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最繁華的南市街,薛家綢緞莊。
往日里車水馬龍,錦繡生輝的門臉,此刻卻被圍得水泄不通。
不是為了買布,而是為了看熱鬧。
“天殺的薛家!黑了心的商家!”
一個(gè)穿著破爛的婦人癱坐在店鋪門口,懷里抱著一個(gè)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邊哭,一邊扯開孩子的衣襟。
那孩子身上,果然布滿了大片紅疹,看著觸目驚心。
“大家伙兒都來看看??!我兒就穿了他們家的新布,才一天,就成了這個(gè)樣子!這是要我兒的命??!”
人群里頓時(sh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哎喲,這么嚴(yán)重?”
“我前兒還想給孫子扯一塊呢,幸好沒買!”
“薛家可是皇商,怎么能賣這種害人的東西?”
店鋪的掌柜滿頭大汗,帶著兩個(gè)伙計(jì)想把人拉起來,卻被婦人死死抱住門檻。
“你別碰我!你們薛家仗勢欺人,賣毒布害了我的孩子,還想打人嗎?”
“你胡說!”掌柜急得臉都白了,“我們薛家的布,都是最好的桑蠶絲,用的也是御貢的染料,怎么可能有問題!”
就在這時(shí),人群外又?jǐn)D進(jìn)來一個(gè)漢子,也是一身窮苦打扮。
他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下,對著綢緞莊的牌匾就磕頭。
“老天爺啊!求您開開眼,給我們窮苦人一條活路吧!”
他一邊喊,一邊也解開自己上衣,露出胸口同樣駭人的紅疹。
“我就是穿了薛家的布,渾身發(fā)癢,爛成這樣!這以后還怎么做工養(yǎng)家??!”
這一下,人群徹底炸了鍋。
一個(gè)不夠,又來一個(gè)。
這事,怕是真的了。
掌柜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今天這生意是徹底做不成了。
他更知道,這事要是傳出去,薛家的百年招牌,就算不砸,也得裂開一道大縫。
“快……快去報(bào)官!不,先去稟告大爺!”
-----------------------
薛府。
肥頭大耳的薛蟠正喝得面紅耳赤,聽著小曲兒。
綢緞莊的掌柜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來,
他正一腳踹翻了案幾。
“混賬東西!沒看大爺我正快活嗎?天塌下來了?”
掌柜的跪在地上,話都說不利索了。
“大爺……不好了……鋪?zhàn)印佔(zhàn)娱T口被人堵了!”
他哆哆嗦嗦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薛蟠聽完,酒意瞬間醒了大半,勃然大怒。
“反了他們了!一群窮泥腿子,也敢在太歲頭上動(dòng)土!”
他抓起桌上的馬鞭。
“召集家里的護(hù)院,跟我走!我今天不把他們的腿打斷,我就不姓薛!”
“站住!”
一個(gè)溫婉卻帶著威嚴(yán)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薛姨媽扶著門框,臉色發(fā)白地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個(gè)仿佛是從畫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的少女。
她的鼻梁挺直而小巧,使她的面容更具立體感,顯得精神且俊俏,而那嘴唇不點(diǎn)而紅,如櫻桃般嬌艷欲滴,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帶著一抹含蓄的笑意,笑起來時(shí),仿佛能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甜蜜起來,那笑容中透著一種大家閨秀的矜持與內(nèi)斂,不張揚(yáng)也不過度,卻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走起路來,衣帶隨風(fēng)輕輕擺動(dòng),更顯優(yōu)雅姿態(tài),仿佛每一步都帶著韻律,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真真是 “舉止嫻雅”,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zhì)。
“都什么時(shí)候了,你還只知道打打殺殺!”薛姨媽氣得嘴唇直哆嗦,“這事明擺著不對勁!哪有這么巧,一下子冒出這么多人來?”
“娘!他們都欺負(fù)到咱們家門口了,還管他巧不巧?先打一頓再說!”薛蟠梗著脖子嚷道。
“哥哥?!?/p>
曼妙少女薛寶釵輕聲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大,卻讓薛蟠的動(dòng)作頓住了。
“你先別急。”
她走到那掌柜面前,柔聲問道:“張掌柜,你起來說話。那幾個(gè)鬧事的人,你可曾見過?”
“回姑娘的話,面生得很,不是城南的熟面孔。”
“他們要錢了嗎?”
