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在銀質(zhì)燭臺上跳躍，暖黃的光暈溫柔地鋪滿了長餐桌。三支細長的白蠟燭已經(jīng)燃燒過半，燭淚無聲地堆積在底座邊緣，像凝固的琥珀。空氣里浮動著精心烤制的菲力牛排的醇厚香氣，混著黑松露醬汁特有的、略帶泥土氣息的奢華芬芳。餐盤旁，那瓶顧野特意空運來的勃艮第特級園紅酒，深紅的酒液在醒酒器里沉淀著寶石般的光澤。
林婉清坐在餐桌一端，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骨瓷盤沿。盤子里，那塊切割完美的牛排，早已失去了令人心動的粉紅色澤和滾燙的溫度，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凝滯的油脂，如同蒙塵的寶石。她身上的香檳色真絲吊帶長裙，勾勒出纖細的肩頸線條，在搖曳燭光下泛著柔潤的光，卻襯得她側(cè)臉的神情愈發(fā)寂靜，像一尊精心雕琢卻失了魂的玉像。
墻角的古董座鐘，鐘擺每一次的擺動，都帶著沉甸甸的滯澀感，將時間拖得漫長無比。七點，八點，九點……指針冷漠地劃過她獨自等待的三個小時。精心挑選的爵士樂早已在唱機里循環(huán)到盡頭，留下一片空洞的寂靜。
終于，玄關(guān)處傳來指紋鎖開啟的輕微“嘀”聲，緊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急促，不是歸家的松弛，更像是某種迫切的奔赴。
顧野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他穿著下午出門時的挺括深灰色西裝，領帶卻微微扯松了，額前幾縷黑發(fā)被汗水浸濕，隨意地垂落，透出一種風塵仆仆的焦灼。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布置得近乎完美的餐桌、那瓶價值不菲的紅酒，或是燭光下穿著長裙的妻子身上停留一秒。他的視線，徑直投向林婉清，里面翻涌著一種林婉清從未見過的、近乎灼熱的急切和……愧疚？
“婉清，”他開口，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沙啞，腳步甚至沒有停頓，徑直走向通往二樓主臥的樓梯，“幫我拿一下我放在書房保險柜里的那個深藍色絲絨盒子，現(xiàn)在就要。”
林婉清看著他匆匆掠過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悶悶地疼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蓋。她緩緩站起身，真絲裙擺拂過冰涼的大理石地面，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顧野，”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像碎冰落入寂靜的湖面，“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三周年紀念日?！?/p>
顧野的腳步猛地頓在樓梯中央。他扶著扶手轉(zhuǎn)過身，燈光從上方打下來，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濃重的陰影。他似乎這時才真正“看”到餐廳里的景象，看到那搖曳的燭光、冰冷的牛排、醒著的紅酒，以及林婉清臉上那近乎透明的平靜。他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被燙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強大的、不容置疑的迫切覆蓋。
“我知道。”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率，“婉清，我很抱歉。但蘇晴……她剛回國，人生地不熟，情緒很不穩(wěn)定。她一個人，在機場……”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理由足夠充分，足以抵消掉眼前這一切，“她現(xiàn)在，更需要我。”
“更需要你？”林婉清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她的目光落在顧野緊握著樓梯扶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的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溫柔地撫過她的發(fā)梢，此刻卻只為另一個女人的“需要”而焦灼。
顧野避開了她的視線，那點短暫的愧疚被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急躁取代?！皩Γ∷隣顟B(tài)很不好，我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那兒。盒子在書房保險柜，密碼是你生日，拿了放玄關(guān)，我馬上下來！” 語速快得像在趕時間，交代完畢，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大步?jīng)_上樓，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別墅里回蕩，每一步都踏在林婉清的心上。
林婉清站在原地，沒有動。餐廳里暖黃的燭光，忽然變得無比刺眼。那些精心營造的浪漫氛圍，此刻像一場盛大而諷刺的默劇，嘲笑著她的自作多情。蘇晴。這個名字，像一個冰冷的魔咒，輕易就擊碎了她三年婚姻筑起的、自以為堅固的堡壘。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書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氣透過薄薄的絲襪，一點點滲入腳心，蔓延至四肢百骸。打開保險柜，深藍色絲絨盒子靜靜躺在里面。她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里面是什么——無非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用來安撫另一個女人的“情緒不穩(wěn)”。她拿起盒子，觸手冰涼。
下樓時，顧野已經(jīng)換了一身更休閑的深色外套，正站在玄關(guān)處焦躁地看表?？吹搅滞袂迥弥凶酉聛恚麕缀跏橇⒖躺焓謯Z了過去，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謝了?！彼麃G下兩個字，語氣匆忙，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臉上多停留一秒，手已經(jīng)按在了門把手上。
“顧野。”林婉清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卻像一根細韌的絲線，纏住了他開門的動作。
顧野身形一頓，極其不耐煩地側(cè)過頭：“還有事？蘇晴在等！”
