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葬禮上醒來。準確說,是“魂醒”。視野像被清水沖洗過,
人的臉都帶著微微的光,只有冰冷的東西是黑的。黑色的西裝、黑色的挽幛、黑色的相框里,
是我的笑。我記憶停在車燈傾塌的一瞬:刺眼、急剎、世界被一聲悶響掐斷。再睜眼,
就看見所有活人都背著我忙碌。周岑把額頭抵在我的遺像框邊,
像一個被潮水反復(fù)拍打的不會游泳的人。他哭得像戲劇里練過一樣,肩膀的起伏有節(jié)律,
眼眶紅到像扎了一簇細針。親戚們都感動,噓寒問暖,夸我命好,遇上個疼老婆的。
有人說:“周岑啊,節(jié)哀?!彼痤^,鼻腔抽動,聲音沙?。骸八吕?,
我替她收拾衣服的時候手發(fā)抖?!蔽艺驹谂赃?,無比熟悉這副溫柔的樣子。他一直都溫柔,
溫柔得像沼澤。你踏上去,前一秒是柔軟的,下一秒就陷下去,沒人聽見你的求救。
靈堂燈光熱,蠟燭把空氣烤得像要融化,我的靈魂卻不覺得熱,
只有一種空曠的冷從骨縫里爬出來。靈魂站得久了,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像站在海邊,
看波浪在同一個地方反復(fù)折疊。
我目光落在他手上——那雙修長白凈的手——指尖輕抹過屏幕,很快,極快,
像十年程序員才能練出來的速度。他把手機握低了些,以便擋住旁人的目光。我偏頭靠近,
屏幕上亮起的一瞬,電流嗡的一聲穿過我的耳膜。
“氯化鉀購買途徑”“氯化鉀 心跳 停止”“痕跡”“藥物注射 車禍掩蓋”。
幾條搜索歷史的字影在屏幕上像以銀針勾勒的水紋,很快被他的指尖抹掉。刪除鍵一下一下,
像敲在我的胸口。我張嘴想叫他名字,靈魂卻發(fā)不出人類可聽見的聲音。
我的呼喊像一粒灰掉進海里,連漣漪都沒有。有人叫救護車,說他“過度悲傷”暈厥。
他在眾人的攙扶間軟下去,肩頭似乎還抖了兩下。我沒有眼淚。靈魂不流淚。我只是看著他,
忽然覺得他不再像我熟悉的丈夫,像一臺對著臺詞表演的精密機器,連暈倒的角度都剛剛好。
到了第三天,快遞來了。那天日光非常好,冬日的陽光稀薄卻清澈,落在玄關(guān)的灰白瓷磚上,
像一塊正被溫水浸濕的玻璃。門外的快遞小哥笑:“周太太的快遞,請簽收。
”“周太太”三個字在我腦子里炸了個空。周太太是我,長在殯儀館冰冷抽屜里的我。
周岑“哦”了一聲,接過來,禮貌地笑。切刀滑過膠帶的聲音像打開某種阱門。
紙箱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柔軟的棉質(zhì),淺粉、豆綠、米白,
小花小鶴的印花像溫吞的童話。他的指肚輕輕劃過衣料,動作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溫柔。
孕婦裝。一箱子孕婦裝。我身子輕輕一震,心底某扇門被寒風(fēng)推開了一個縫。
尸檢報告里有一句話如針:“子宮壁有陳舊性損傷?!蔽覐臎]生過孩子,
也從未說過我身體在某個夜里疼得像被生生剖開。我認真以為那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或者工作太累,
或者我太敏感。那晚,我在工作臺前睡著,醒來時腹部隱隱作痛,床單上有一小片褐色的痕,
周岑說“你怕血,我?guī)湍銚Q了”,他把床單丟進洗衣機,手上還握著一杯溫牛奶。
我那晚真的覺得他好——不然,怎么會嫁給他?
