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唯一識破神使謊言的信徒,我跪在暴雨中哀求他停止錯誤行動?!澳阋獔远ㄐ叛?,
神不會錯?!彼鐾炜瘴⑿χ芙^了我。不久后洪水吞噬了一切,
信徒們在絕境中向他祈禱?!奥犚娏藛幔可裨诤魡疚业拿?!”他臉上掠過一道光,
卻無法阻止信徒們接連沉沒。當(dāng)我也被洪水淹沒時,終于看清他眼中相同的絕望。
那張寫著神明預(yù)言的羊皮卷,原來被他在解讀時劃錯了標(biāo)記。
但所有活著的信徒只稱洪水為神跡,神使依然圣潔無瑕。在祭壇上,他說唯有我背叛了神明。
但我的喉嚨被他提前割開了。污泥滲進我的膝蓋,冰冷又刺痛,細小的碎石嵌入皮膚。
暴雨抽打在臉上,我仰著頭,眼睛腫痛得快要睜不開。
伊萊神使——那道刺目的白光——站在我上方,
站在那塊被信徒們世代打磨、如鏡面般光滑的磐石上。雨水落在他純白無瑕的祭袍上,
卻又神奇地滑開了,不留下半點污跡。不像我,濕透的粗麻袍子緊貼著冰冷的皮膚,
活像一層沉重的裹尸布。“莉亞,抬起頭?!彼穆曇舸┩赣昴?,奇異地顯得平靜而悠遠,
回蕩在周遭狂躁的風(fēng)雨里,落進每個驚惶伏低的信徒耳中。我用盡力氣撐起脖子,
讓目光穿過迷蒙的水簾,釘在他臉上?!耙寥R神使,”我的聲音嘶啞,
被風(fēng)聲撕扯得幾乎難以連貫,“停…停下這儀式吧!不能再…再舉行大凈禮了!
”恐懼卡在喉嚨深處,聲音虛弱如垂死者的呻吟??墒_后,懸崖般陡峭的山道下方,
那熟悉的河谷,已然不再是我們世代熟知的模樣。
渾濁的水流正以一種令人心顫的姿態(tài)膨脹、堆積,發(fā)出可怖的嗚咽——那不是圣河在歌唱,
而是大地在痛苦的抽搐!在那些匍匐于泥濘中的信徒們聽來,我的掙扎無異于垂死的蟲鳴。
他們俯得更低,額頭緊貼著冰涼的泥水,濺起的臟污遮蓋著臉龐,
遮蔽了他們內(nèi)心無邊的恐懼和盲目的虔誠。
…神恩……”“神使……帶領(lǐng)……我們得救……”“清洗……污穢……”這些夢囈般的碎片,
在風(fēng)雨和山洪漸起的低沉咆哮中,凝聚成一股沉甸甸的、扼住人咽喉的絕望力量。
每個人都渴望著儀式的清水能真正地沖刷掉自己深植于靈魂、無從排遣的罪孽,
換來神靈的悲憫一瞥。在這群匍匐的身影之間,我絕望地掃過每一張臉。沒有回應(yīng)。
沒有任何一雙眼睛敢于抬起,質(zhì)疑那磐石上的白光。幾天前,
當(dāng)伊萊神使首次在祭壇高處展開那泛黃、邊緣磨損、散發(fā)古老腐朽氣味的羊皮卷時,
太陽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卷上,那些由暗紅色顏料繪就的古老文字宛如蛇行,
纏繞著中心一圈神秘復(fù)雜的環(huán)形符號。神圣的沉默籠罩廣場,信徒們連喘氣都小心翼翼,
等待著神賦予人間代言者的啟示。“神啟已降!”伊萊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穿透力,
清晰地在寂靜中傳開,每個字都叩擊在虔誠者的心上。他那曾經(jīng)讓我也感到心安的修長手指,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指向卷軸上一道清晰的刻痕標(biāo)記,
它切入一個描繪流動波紋的符號正中心。他的指尖泛著一種近似玉石的光澤,
仿佛吸吮了所有信徒投向圣物的、摻雜了敬畏的燭光?!按四松褊E降臨之所!”他宣告,
聲音被巨大的期待承接、回應(yīng)?!爸粮咧畬⒅粒瑴焓幋碎g一切,凈化靈魂。
”他的指尖順著那古老符號的線條移動,聲音愈發(fā)空靈遼遠,“神諭昭示,
獻祭虔誠于水之脈動之處,以凈水滌凈塵世之污濁?!蹦撬查g的狂喜浪潮幾乎將我淹沒。
虔誠的信徒們,包括我自己,淚流滿面,跪伏的身體因激動而輕輕顫抖,
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巨浪拍過。人群里炸開飽含無限熱淚的歡呼:“圣水!凈禮!神恩??!
