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nèi)，死寂與痛苦交織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時間在趙鐵柱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喘息聲、劉老實壓抑的悲泣和張凡沉重的呼吸聲中，一分一秒地艱難爬行。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長到極限的煎熬。
終于，當祠堂那扇被轟破的大門縫隙中，透進一絲極其微弱、卻帶著某種神圣意味的光芒時，那如同跗骨之蛆、持續(xù)了整夜的刺骨陰寒，如同遇到克星般，悄然退散了一分。
張凡蜷縮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他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門口。那灰白的光線如同利劍，艱難地刺破門縫外翻滾的黑暗迷霧，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驅(qū)逐一切污穢的力量。
天……好像亮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夜，漫長得如同在地獄中輪回。
幾乎是同時，一直守在趙鐵柱身邊、眼神呆滯、臉上淚痕早已干涸的劉老實，身體猛地一顫！他那雙原本充滿悲痛和麻木的眼睛，在看到那縷灰白晨光的瞬間，驟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貪婪的求生光芒！
“有光！天亮了??！” 劉老實的聲音嘶啞干裂，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刻不容緩的急迫！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動作因為僵硬和脫力而踉蹌了一下，但他根本顧不上！他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那三根依舊在香爐中靜靜燃燒、散發(fā)著暗金色煙氣的“鎮(zhèn)魂香”上！
張凡也掙扎著坐起身，看向那三根巨香。讓他微微驚訝的是，經(jīng)過整整一夜的燃燒，這三根香竟然才燒掉了不到三分之一！那暗紅色的香身依舊挺拔，頂端的香灰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帶著金屬光澤的暗金色。顯然，只要不是像昨夜那樣被大詭的力量正面沖擊、加速消耗，這種由大詭遺留的灰燼制成的奇物，燃燒速度遠比想象的緩慢，其蘊含的能量也極其持久。
但劉老實根本無暇欣賞這奇物的特性！他像撲向救命稻草一樣撲到香爐邊，眼神里充滿了肉痛和一種近乎吝嗇的急切！他伸出粗糙、沾滿血污和泥土的手，甚至顧不上那香頭依舊滾燙，直接用指腹狠狠地、用力地碾滅了其中兩根香頂端那暗金色的火星！
滋……
細微的聲響伴隨著一縷最后的青煙升起，那霸道奇異的香氣瞬間減弱了大半。
“快！張凡！”劉老實碾滅了香，立刻轉(zhuǎn)頭，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尖利，“把油燈！所有的油燈和蠟燭！都給俺滅了！！快??！”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掃過滿堂搖曳的燈火，充滿了不舍和珍視！這些用人傀膏煉制的燈油，這些能遮蔽生息、在關(guān)鍵時刻保命的寶貝，每一滴都凝聚著難以想象的代價，是用人命換來的！燒一夜，已經(jīng)是在割肉放血了！
張凡不敢怠慢，強撐著酸痛無力的身體爬起來。他明白劉老實的意思。他踉蹌著走向墻壁，吹滅一盞盞油燈，掐滅一根根蠟燭。隨著燈火的熄滅，祠堂內(nèi)迅速黯淡下來，那股混合著腥甜焦糊的古怪氣味也淡了許多，只剩下熄滅后的淡淡焦煙味和冰冷的空氣。光線只剩下門口透進來的、越來越亮的灰白晨光，以及火塘里燃燒殆盡的余燼發(fā)出的微弱紅光。
當最后一盞油燈熄滅，祠堂徹底沐浴在清晨慘白的光線下時，破敗和血腥的景象更加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破碎的大門，散落的木屑，地面凝固發(fā)黑的血跡，以及……地上那具軀體——一具氣若游絲、如同破碎玩偶的趙鐵柱。
劉老實看著這一切，尤其是趙鐵柱那重傷垂死的樣子，枯黃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再次涌起濃重的悲愴，但他強行壓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對張凡道：“你小子在這兒守著！俺去叫里正！”
沒過多久，陳老根就跟著劉老實，踉蹌著沖進了祠堂。當老頭看到祠堂內(nèi)的慘狀，尤其是看到趙鐵柱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他那張本就溝壑縱橫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如同金紙！佝僂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門框才沒倒下，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震驚、悲痛和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
“老天爺啊……” 陳老根發(fā)出一聲如同瀕死般的呻吟。
“里正叔！沒時間了！”劉老實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鐵柱哥……鐵柱哥還有一口氣！但傷得太重，村里的老藥頭根本救不了！必須……必須馬上送去縣城！只有縣城的‘回春堂’或者巡夜司的靈藥，才……才可能有一線生機！還有……那大詭……昨夜被猛子引走，但……但它可能還在附近！猛子的尸體還不知道在哪！村里……村里已經(jīng)沒人能守了！得求援！得讓縣巡夜司派人來??！”
