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酥糖!
董寒蘇垂眸看著那塊糖發(fā)怔。
在安平府,雪酥糖也叫寒酥糖。
而她名為寒蘇,與寒酥諧音,又生在除夕夜,因此每年除夕這日的早晨,阿娘會親手做雪酥糖,作為她生辰日必吃的小零食。
董家犯事,祖父畏罪自盡,阿爹阿娘他們被流放,而她籍沒入宮,被罰去浣衣局,洗了大半年衣服。
這雪酥糖,是她思念阿爹阿娘的慰藉,因此,她將它攥在掌心,死活不肯放手。
也因此,前世紀徵遞來這塊糖時,她感動得涕泗橫流,當他被囚冷宮,她可憐他的境遇,義無反顧追隨他,死心塌地照顧他。
家逢變故,在浣衣局受盡欺凌,她嘗遍人情冷暖,才會因一點小小的善意,一塊小小的糖,而草率地葬送自己的一生。
今生,再不會了。
受刑的日子生不如死,餓死的感覺太恐怖,她怕了。
尊重他人命運,放下以身報恩情結(jié)。
董寒蘇這輩子,要為自己活,過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要可憐,也只可憐自己。
決不要用自己的一身傷、一生苦,去成就別人的尊榮富貴。
沉默片刻,在紀徵感受到寒風(fēng)刺骨的冷時,董寒蘇終于伸出手,開了口:
“多謝四殿下,可奴婢雙手受傷,不配吃殿下的這塊糖?!?/p>
她方才抓那劉福的手腕,那些小太監(jiān)們想盡辦法拉開她,包括抓撓她的手背。
此刻,她因洗衣凍得紅腫的手背上,全是血痕,掌心里也全是血跡,有她自己的,也有那劉福的。
不等紀徵反應(yīng),董寒蘇畢恭畢敬福了一禮,轉(zhuǎn)頭隨宮人離開。
紀徵怔在原地,眼神茫然。
貼身大太監(jiān)忙勸道:“殿下,快走吧,這邊荒僻,您再不出現(xiàn)宴會上,恐怕玉妃娘娘要著急派人尋您?!?/p>
聞言,紀徵轉(zhuǎn)身走進凜冽的北風(fēng)中,掌心攥著那塊雪酥糖,緊緊的,低聲道:
“我說,我昨晚夢見了這個小宮女,你相信嗎?”
貼身大太監(jiān)只當他今日初嘗幾口酒,醉糊涂了,笑道:“奴才信?!?/p>
紀徵瞧瞧他,篤定地語氣說:“不,你不信?!?/p>
貼身大太監(jiān)無奈:“奴才有罪,請殿下寬恕。那小宮女雖不識好歹,卻極為識禮數(shù),您別把她放心上。”
頓了頓,又試探道,“若殿下歡喜她,奴才走一趟尚宮局,把她要到殿下身邊伺候,如何?”
紀徵回想夢中情景,與現(xiàn)實情景一一對比,心頭沒來由地恐慌。
若夢中情景,一個沒出現(xiàn)也就罷了,那是正常的。
若夢中情景,全部出現(xiàn)也罷了,說明他偶然做了個預(yù)知夢。
可夢中情景,現(xiàn)實只出現(xiàn)一半,這就令人恐懼了。
他雖然才八歲,翻了年九歲,但也知怪力亂神,不可妄語的道理。
“不必,你先去查一查她的來歷,姓什么,在尚宮局的人緣等等,一一稟報于我?!?/p>
貼身大太監(jiān)訝然,點點頭道:“奴才遵令。等過完年,奴才便去辦這件事。”
紀徵心中卻越發(fā)不安,小臉嚴肅:“不!你明日就去辦,明天晚上,我要知道答案。”
貼身大太監(jiān)一凜,細細回想董寒蘇的臉,將她的臉牢牢記在心上,肅然應(yīng)諾。
這個小宮女,必然有異樣的地方,否則不會引起四殿下的關(guān)注。
莫非二人之前見過?
他得好好查一查,莫要讓歹人傷了四皇子。
至于紀徵說夢見董寒蘇的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
*
四皇子的兩名宮女,將董寒蘇送到尚宮局,直接交到段尚宮的手上。
待宮女離開,段尚宮斂了面上的淡笑,腰背筆直如尺子量過,坐在椅子中,面無表情盯著董寒蘇,一言不發(fā)。
室內(nèi)氣氛冷凝肅靜。
良久,她出聲問:“你是董御史的孫女,四月份進了浣衣局,名叫董寒蘇,可是?”
董寒蘇想了想,沒有跪下,不過態(tài)度謙恭,垂眉道:“是,入宮那日,我與段姑姑見過一面。虧得段姑姑記得我?!?/p>
董御史的孫女,她自然會多看兩眼。段尚宮淡淡道:“為何謊稱你是我尚宮局的人?”
“因為我想見段姑姑一面,只能如此?!倍K抬起頭,漆黑的雙眸沉靜而深邃,“我是來救姑姑的。”
“哦?說來聽聽?!倍紊袑m不以為意,語氣極為敷衍。
若董寒蘇能救她,為何不自救?