林婉清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愛了三年，以為可以共度余生的男人。他的眉眼依舊英俊得令人心動，可此刻，里面只盛滿了對另一個女人的擔憂和急切。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徹底碎裂了。
“路上小心?！彼罱K只是淡淡地說，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顧野似乎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是這樣一句話。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愧疚，有煩躁，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但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抿緊了唇，猛地拉開門，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門外沉沉的夜色里。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林婉清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光。
別墅徹底陷入死寂。只有餐桌上，那幾支蠟燭還在徒勞地燃燒著，燭淚越積越多，無聲地滑落，凝固。空氣里昂貴的食物香氣，此刻聞起來，只剩下冰冷和膩味。
林婉清沒有再看那桌精心準備卻淪為廢墟的晚餐一眼。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株被風雪壓彎卻不肯折斷的竹子，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二樓。沒有開燈，她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城市燈火，走向衣帽間深處。
巨大的落地穿衣鏡映出她單薄的身影。她抬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撫上頸間。那里空蕩蕩的。結(jié)婚一周年時，顧野親手為她戴上的那條價值不菲的鉆石項鏈，在燭光晚餐前，被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珍重地放在梳妝臺上?，F(xiàn)在想來，真是諷刺。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衣帽間里那些璀璨的角落——玻璃柜里陳列的限量版手袋，絲絨托盤上熠熠生輝的各色寶石首飾，保險箱里鎖著的名表……這些都是顧野這三年來陸陸續(xù)續(xù)送給她的。他曾說，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她曾以為那是愛，是珍視。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個丈夫?qū)Α捌拮印边@個身份的例行饋贈，甚至可能，是一種對占據(jù)了他心中白月光位置的、某種意義上的補償和安撫。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比剛才在樓下時更甚，痛得她幾乎要彎下腰。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不能哭。為這樣的人，不值得。
她走到梳妝臺前，打開了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沒有珠寶，只有一份薄薄的、打印好的文件。封面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清晰刺眼——離婚協(xié)議書。
這份協(xié)議，在她心里醞釀了多久？大概是從婚后第一次無意間聽到顧野在書房，對著電話那頭的蘇晴，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說“別怕，有我在”的時候開始？還是從顧野書房的抽屜深處，她偶然翻到那張被摩挲得有些發(fā)舊的照片——照片上，蘇晴明媚張揚的笑容刺痛了她的眼——那一刻開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著這份協(xié)議，像一個隱藏的傷口，以為不去碰觸就不會流血。她用盡力氣去扮演一個完美的顧太太，試圖用溫柔和體貼去覆蓋掉那個“蘇晴”留下的所有痕跡。她以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以為自己的陪伴最終能在他心里占據(jù)一席之地。
直到今天。直到他為了那個“更需要他”的蘇晴，毫不猶豫地、在結(jié)婚紀念日丟下她精心準備的一切，甚至吝嗇于多給她一個眼神。
原來，她林婉清，從來都只是個拙劣的替身。一個在正主缺席時，聊以慰藉的替代品。如今正主歸來，她這個贗品，自然就該退場了。
也好。
林婉清拿起那份協(xié)議，指尖冰涼。紙張的邊緣有些鋒利，刮過指腹，帶來一絲細微的痛感。她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顧野的車燈早已消失不見。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她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里不再有悲傷，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她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很快被接通。
“張經(jīng)理，”她的聲音平穩(wěn)而清晰，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干脆，“我是林婉清。對，顧太太。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些東西?！?/p>
她報出了一連串的名字。那些曾經(jīng)代表著寵愛、代表著身份、如今只代表著諷刺的奢侈品珠寶和限量版手袋的名字，從她口中一一吐出，冷靜得像在清點一堆與己無關(guān)的貨物。
“對，全部。盡快評估，盡快出手。價格方面，”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衣帽間那些璀璨的牢籠，“按市場價走就可以，我不在意。唯一的要求是，保密，低調(diào)。”
電話那頭傳來恭敬的應答。掛斷電話，房間里再次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她低頭，看著手中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嘴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顧野，既然你的蘇晴回來了。那么，這場替身的戲，也該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