”“神使伊萊指引我們!”“得救了!得凈化了!”狂喜的余波還在胸腔里回蕩,尚未平歇,
神使伊萊莊嚴(yán)的聲音已然再次拔高:“圣河之畔,乃虔誠交匯之所!吾等將于河灣腹地,
建立最后的、至高的凈禮圣壇!吾等將于彼處,迎接新生的洪流!得享永生!”他的目光,
沉靜而悲憫,緩緩掃過每一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廣場上的燭火隨著他話音落下而驟然明亮,
在那片被狂喜點燃的浪潮中投下跳躍的光影,也在我瞬間凍結(jié)的心臟上投下冰冷的陰影。
河灣腹地?為什么是在那里?那片土地,我爛熟于心。它的低洼如同命運的惡意設(shè)下的陷阱,
兩側(cè)山勢陡峭,仿佛是山神張開準(zhǔn)備吞噬一切的巨口。
一旦圣河不再是那位慈祥的母親……那天夜里,夢魘如附骨之蛆。驚醒時,
冷汗浸透麻布睡袍,夢里渾濁的黃色洪水已經(jīng)淹沒了整個村落,
連神使身上那件耀眼的白袍也被拖進腥臭的泥湯里,最后一點光芒隨即熄滅。白天,
我像個失了魂的游蕩者,目光死死地黏在河谷兩側(cè)那幾乎垂直立起的黝黑巖壁上。
古老的刻痕無聲地訴說——無數(shù)個世紀(jì)前,更為兇猛的水流曾在此肆虐橫行。
那些巨大的卵石累累地堆疊在山谷的出口處,它們是災(zāi)難冰冷而沉默的墓碑,
訴說著遠古洪荒那被遺忘的、吞噬一切的巨口曾經(jīng)在此張開的恐怖故事。“神使伊萊,
”那次晨禱結(jié)束后,我避開喧騰的喜悅?cè)巳?,聲音因恐懼和敬畏而微微發(fā)抖,
“凈禮之所……”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聲音便覆蓋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溫和,
仿佛我在重復(fù)著無需掛懷的多余擔(dān)憂?!昂恿?,莉亞,”陽光勾勒出他圣潔的輪廓,
“如同祂的慈悲,自有其律動與邊界?!彼⑽吹皖^看我,目光遙遙投向遠方,
仿佛穿透塵世,望向凡人不能理解的神圣疆域,“神啟所指,即是庇護所臨。懷疑,
是信仰唯一的毒蛇?!彼恼Z調(diào)依舊那樣輕柔沉靜,像深秋的微風(fēng)吹拂著行將枯死的草葉,
卻字字句句砸在我心坎上,分量沉重得讓人窒息。那目光所及之處,仿佛并非遙遠的地平線,
而是一片信徒永遠無法企及、凡人無從感知,只容他一人獨自凝視的秘境。
所有試圖追問的勇氣,都在這種無形的注視下碎成了齏粉。此刻,
風(fēng)暴之神的戰(zhàn)車碾過頭頂?shù)奶炜?。河谷的呻吟已徹底蛻變?yōu)榫瞢F捕食前的低沉咆哮,
水腥氣濃重得如同腐爛的氣息鉆進每一個毛孔,浸透了每一個匍匐者的靈魂。
泥土的冰冷穿透麻袍,骨頭縫里都沁著寒意。我盯著那雙干凈得刺眼的靴尖,
絕望如冰冷的水蛭沿著脊柱向上攀爬。不行!這是陷阱!所有人的獻祭!聲音卡在喉嚨,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伊萊神使!”我的雙手猛地伸出,
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那片純白的衣角,那是我唯一能看到的光芒,盡管它冰冷得拒人千里,
“那河谷……是陷阱!我們都會……”他終于低下了高昂的頭顱。那雙眼睛,
在暴雨中依舊明亮得驚人,卻沒有任何暖意。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滑落,
砸在我前額滾燙的皮膚上,那感覺如同冰錐刺入。“莉亞,”他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雨,
清晰得殘忍,“你聽見了嗎?神語已然降臨?!彼淖旖菭縿樱纬梢粋€悲憫的弧度,
目光隨即又投向那片被暴風(fēng)驟雨遮蔽、仿佛蘊藏神怒的陰沉天幕。
“風(fēng)暴的低語……洪流的脈動……所有跡象在此匯聚!”他聲音陡然拔高,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進信徒們顫抖的心臟,“神在呼喚我的名字!就在這片純凈之水的源頭!
