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改嫁那天，我攥著兩個加起來沒超過五塊錢的紅包，被按著頭給新爹磕了三個響頭。
新爹是紅星軋鋼廠的廠長李建國，他把我媽攬在懷里，對著滿堂賓客許諾會把我當親閨女疼。
可當天晚上，他就把我準備高考的課本全扔進了灶膛，
火光映著他扭曲的臉：“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我們老李家不養(yǎng)閑人，
明天起去廠里洗碗！”我媽就站在他身后，眼神躲閃，小聲說：“念念，聽你李叔的話，
咱娘倆以后就靠他了?！蹦且豢?，我不是多了個爹，我是多了個閻王。01我媽王秀英再婚，
嫁給了紅星軋鋼廠的廠長李建國?；槎Y辦得風光，三轉(zhuǎn)一響湊得齊全，
引來整個大院鄰居的羨慕。我，作為她帶來的“拖油瓶”，在這場喜事里像個局促的擺設。
“念念，快，給你李叔磕個頭，以后這就是你親爸?！?媽用力按著我的后腦勺，
我被迫跪在李建國面前，頭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李建國那雙锃亮的皮鞋就在我眼前，他身上濃烈的煙草和機油味鉆進我的鼻子。
他哈哈大笑著扶起我媽，聲音洪亮：“秀英你放心，以后念念就是我親閨女，
保證讓她吃香的喝辣的！”賓客們立刻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可我只覺得那笑聲刺耳，他扶起我媽時，手掌在她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
眼神里的渾濁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晚上，我把自己關在分給我的小雜物間里，
這里陰暗潮濕，只有一個小窗戶。我拿出被我翻得起了毛邊的《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
這是我改變命運唯一的指望?；謴透呖嫉南⑾褚坏拦猓樟亮宋一覕〉纳?。
我必須考出去，離開這個地方。門“砰”的一聲被踹開，李建國帶著一身酒氣闖了進來，
劈手奪過我的書?！靶⊙绢^片子，還想考大學？翅膀硬了想飛？” 他輕蔑地笑著，
大手一揚，我所有的課本和筆記就都飛進了院子里的灶膛?！安灰 ?我瘋了一樣撲過去，
卻被他一把揪住后領，像拎小雞一樣扔在地上。熊熊的火焰吞噬了紙張，
也吞噬了我全部的希望。火光映著李建國猙獰的臉，
他說的話像淬了毒的冰：“在我們老李家，女人就是伺候人的命。明天就給我滾去食堂幫廚，
別整天做這些白日夢！”我扭頭看向門口，我媽王秀英就站在那里。我朝她伸出手，
用盡全身力氣喊：“媽……”她卻避開了我的目光，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念念，聽話。
你李叔也是為你好，女孩子有個工作就夠了?！彼f完，就轉(zhuǎn)身關上了門。
門外傳來李建國得意的笑聲和她欲拒還迎的推拒聲，然后是他們回房的腳步聲。
雜物間的門被從外面“咔噠”一聲鎖上了。我趴在冰冷的地上，
看著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熄滅，化為灰燼。我知道，從今天起，我的天，徹底黑了。
那個鎖上的，不是門，是我的人生。第二天一早，門開了，進來的不是我媽，
是李建國的女兒李莉。她比我大一歲，穿著一身嶄新的“的確良”連衣裙，
手里拎著一個鋁制飯盒，重重地摔在我面前。“喏，我爸讓我給你送飯?！?她抱著手臂，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掛著和我爹如出一轍的刻薄笑容，“吃吧，別餓死了，
下午還要去食堂刷盤子呢?！憋埡欣锸撬麄兂允５母C窩頭和一點咸菜，窩窩頭又冷又硬，
上面還沾著他們吃剩的菜湯。我盯著那個飯盒，沒有動。
李莉不耐煩地用腳尖踢了踢飯盒：“怎么？嫌棄??？陳念，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就是個拖油瓶，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真當自己是廠長家的千金了？”她那副樣子，
像極了斗勝的公雞。我忽然想起，昨天婚禮上，她一直戴在頭上的那枚紅色塑料蝴蝶發(fā)卡，
此刻正得意地在她頭頂一晃一晃的。我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她，
一字一句地說：“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你爸昨天晚上燒了我的高考課本嗎？
”李莉的臉色瞬間變了。在這個年代，阻礙別人參加高考，是天大的事，
足以讓一個廠長的名聲掃地。她有些慌亂，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冷笑道：“你去說啊，
你看誰信？一個拖油P的話，還是一個廠長的話？”“他們是不會信我，
” 我慢慢地站起來，個子比她矮了半頭，氣勢卻沒有輸，“但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你猜，大家是更愿意相信一個為人和善的廠長，
還是更愿意去八卦一個廠長背地里不為人知的陰暗面？”我盯著她的眼睛，
看著她眼里的得意慢慢變成了驚慌。我沒想過要魚死網(wǎng)破，我只是想讓她知道，
我不是一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李莉被我看得后退了一步，
嘴上還在逞強：“你……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我撿起地上的飯盒，