快遞箱單上的收貨信息刺了我一眼:收件人——“周岑(代收)”。
備注:“周可(周太太)”。那是我注冊過的一個購物平臺昵稱。死者的名字里,
裹著孕婦的衣物。我的靈魂像被浸在冰水里。晚上,殯儀館的冷銀燈里,來客腳步稀落。
林瑤來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學(xué)宿舍一起擠過冬天的電熱毯,
一起花過最后五十塊買團購電影票。她的眼睛總像笑著,哭也笑著,
眼尾藏著她反復(fù)被生活磨出來的溫和。她抱著白菊站到我遺像前,
指尖輕撫我的臉——冰冷相紙上的笑。她腕子上露出幾道深深淺淺的淤青,
我的視線扎在那兒,像針扎桌面的軟木墊。尸檢報告上寫的“捆綁樣淤痕”就是這個顏色。
紫黑里有冷光,像蚯蚓爬過皮膚后留下的潮濕痕印。她把花放下,眼睛紅紅的,唇尖顫抖,
像要咬出血。她輕聲說:“你說過,永遠不讓他知道的。”我的靈魂猛地撞過去,
我想抓住她的手,問“什么?”喉嚨里涌出巨大的空。她聽不見,只抬手捂住了自己嘴,
像要把什么詞吞掉。她垂眼,淚接連落下去,砸在靈堂瓷磚上,不發(fā)聲,
只有靈魂世界里一陣微妙的回響,像滴水進了深井?;丶业穆飞希腋谥茚砗?。
靈魂的步速可以比風(fēng)快,也可以比舊鐘慢。我想看他的每一個動作,
像倒回去拼一出失真畫面的碎片。他脫下西裝,解開領(lǐng)帶,去廚房把餐具收拾得一絲不茍。
他拿出手機,登錄某個瀏覽器,輸入一串看起來隨意的詞,
跳轉(zhuǎn)到一個需暗網(wǎng)引擎才能打開的論壇。屏幕在我目光觸碰的一瞬閃了閃,有雪花點彌開。
那白噼噼的“雪”讓我想起臺風(fēng)夜里電視沒信號的舊家,父親拿天線對窗外晃,
母親說“切莫摸電,雷公會拿人”。他用鍵盤輸入:“如何讓創(chuàng)傷像意外。
”論壇回帖彈起來,
有人細致描述了如何在家中制造絆倒、如何擦除痕跡、如何通過藥物改變心肌電傳導(dǎo)。
他閱讀速度很快,仿佛只需看布局就懂意思。他手掌的肌肉線條在屏幕白光里清晰得像雕塑。
我的后背發(fā)涼。我在空無一物的空氣里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腹部,
那里仿佛被一根冷針輕輕按過,疼從時間里一點點滲出來。凌晨三點,我們家的老座鐘停了。
那座鐘我從前不在意,木頭色溫,薄薄的黃銅邊,指針細如松針。偶爾朋友來家里玩,
會夸“有老家的味道”。周岑說:“舊物會保佑人。”我說“保佑什么?”他說“時間。
”它在凌晨三點一刻停,停一小會又自己走。第一次我當(dāng)它是故障,第二次是巧合,
第三次、第四次,我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尤其當(dāng)我看見那一天的新聞回顧時,
手機推送“某市女教師突發(fā)心梗離世,時間為凌晨三點零一分”。那是前年,
新聞配了一張模糊的小區(qū)監(jiān)控,救護車的紅燈在深夜里跳躍。
我又翻出舊照片看——那片新聞里的小區(qū)入口像極了我和周岑剛結(jié)婚時住的地方,
他用那個時候不再有的熱情帶我搬家,我們在那套帶陽臺的一室一廳里慶祝了一個夜晚。
他提過他“有過一段短婚”。我問:“她人呢?”他說:“移民了,喜歡海,離我遠遠的了。
”他說的時候眼神穩(wěn)穩(wěn),笑容緩緩,像描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靈魂能看見活人看不見的細節(jié)——不只是在光線背面漂浮的灰,