祂要在此洗滌我們,重鑄我們!祂在呼喚,祂在等待我們的獻祭!”他猛地舉起雙臂,
純白的祭袍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如同向虛空張開的翅膀。那姿態(tài)是獻祭者,亦是神啟的號角。
“最后的祭壇!就在河灣的懷抱之中!唯有獻上我們?nèi)康尿\,淹沒于這滌凈萬物的洪流,
才能洗凈靈魂最深處的陰影,獲得新生!”最后一句話落下,驚雷撕裂濃云,
慘白的光瞬時吞沒天地。跪伏的人群發(fā)出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然后是死寂。
雷聲的余威在地脈深處沉悶滾過,震得人腳底發(fā)麻。一片死寂中,恐懼扭曲了每一張臉,
又被一種扭曲的、如釋重負的狂喜取代。“神在呼喚神使!”“神圣的邀約!
”“新生的洪流!在河灣迎接……”“獻祭!清洗!新生!”他們開始向前挪動,
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爬向那片咆哮的、注定帶來死亡的低洼河谷。
泥濘在他們的膝下蜿蜒出一道道詭異的痕跡。我被裹挾其中,
身不由己地向那片巨大的、正在張開的地獄之口移動。人群如同被無形鞭子驅(qū)趕著的羊群,
混亂而狂熱地向前蠕動。我被推搡著,腳下濕滑的泥地不斷打滑,
每一次掙扎呼吸都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渾濁、湍急的水流已經(jīng)淹過腳踝,急速上漲著,
像無數(shù)條冰冷滑膩的蛇瞬間纏上了小腿??謶侄笞『韲?,窒息感比水流更先一步淹沒了我。
我拼命扭頭去看身后。神使伊萊依然站在最高的磐石上,他的身形挺直得如同標(biāo)槍,
在風(fēng)雨中巋然不動。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光——并非悲憫或狂熱,
而是一種被強烈光芒瞬間穿透后留下的、駭人的空白——僅僅是一剎那,
卻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那是一種毫無掩飾的驚悸。巨浪排空而下,
如同倒塌的山岳壓垮了脆弱的堤壩。巨大的轟鳴瞬間吞沒了一切,
世界的巨響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渾濁的黃色洪水夾雜著斷裂的樹木與山石,
怒吼著吞沒人群。我被那股無法抵抗的力量猛地掀翻,冰冷腥臭的水立刻灌入鼻腔、喉嚨。
溺水者的慘叫、瀕死的哀嚎、絕望的呼救,像無數(shù)尖針從四面八方刺入水中,
又被龐大的水流扭曲,糅合成一種非人間的可怕合唱。
渾濁的洪流裹挾著我撞擊在滾燙的硬物上,骨頭發(fā)出瀕臨碎裂的悶響,
疼痛反而讓我在混沌中掙扎出一絲清醒。奮力掙扎出頭顱,抹開糊滿眼睛的泥漿。視線所及,
只剩下汪洋。洪流中心,
僅剩下那座象征著希望與死亡終點的小小高臺還在渾濁的水面上苦苦支撐。祭壇前,
那個小小的石制高地上,幾個身影在激流中劇烈地沉浮著、掙扎著,
就像沸水鍋沿上最后的幾粒米粒。那刺眼的純白!伊萊神使站在那石臺的最高點,
水僅沒過他腳下的石階。他那件圣潔的白袍下擺終于無法幸免,沾上了污濁的黃泥點。
他全身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雙手交疊緊緊按在胸前,指節(jié)因極度用力而白得瘆人。
他猛地抬起頭顱,脖頸緊繃出令人心驚的線條。他面向風(fēng)雨飄搖的天穹,
每一個音節(jié)都拼盡全力,仿佛要用喉嚨撕裂狂風(fēng)暴雨:“全能的上神??!仰望您憐憫的星光!
”他的呼喊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尖銳顫音,“求您的榮光降臨!求您的力量彰顯!
拯救您沉溺的子民——!救……”他的禱詞在轟隆的洪流巨聲中顯得微弱而不協(xié)調(diào)。
絕望像瘟疫一樣彌漫開來。緊貼著他腳邊僅存的那點石臺邊沿,一只手猛地破水而出!
一個信徒的頭顱在黃色的波濤中驟然浮起,臉上已辨認不出五官,
只剩下淤泥和極度的驚恐扭曲在一起。他的嘴巴開合著,竭力嘶喊,
卻只吐出一串破碎的、混著泥水的氣泡:“救——”洪水卷起死亡的浪濤,瞬間將他吞沒。
水面只留下一個微弱的漩兒和半截殘缺的木梳,旋即又被更大的浪頭徹底撫平。
接著是另一只手,另一聲絕望的慘嚎被迅速淹沒……幸存者如同風(fēng)中殘燭,一根接一根,
無聲地熄滅在神使伊萊腳畔這片洶涌的泥湯里。又一個信徒的頭顱猛地撞開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