添了一抹亮色。

周湛湛靠在軟榻上,目光掃過窗臺上的那片紅葉,又看了看我。

沒說話。

只是重新拿起書時,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快得像是錯覺。


更新時間:2025-08-12 10:1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