還有某些信息在電子屏幕里形成的靜電閃爍。當(dāng)我靠近監(jiān)控攝像頭時,
紅點會輕輕跳一下;當(dāng)我靠近周岑的手機,屏幕亮度會有一秒的波動,
像心電圖突然抬高的尖峰;當(dāng)我把耳朵貼近座鐘,內(nèi)部有非常微弱的嗡鳴,
滴答聲像被一層薄布遮住。我意識到,那座鐘里藏著什么。第三個凌晨三點,
我把自己貼進座鐘的木殼,像把整個人溶進一塊樹脂。我聽見齒輪和齒輪之間輕輕咬合,
有極細微的拉扯聲,像哪條鏈子被卡了一瞬。木殼背后藏著一個小機關(guān),
只有在分針指向12、秒針越過第一格的那個瞬間會松動。
我?guī)缀跏侵庇X地“伸手”摳了一下,咔噠——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圓片彈出來,
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停住了。黑色的,塑料的,閃存卡。我?guī)缀蹩梢钥隙ǎ?/p>
是它讓舊鐘在凌晨的某些秒數(shù)里“忘記”走。被掩藏的東西,
總會利用時間自己發(fā)出微弱的呻吟。我“抱著”它靠近客廳的監(jiān)控主機,
那臺主機接著路由器,
路由器接著滿屋子的電器——一個溫柔、馴服、可以藏很多秘密的網(wǎng)絡(luò)。
我的靈魂在屏幕前停了兩秒,屏幕嗡的一聲亮了,在我存在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短暫的雪花點,
然后界面自動彈出“新設(shè)備已接入”的小窗口。閃存卡里的東西開始讀出,
像打開了一個沉默的口袋。第一段視頻是暗的,只有床頭的夜燈勉強照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個戴著手套的人把透明液體注入了某個輸液管,液面一道輕微的顫動,
像冷水里投了一粒米。攝像頭角度不高,拍攝者刻意藏了位置,但不知為什么,
最后那人探身的時候,臉在光線里擦過一瞬的輪廓——下頜線、鼻梁的走向、眼窩的投影。
我看過無數(shù)次那張臉,清晨刷牙、傍晚做飯、生日時我給他畫漫畫的每一筆都熟悉的那張臉。
周岑。我看到床上那人的手微微一抽,指尖在被子上抓了一道細淺的皺。
我努力瞥清她的頭發(fā)線條、側(cè)臉——我以為會是陌生人,可她轉(zhuǎn)過來的一剎那,
所有空氣從我肺里被抽光。屏幕上是我。
我用一種截然不可能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臉——蠟白、毫無防備、肩上覆著醫(yī)院的淺藍,
鼻尖出了一點汗,像一朵花最后一次吸入陽光。
連我小指指甲邊緣那顆陳年的白斑都在鏡頭里安安靜靜。視頻戛然而止。
下一段是更早些年的某個凌晨,墻紙不同,床不同,輸液架的影子卻一樣。
女人的臉被頭發(fā)蓋住了半邊,但我一眼認出她是新聞里的那位女教師。
時間標(biāo)記顯示是兩年前的三月。時間軸在屏幕下方緩慢滑動,所有畫面像被擰緊的釘子,
一顆一顆釘在我視網(wǎng)膜上。我記起那段短婚,他說“她移民了”。移民什么?移進了骨灰盒。
手里抱著的寒冷變成了一股燙。我不知怎么涌到廚房,想把水開到最大,用蒸汽把自己霧化。
我突然理解了一句經(jīng)常被用在那些極端新聞下的詞:“致命的溫柔?!彼褚粚用蓿?/p>
把你緊緊包起來,讓你動不了、掙不脫,最后窒息。這時,門開了。林瑤進來。她眼睛通紅,
像一只被驚嚇到的鹿。她輕聲:“周岑,我來給她收拾些衣服。我知道她喜歡的。”“謝謝。