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地上，然后把空飯盒塞回她手里，“告訴李建國，想讓我去食堂干活可以，
但我的課本，他得一本一本給我買回來。否則，我就去廠里的廣播站，把昨天晚上的事，
原原本本地說給大家聽?！闭f完，我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到小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
我知道，這只是開始，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而我的第一個敵人，
就是眼前這個被寵壞的女孩。她頭上的紅色蝴蝶發(fā)卡，像一團燃燒的火，映在我瞳孔深處。
02李莉被我嚇跑了。我沒想到，我豁出去的恫嚇居然真的起了作用。那天下午，
李建國黑著臉，讓李莉把一套嶄新的《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扔進了我的雜物間。書頁嶄新，
散發(fā)著油墨的香氣，可在我眼里，卻像是他對我無聲的嘲諷。
他沒有再提讓我去食堂幫廚的事，但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飯桌上，
李建國和李莉吃著白面饅頭和炒肉片，而我面前只有一碗清可見底的稀飯，和一小碟咸菜。
我媽王秀英坐在李建國身邊，不停地給他夾菜，仿佛沒看見自己女兒的窘迫。“多吃點，
建國，你一天在廠里那么累?！?她柔聲說，眼角的余光甚至都不敢掃向我。
李建過“嗯”了一聲，夾起一塊肥肉放進嘴里，
邊嚼邊含混不清地對我指桑罵槐：“有些人啊，就是命賤，給她好日子她過不慣，非要折騰。
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連孝順爹媽都不懂?！蔽业椭^，一口一口地喝著稀飯，
把他的話和著苦澀的米湯一起咽下去。我知道，反抗需要付出代價，而這就是代價的一部分。
吃完飯，李莉把碗一推，理所當然地對我說：“喂，去把碗洗了?！蔽覜]動。
李建國把筷子重重一拍，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瓣惸睿∧忝@了嗎？叫你去洗碗！
”我抬起頭，看著他，平靜地說：“我的書，是你燒的。你答應過我媽，會把我當親閨女。
親閨女，是不用在家里當牛做馬的?！薄胺戳四懔?！” 李建國猛地站起來，
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朝我臉上扇過來?！敖▏ ?我媽尖叫一聲，撲過來抱住他的胳膊，
“別動手，孩子還小，不懂事，我……我去洗，我去洗！”她說著，
就慌里慌張地開始收拾碗筷，手抖得厲害，一個瓷碗沒拿穩(wěn)，“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碎成了好幾片。李建國的臉色更加難看，他一把甩開我媽，
指著我的鼻子罵：“你看看你這個喪門星！一來我們家就沒好事！跟你那個死鬼爹一個德行，
都是短命的相！”“不許你罵我爸！” 我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我爹是病死的，
這是我心里最深的傷疤?！拔伊R了又怎么樣？” 李建國上前一步，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我，“老子不僅要罵他，我還要打你這個小雜種！
”他的巴掌帶著風聲揮了過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但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我睜開眼，
看見我媽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那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扇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嘴角滲出了血跡?！巴跣阌ⅲ愀易o著她？
” 李建國氣得渾身發(fā)抖。我媽捂著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還是倔強地搖著頭：“建國，
你別打孩子，她心里苦。求求你了，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你別再為難她了。
”我看著護在我身前的、瘦弱的母親，心里五味雜陳。我以為她已經(jīng)完全屈服了，
沒想到在最關鍵的時刻，她還是會選擇保護我。李建國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像要活剝了我一樣。最終，他“哼”了一聲，
一腳踢翻了旁邊的凳子，摔門而去。家里終于安靜下來。李莉幸災樂禍地看了我們一眼，
也溜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扶著我媽坐下，看著她紅腫的臉，想說點什么，
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媽，你……”“別說了。” 她打斷我，
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的碎瓷片，開始收拾殘局。她的動作很慢，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劃破了，