“沒有?!睆堈乒駬u頭,“小的開始想給幾兩銀子私了,他們不要,就一個(gè)勁兒地哭鬧,說要我們薛家還他們一個(gè)公道。”
“官府的人去了嗎?”
“去了,可那些人一見官差就跑,官差一走,他們又回來鬧。跟蒼蠅一樣,趕不走?!?/p>
薛寶釵聽完,垂下眼簾,纖長的手指輕輕捻著衣袖的絲絳。
屋子里一片寂靜。
薛姨媽急道:“寶丫頭,你倒是快說句話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寶釵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水,卻帶著一絲冷意。
“娘,哥哥,這事不是意外?!?/p>
“不是意外是什么?”薛蟠問。
“是沖著我們薛家來的。”薛寶釵緩緩道,“而且,不是求財(cái),是求名。”
“求什么名?”
“是要求我們薛家一個(gè)‘賣毒布、害人命’的惡名?!?/p>
薛姨媽倒吸一口涼氣。
薛蟠也愣住了,他再渾,也聽得出這話里的分量。
“誰?誰這么大膽子?”
薛寶釵的目光投向窗外,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
“最近,金陵城里,誰家的生意被我們壓得最狠,誰家的生意又因?yàn)槲覀兪軗p而得利最大?”
薛姨媽和薛蟠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吐出一個(gè)姓氏。
“甄家!”
薛蟠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定是甄家那群王八蛋,明著搶不過我們,就來這種下三濫的陰招!”
他拎著馬鞭又要往外沖:“我這就帶人去砸了他們甄家的鋪?zhàn)?!?/p>
“回來!”薛寶-釵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哥哥,你沒有證據(jù),就這么沖過去,豈不是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
“那你說怎么辦?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們往我們身上潑臟水”
“這臟水,我們不能認(rèn)?!毖氣O走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我們不僅不能認(rèn),還要洗得干干凈凈,讓全金陵城的人都看看,到底是誰在背后搗鬼?!?/p>
她頓了頓,語氣里透出一股與她年齡不符的果決。
“張掌柜,你立刻回鋪?zhàn)?,貼出告示。就說我們薛家愿請全城最好的郎中,免費(fèi)為那些‘聲稱’因穿了我們布料而生病的人醫(yī)治。若是真因我們的布料所致,我們假一賠十,并承擔(dān)所有湯藥費(fèi)。若不是……”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們薛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p>
-----------------------
夜。
馮淵的小院里,萬籟俱寂。
白日里被周梧用木棍抽打出的傷痕,在藥酒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
韓安夢留下的那疊關(guān)于南漕利弊的策論,還攤在書桌上。
馮淵沒有看。
他坐在燈下,手里捧著的,是一本《中庸》。
他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讀著,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
白日里,周梧教他殺人。
韓安夢教他權(quán)謀。
可到了夜里,他逼著自己,去讀這些圣人經(jīng)典。
他知道,拳頭和陰謀能讓他報(bào)仇,能讓他立足。
但要想爬得更高,爬到那張龍椅上,他需要一個(gè)名正言順的身份。
科舉,是他唯一的路。
這條路漫長,艱辛,充滿了不確定。
可他必須走。
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疲憊,傷口的疼痛像針扎一樣。
他的眼皮重得像掛了鉛。
可他不能睡。
他想起薛蟠那張囂張跋扈的臉,想起自己像狗一樣躺在塵土里的無助。
那些屈辱,像最烈的酒,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保持著清醒。
他翻過一頁書。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p>
他輕聲念著,手指在書頁上劃過。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院中的翠竹上,投下斑駁的影。
這金陵城,今夜注定不會(huì)平靜。
薛家和甄家的爭斗,因?yàn)樗酉碌哪穷w小石子,已經(jīng)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而他這個(gè)始作俑者,卻像個(gè)局外人一樣,躲在這小小的院落里,安靜地讀著圣賢書。
他知道,薛寶釵不是薛蟠那個(gè)蠢貨。
她很快就會(huì)察覺到不對。
甚至,她可能會(huì)懷疑到甄家頭上。
這正是他想要的。
讓他們斗。
斗得越狠越好。
狗咬狗,一嘴毛。
他只需要在最關(guān)鍵的時(shí)候,再添一把火。
馮淵合上書,吹滅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