董寒蘇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道:“我今日無意中聽到宮人密談,提到了姑姑?!?/p>
段尚宮神色端正起來,略作思忖,揮退伺候的宮人,眉眼冷淡:“若你敢欺騙我,浣衣局你可回不去了。”
董寒蘇本也沒打算再回浣衣局,低低道:“我聽得不真切,只模糊聽到他們說,皇上捉奸,那侍衛(wèi)會告訴皇上,他能入后宮,走的是段姑姑的路子,他們已把證據(jù)藏進姑姑的寢房?!?/p>
段尚宮眼皮狠狠一跳,豁然起身:“你沒騙我?”
“不敢。姑姑可自行搜查寢房,興許是他們胡言亂語。”
董寒蘇松口氣,在這等宮廷丑聞面前,段尚宮果然坐不住。
前世,段尚宮就在此事中落馬。
具體細節(jié)不清楚,但擺在明面上的一些消息,還是傳到了浣衣局。
比如,三千兩銀票,比如,侍衛(wèi)寫給段尚宮,花錢求她打通門路,讓他私會溫玉妃的信。
當時,皇宮里不僅有皇帝一家子,還有宗室的人,以及藩屬國的使臣、來求學(xué)的外邦世子王子。
皇帝戴了綠帽,還是他最寵愛的溫玉妃給他戴的,消息經(jīng)過宗室人的嘴,傳遍京城,傳遍天下,傳到外邦。
皇帝的惱怒可想而知。
七局一司的女官們?nèi)柯漶R,罪魁禍首之一的段姑姑下場最慘,被拔了舌頭,又被活生生打板子打死。
后來,浣衣局劃給太監(jiān)掌管,六局一司的掌事女官大換血......
有些消息,是董寒蘇在浣衣局聽說的,有些是她和紀徵從冷宮出來后聽說的。
段尚宮心跳如擂鼓:“你在這兒等著?!?/p>
董寒蘇忙道:“我尚未吃年夜飯,腹中饑餓,姑姑可否命人送些茶水點心與我?”
“可?!?/p>
應(yīng)了一個字,段尚宮匆匆離開。
兩名宮女送來一大碗餃子,一碟橘子,一碟瓜子,一碟黑芝麻白糖糕。
她們好奇地打量董寒蘇。
董寒蘇形容狼狽,頭發(fā)凌亂,面上紅腫,雙手有干涸的血跡。
前世的饑餓與這一世的饑餓疊加,她只覺得腹中有一團火在燃燒。
燃燒她的胃,灼燒她的心,吞噬她的五臟六腑,焚毀她的神志。
她顧不上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個什么模樣,用臟手抓起筷子,夾起一只餃子,塞進嘴里,狼吞虎咽。
甚至沒嘗出餃子是什么餡的,就咽下肚子。
連吃四五個餃子,方覺著腹內(nèi)的火壓了下去。
那兩名宮女得了段尚宮的交代,不敢與董寒蘇說話。
其中一人見她這副樣子怪可憐的,便端一銅盆熱水來,浸濕帕子,遞給董寒蘇。
董寒蘇吃飯的速度緩下來,抬頭看了看宮女,認真道了聲謝,接過帕子先擦臉。
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這點疼,與前世最后那半個月受的酷刑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她面上一點異樣沒有,繼續(xù)擦手。
仔仔細細,擦干凈每一根手指,擦掉手上的每一滴血。
擦干凈的手,滿是撓痕,還有凍出來的凍瘡。
又疼又癢,十分難看。
可,這點苦算什么?
與紀徵住在冷宮的那四年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那時,她最餓的時候,恨不得啃自己的肉。
冷宮住的妃子、太監(jiān)們欺負她,拳打腳踢、撓臉拽頭發(fā),比今日的小太監(jiān)們下手可狠得多。
冬日饑寒交迫,在浣衣局起碼還能吃上飯,蓋上凍不死人的衾被。
而在冷宮,她只能與紀徵抱團取暖,腹中合唱空城計。
凍瘡不僅長手上,還長臉上、脖子上、腿上、腳上。
在浣衣局挨打、挨罵、挨罰的大半年,奴性悄悄地,深深根植進她骨子里。
她寧可自己吃苦,也要把紀徵當主子供起來,常因沒讓他過回四皇子的尊榮日子而羞愧不安。
而在紀徵眼里,她始終是個卑賤的宮女。
紀徵曾發(fā)誓娶她為妻,而后來,他憎惡地叱罵她:“不知尊卑,以下犯上,骯臟卑賤!”
董寒蘇的眼圈漸漸紅了。
痛,恨。
帕子落入清水中,將一盆子的水暈染成紅色。
她坐回去,一個接一個吃餃子,吃完餃子吃白糖糕,吃完白糖糕吃橘子。
吃完橘子時,段尚宮從外面裹著寒風(fēng)進來,面色鐵青:
“董寒蘇!”
這陰沉冰冷的語氣,令站在門邊看守的兩名宮女,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