血珠滲出來，她也毫不在意?！澳钅?，以后……別再惹你李叔生氣了。咱們娘倆，不容易。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哀求。我看著她被劃破的手指，那道紅色的口子，
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我忽然明白，我媽不是不愛我，她只是用一種我認為是懦弱的方式，
在拼盡全力地保護我。她的每一次退讓和妥協(xié)，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在這個家里活下去?！皨?，
” 我蹲下身，從她手里拿過那片碎瓷片，“我來吧?！彼读艘幌?，看著我，
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那天晚上，我沒有回雜物間，而是和我媽擠在了一張床上。
她睡著后，還在不安地囈語，喊著我的小名。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月光，
心里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能再這樣被動地反抗，我需要力量，
需要一個能真正保護我和我媽的力量。高考，是我唯一的機會。但光靠自己偷偷學，太慢了，
也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了。我需要一個幫手，一個能牽制李建國的人。我的腦海里，
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身影——住在我們家隔壁的退休老教師，張爺爺。
張爺爺是廠里唯一一個大學生，德高望重，
連李建國見了他都要客客氣氣地喊一聲“張老師”。更重要的是，張爺爺?shù)膬鹤樱?/p>
是市教育局的領導。如果我能得到張爺爺?shù)膸椭?，李建國絕對不敢再輕易動我。第二天，
我趁著李建國和我媽都去上班了，敲響了張爺爺家的門。開門的是張爺爺，他戴著老花鏡，
手里拿著一份報紙?！笆悄钅畎?，有事嗎？” 他和藹地問。我深吸一口氣，
然后“撲通”一聲，直直地跪在了他面前。張爺爺大吃一驚，手里的報紙都掉在了地上。
“哎，孩子，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我沒有起來，抬起頭，眼睛里蓄滿了淚水，
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我的委屈和渴望，都傾注在這句話里：“張爺爺，求求您，救救我！
”03張爺爺家的門，成了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聽完我的哭訴，
這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沉默了很久。他渾濁的眼睛里，有同情，有憤怒，
最后都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家里有一種舊書和墨水混合的味道，聞起來讓人心安。
“孩子，苦了你了。” 他扶我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溫熱的麥乳精。那是當時頂好的營養(yǎng)品，
我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聞過鄰居家的香味。我捧著那杯麥乳精，甜膩的香氣鉆進鼻子，
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這久違的溫暖，幾乎擊潰了我所有的堅強。“起來吧，
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孩也一樣。讀書人的脊梁骨，不能彎?！?張爺爺?shù)穆曇舨豁懀?/p>
卻字字千鈞。他摘下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你李叔……糊涂?。?/p>
”他沒有多問我家里的細節(jié)，也沒有說要去幫我主持公道。他只是對我說：“你想讀書，
這是天大的好事。以后每天下午放學后，就到我這里來。我這把老骨頭，別的忙幫不上，
給你補補課，還是沒問題的?！蔽壹拥谜f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兒地鞠躬。從那天起，
張爺爺?shù)臅砍闪宋业谋茈y所。每天下午，我都會以各種借口溜出家門，到張爺爺這里學習。
他不僅給我講題，還把他珍藏的許多書籍借給我看，從國內(nèi)名著到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
我的世界被前所未有地打開了。李建國雖然懷疑，但他摸不清我和張爺爺?shù)年P系，
也不敢公然上門去找茬。畢竟，張爺爺?shù)膬鹤釉谑薪逃止ぷ?，這是他輕易得罪不起的。
他只能在飯桌上用更惡毒的語言來敲打我。“有些人啊，心思活絡，到處攀高枝。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真以為野雞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他一邊剔著牙，
一邊斜眼看我。李莉也在一旁煽風點火：“爸，我今天看見陳念從張爺爺家出來了。
你說她是不是想讓張爺爺幫她走后門上大學??？”我媽緊張地看了我一眼，
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別吭聲。我咽下嘴里的窩窩頭，假裝沒聽見。
我知道，任何言語上的反抗在此刻都是蒼白的，只有高考的錄取通知書，