”他的笑溫?zé)?,“你對她的喜好比我知道得多。”她的手抖了一下?/p>
我看見她手腕上的淤青在袖子下暗暗積著色。她繞過客廳,去臥室拉開衣柜門,
木頭輕微地吱呀了一聲。她抬頭看向上層,眼底有一瞬恍惚。我跟過去,
看見上層角落有一個小小的黑色盒子,像某種貴重物品的包裝。她伸手去拿,
被男人在背后輕輕按住手腕:“別動那個?!薄拔抑皇恰彼s回手,聲音小得像要消失。
我靠近她,忽然看見她指尖的粗糙,和指甲縫里揉不干凈的石墨細粉。
那是我畫畫時常沾在指縫里的顏色。我忽然明白,她最近常來我工作室?guī)臀亿s稿。她在畫畫,
她也在加班,她知道我工作臺邊那盞黃色的臺燈會把陰影疊得更深。
她記得我的每一個小癖好。“她最喜歡淺藍色的那件。”她輕聲,
“是我們一起去逛手工市集買的?!薄班拧!蹦腥舜寡?,“你真是個好朋友?!薄拔掖饝?yīng)她,
永遠不讓你知道的?!彼蝗豢聪蛩?,眼神清白,卻像拼命壓著什么,“可人死了,
承諾還有沒有意義?”他笑了一下,說:“人死了,承諾就只有活人解釋的權(quán)力了。
”這句話讓我背脊發(fā)寒。他走近她,手伸出去——我怕他碰到她。
他卻只是從她肩上彈了一點灰:“你太緊張了?!闭f完,他繞到客廳,打開電視,
新聞頻道里播的是一條車禍提醒。他切到靜音,畫面上的字幕仍滾動:“冬季路滑,
謹慎駕駛。”林瑤站在衣柜前,臉色像被人用透明膠撕了一層。她手心里握著什么,
像在搬動一塊沉重的小石。她慢慢張開手,
我看見那是我的一張病歷單——兩年前我去做常規(guī)婦科檢查時因為怕疼耽擱了的那次。
醫(yī)生寫:“子宮壁可見陳舊性瘢痕,建議進一步檢查?!蔽野堰@張單塞進包里,
回家被碗筷叮當(dāng)聲打斷,忘了。后來再想起,已經(jīng)找不到了。原來在她這兒。
她貼著柜門輕輕靠了一會兒。我伸手想摸她的臉,指尖穿過了溫度。我想告訴她“別害怕”,
她聽不見。晚上,周岑給她泡了檸檬蜂蜜,說“降火”。她端著杯子,
手腕在白瓷上顯得更細。我看到她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
像在拼命壓住血液想要逃走的沖動。他送她出門。她在玄關(guān)忽然回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
停在客廳那座鐘上:“你家的鐘,總在凌晨停?!薄笆前?。”他笑,“舊鐘總有脾氣。
”“像人?!彼f?!跋袢恕!彼貜?fù),笑容里有一點不屬于這個話題的興奮。那夜,
三點前一刻,整個家的光都像被人輕輕撥了一下。
我的靈魂找回了某種控制感——或許不是控制,是影響。
電子設(shè)備對我這類東西有輕微的反應(yīng),這讓我像抓住了一根繩。監(jiān)控的紅點跳了一跳,
手機的待機屏掠過一絲白紋,座鐘的秒針“咔嗒”停住的一瞬,
像把一扇看不見的門打開了一條縫。我從縫里擠過去,
把閃存卡直接“拖拽”到路由器的存儲。界面彈出權(quán)限詢問的彈窗。我沒有手,沒有密碼,
我只有——干擾。屏幕忽然一片雪花。雪花里,重影反復(fù)堆疊的,是一個登錄二維碼。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貼上去,那一瞬,
連串被記憶下來的賬號——我自己曾經(jīng)搞笑地將某個網(wǎng)盤設(shè)置為“畫畫畫啊啊啊”的用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