陳老根猛地回過神，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最后一絲決斷的光芒！他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走！俺跟你！馬上走！抬上鐵柱！用俺家那輛板車！快！！”
兩人立刻行動起來，小心翼翼地將趙鐵柱殘破的身體抬上一塊門板。陳老根看著趙鐵柱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老淚縱橫，枯瘦的手顫抖著撫過他冰冷的額頭，喃喃道：“柱子……撐住……根叔帶你……去縣城……撐住啊……”
當板車被推出祠堂，沐浴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下時，陳老根和劉老實同時停住了腳步，目光復(fù)雜地看向默默跟在后面、臉色蒼白卻努力挺直脊背的張凡。
陳老根走到張凡面前，枯瘦的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張凡都感覺到了疼痛。老頭渾濁的眼睛深深地看著他，里面翻涌著無盡的擔(dān)憂、不舍、愧疚，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托付。
“娃兒……”陳老根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村里……就剩下你了?！?他指了指身后的祠堂，“晚上……天一擦黑，你就……直接來祠堂！把……把所有的油燈都點上！門窗……用能找到的東西堵死！如果……如果那東西又來了……” 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情況不對……感覺守不住了……就……就把剩下的那根鎮(zhèn)魂香……點上！別……別猶豫！”
他頓了頓，喉結(jié)劇烈滾動，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后面的話：“俺……俺跟劉老實，拼了命……也爭取下午趕回來！要是……要是回不來……”
陳老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巨石，轟然砸在張凡心頭！老頭只是用那只枯瘦如柴、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的手，再次重重地捏了捏張凡的肩膀，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里面是沉甸甸的、不容回避的責(zé)任和……一絲渺茫的期盼。
“溪源村……就只能……靠你了！”
劉老實也走了過來，他深深看了張凡一眼，那眼神里有悲痛，有擔(dān)憂，但更多的是對張凡昨夜表現(xiàn)的認可和一絲托付：“張凡小兄弟……有時間照看好石頭。他……是條漢子，不該死在炕上。還有……你自己……保重！”
說完，兩人不再停留，抬起沉重的板車，劉老實在前拉，陳老根佝僂著背、咬著牙在后面推，步履蹣跚卻無比堅定地朝著村外那條通向縣城、也通向渺茫希望的道路走去。板車輪子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轍印，如同兩道沉重的傷口。
晨光中，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土路盡頭。
祠堂門口，只剩下張凡一人。
清晨的風(fēng)帶著寒意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破碎的門板碎屑。偌大的溪源村，死寂無聲，仿佛一座巨大的墳?zāi)?。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逃亡、王猛的犧牲、人傀的恐怖尖嘯、趙鐵柱瀕死的模樣……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地沖擊著他的記憶。
巡夜隊……幾乎全軍覆沒。鐵柱哥生死未卜。猛子哥永遠留在了昨夜。劉老實和大伯奔赴縣城求援，歸期未卜。整個村子，能拿起武器、還有點氣血在身的……只剩下他張凡一個人了。
而那個恐怖的大詭……那個附身人傀、力大無窮、能凍結(jié)靈魂、發(fā)出惑心魔音的怪物……昨夜只是被引走，并未被消滅！它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張凡的腳底板竄上天靈蓋！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而微微顫抖起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今晚……偌大的溪源村……將由他獨自一人守護？！
面對那連練肉大成的趙鐵柱都毫無反抗之力、被瞬間重創(chuàng)的恐怖大詭？！一股難以言喻的、名為絕望的冰冷洪流，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柴刀刀柄，冰涼的觸感傳來。體內(nèi)那練皮小成的氣血，在恐懼的刺激下緩緩加速流轉(zhuǎn)，帶來一絲微弱的溫?zé)岣小?/p>
他看著陳老根和劉老實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掌。祠堂內(nèi)，那根僅存的半截鎮(zhèn)魂香，在晨光下散發(fā)著幽暗的微光。遠處，李石養(yǎng)傷的小屋里，還躺著一個需要他照看的傷員。
恐懼依舊在骨髓里尖叫。但一股更加沉重的、名為責(zé)任的東西，如同冰冷的枷鎖，死死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張凡緩緩抬起頭，望向祠堂那布滿蛛網(wǎng)的穹頂，又緩緩轉(zhuǎn)向村外那片在晨光下依舊顯得陰森的山林輪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泥土和血腥的氣息。
那因為恐懼而顫抖的身體，緩緩地、一點點地挺直。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那條通往縣城的空蕩土路，邁著依舊有些僵硬卻異常堅定的步伐，走向李石養(yǎng)傷的小屋。第一步，沉重?zé)o比。第二步，似乎找回了一些力量。第三步……步伐漸漸穩(wěn)定。
此時此刻，長夜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