才是對他們最響亮的耳光。我的成績在張爺爺?shù)膸椭峦伙w猛進。他有一個習慣，
講題的時候喜歡用一支磨得很短的鉛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那支短小的鉛筆，
在他布滿皺紋的手里，仿佛有無窮的力量。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天下午，
我從張爺爺家出來，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李莉抱著手臂，一臉得意地等在那里?！瓣惸?，
你可真行啊。搭上了張爺爺，是不是覺得沒人能治得了你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感?！澳闶裁匆馑?？”李莉冷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猜這是什么？”信封的樣式我很熟悉，是我寫給我遠在鄉(xiāng)下外婆的信。
我每周都會給外婆寫信報平安，告訴她我一切都好?！澳阃滴业男?？” 我又驚又怒?！巴?？
說得那么難聽?！?李莉把信打開，抽出里面的信紙，“我只是好奇，
想看看你是怎么跟你外婆‘報平安’的?！彼辶饲迳ぷ樱?/p>
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念道：“外婆，見信如晤。我在這里一切都好，
媽媽和李叔叔都對我很好，吃得飽穿得暖，還給我買了新書，
支持我考大學……”我的臉瞬間變得慘白。這些話，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為了不讓遠方的外婆擔心，我報喜不報憂，把所有的苦都藏了起來?！澳憧纯茨?，多虛偽啊。
” 李莉把信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你說，要是我把這封信給你那個好媽媽看看，
她會怎么想？她會知道，她那個受盡委屈的好女兒，背地里是怎么騙她的。
”我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陷進了肉里?！澳氵€不知道吧？” 李莉湊近我，壓低了聲音，
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我爸已經(jīng)托人給我找好了工作，就在咱們廠的工會，清閑又體面。
而你呢？你就算考上大學又怎么樣？我爸說了，他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出。你拿什么去上學？
”她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準地插進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是啊，我只想著考出去，
卻忘了，上大學需要錢，需要一大筆錢?！安粌H如此，” 李莉的笑容越發(fā)惡毒，
“我爸還說了，等你高中一畢業(yè)，就把你嫁給隔壁機修廠王瘸子的兒子。
聽說那個兒子是個傻子，正好配你這個有心計的拖油瓶，也算是給咱們家換一筆彩禮，
不讓你白吃這么多年的飯?！蔽业拇竽X“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嫁給一個傻子？換彩禮？
我看著李莉那張得意的臉，看著她頭上那枚紅色的蝴蝶發(fā)卡，
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黑網(wǎng)，正朝我鋪天蓋e地罩下來。我一直以為，
只要我考上大學，一切都會好起來?？涩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
李建國早就為我鋪好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就在我渾身冰冷，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
身后傳來一個蒼老而有力的聲音。“誰要我們家念念去換彩禮??？我倒要聽聽，
是誰這么大的口氣！”我猛地回頭，看見張爺爺拄著拐杖，站在不遠處。他的身后，
還跟著一個穿著四個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面容方正，眼神銳利，
和張爺爺有幾分相像。李莉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了。04看到張爺爺和他身后的中年男人，
李莉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她雖然不認識那個男人，但那身四個口袋的干部服，
和那不怒自威的氣場，都讓她本能地感到了畏懼。
“張……張爺爺……” 李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了一聲，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瞟。
“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人要拿我們念念去換彩禮，嫁給一個傻子？” 張爺爺?shù)穆曇舨淮螅?/p>
但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李莉的心上。“沒……沒有！我……我跟陳念開玩笑呢！
” 李莉慌忙擺手，把地上那團信紙往腳底下踢了踢，想毀滅證據(jù)。“玩笑？
” 中年男人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拿一個女同志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他向前一步，銳利的目光掃過李莉，最終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陳念同學吧？我是張援朝，市教育局的。我父親經(jīng)常在信里提起你，說你聰明好學，
是個好苗子?！笔薪逃郑堅?！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里炸響。我瞬間明白了，
這位就是張爺爺?shù)膬鹤?。他怎么會在這里？“援朝，你先帶念念進去，
我跟這個小同志聊幾句?！?張爺爺對兒子說。張援朝點了點頭，溫和地對我說：“走吧，
陳念同學，外面風大?！蔽覚C械地跟著他走進張爺爺家，腦子里還是一團亂麻。客廳里，
張爺爺?shù)睦习橼w奶奶已經(jīng)給我端來了一杯熱茶?！昂煤⒆?，別怕，有我們在，沒人敢欺負你。
” 趙奶奶慈祥地拍了拍我的手。我隔著窗戶，看到院子里，張爺爺正對著李莉說著什么。
李莉的頭越垂越低，最后幾乎要埋進胸口里，連連點頭，像小雞啄米。過了一會兒，
她就白著一張臉，倉皇地跑回了家?！鞍?，怎么回事？” 張援朝皺著眉問走進來的張爺爺。
張爺爺嘆了口氣，把剛才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張援朝的臉色越來越沉，聽到最后，
他猛地一拍桌子：“簡直是胡鬧！這是典型的包辦婚姻，是封建殘余思想！這個李建國，
身為一個廠長，思想覺悟居然這么低！”他看向我，眼神里帶著安撫的力量：“陳念同學，
你不要怕。這件事我管定了。只要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學費和生活費的問題，
我們來想辦法。國家不會讓任何一個想讀書的好學生因為貧困而失學。
”一股暖流從我心底涌起，瞬間沖散了所有的寒冷和恐懼。我看著眼前的張家人，
他們與我非親非故，卻給了我最堅定、最無私的支撐?！爸x謝……謝謝張叔叔，謝謝張爺爺，
趙奶奶?！?我哽咽著，除了道謝，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那天，張援朝叔叔和我聊了很久，
他鼓勵我放下思想包袱，專心備考。臨走前，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英雄牌鋼筆遞給我?！斑@是給你的。好好用功，
別辜負了你張爺爺?shù)钠谕??！?他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像一條蜿蜒的蚯蚓。我捧著筆記本和鋼筆，像是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這件事之后，
李建國家里消停了許多。李建國見到我，雖然臉色依舊難看，但不再指桑罵槐。
李莉也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幾天，再也不敢主動找我的麻煩。我媽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探究和不解。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她猶豫了半天，
才小聲問我：“念念，你……是不是跟張家……”我沒等她說完，就平靜地回答：“媽，
張爺爺看我可憐，愿意教我讀書。張叔叔也說，只要我考得上，就資助我上大學。
”我媽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復雜的眼神里，有驚訝，有欣慰，
還有我看不懂的失落?；蛟S，她為我找到了靠山而高興，
又為這個靠山不是她自己而感到無力。有了張家做后盾，我學習起來更加心無旁騖。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高考前夕。那段時間，家里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李建國每天都陰沉著臉，好像誰都欠他錢。李莉的工作已經(jīng)定了下來，
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廠里上班，回家后總有意無意地在我面前炫耀她分的福利，
比如一塊香皂，或者兩尺布票。我知道，他們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他們不相信我能考上，
或者說，他們不希望我考上。高考那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我媽破天荒地早起，
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澳钅睿粤怂?。考個好成績。” 她把雞蛋塞到我手里，
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看著她，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主動對我表示關心。我點了點頭，
剝開雞蛋，默默地吃掉。李建國和李莉也起了床，他們坐在飯桌旁，冷眼看著我?！昂撸?/p>
臨時抱佛腳，有什么用？” 李莉小聲嘀咕。我沒有理會他們，吃完雞蛋，
背上書包就準備出門。走到門口，我媽追了上來，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東西?！奥飞铣?。
” 她說完就轉(zhuǎn)身回去了。我走到樓下，掏出口袋里的東西一看，是一把水果糖。
糖紙在晨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我捏著那幾顆糖，心里百感交集?？紙錾?，我奮筆疾書。
張爺爺教我的知識，張叔叔給我的鼓勵，都化作了我筆下的力量。
我從未感覺如此平靜而專注。最后一門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時，我放下了筆，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出考場，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打贏了一場惡戰(zhàn)的士兵，渾身疲憊，但內(nèi)心充滿了希望。回到家，
李建國和李莉都不在。我媽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像是在等我?！翱嫉迷趺礃?？” 她問。
“還行。” 我說。她“哦”了一聲，就再也沒有下文了。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煎熬的。
廠里關于我的流言蜚語也多了起來。有人說我不知天高地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有人說我攀上了高枝，早就被保送了。李莉更是每天都在院子里散播我的“壞話”，
說我忘恩負義，不孝順父母，遲早要被大學退回來。終于，發(fā)榜的日子到了。
我一大早就去了學校。去看榜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我擠了半天，才擠到前面。
我在那張巨大的紅榜上，從上到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找。我的心跳得飛快，
手心里全是汗。終于，在中間的位置，我看到了那兩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字——陳念。
后面跟著的，是京市的一所重點大學。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我，
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我做到了！我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我像一只快樂的小鳥，一路飛奔，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個告訴張爺爺。
可當我跑到張爺爺家門口時，卻看到他家門上，掛著一把冰冷的鐵鎖。05那把冰冷的鐵鎖，
像一盆兜頭而下的冰水，澆滅了我所有的喜悅。怎么會這樣？張爺爺和趙奶奶去哪了？
鄰居家的王大媽買菜回來，看到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張家門口，嘆了口氣：“念念啊，
你還不知道？老張頭和他老伴，昨天就跟著他兒子回市里了?！薄盎厥欣锪耍?/p>
” 我腦子嗡嗡作響，“為什么這么突然？”“聽說是他兒子工作調(diào)動，要去省城了，
不放心兩個老的自己在這兒，就一起接走了。” 王大媽壓低了聲音，“走得可急了，
昨天下午才收拾的東西，晚上的火車就走了。老張頭還托我給你帶個話?！薄笆裁丛?？
” 我急切地問?！八f，” 王大媽學著張爺爺?shù)目跉?，“‘告訴念念，好好上學，
以后有出息了，別忘了自己是個讀書人’。哦，還讓我把這個給你?！蓖醮髬屨f著，
從兜里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塞到我手里。我打開手帕，
里面是十張嶄新的“大團結(jié)”，整整一百塊錢。還有一張紙條，
上面是張爺爺蒼勁有力的字跡：“念念，窮家富路，這些錢拿著路上用。勿念。
”我捏著那一百塊錢和紙條，手抖得厲害。張爺爺一家，就像照亮我黑暗人生的一道光，
如今，這道光也消失了。他們走得那么匆忙，我甚至沒來得及跟他們說一聲謝謝，
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我考上了大學。巨大的失落和孤獨感再次將我包圍。我拿著錄取通知書，
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李建國和李莉已經(jīng)知道了消息，
他們的臉色比鍋底還黑?！皢?，大學生回來了？” 李莉陰陽怪氣地說，“靠山都走了，
我看你拿著這張紙有什么用！你能飛到京城去？”李建國坐在沙發(fā)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陰鷙得可怕。他沒看我，而是對我媽說：“王秀英，我早就說過，
這丫頭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F(xiàn)在翅膀硬了，要飛了。我告訴你，我一分錢都不會出！
”我媽的臉色蒼白，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回我的雜物間，關上了門。
我把錄取通知書和那一百塊錢放在桌子上，呆呆地坐著。我考上了大學，可我卻高興不起來。
學費、生活費、去京城的路費，像一座座大山壓在我的心頭。張爺爺給的一百塊錢，
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晚上，我媽端著一碗面條走了進來。這是我住進這個家之后，
她第一次給我做飯。面條上臥著一個荷包蛋?！澳钅?，吃吧?！?她把碗放在桌上，
“你……真的要去京城？”“嗯。” 我點了點頭。她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