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工位上只剩那盆枯槁的綠蘿。
焦褐的葉緣卷曲著,映照他死灰的心。
他把它一把塞進腳邊的紙箱——箱底躺著幾張模糊的離職證明、一份單薄的“協(xié)商解除”協(xié)議、幾頁過期彩頁,像對他十年碼農(nóng)生涯的無聲嘲笑。
十年。
紙箱邊緣在他指下呻吟。
從年少時的滿腔熱血熬成行尸走肉,帶走的重量卻輕得心慌。
辦公區(qū)死寂,遠處刻意壓低的交談和鍵盤聲如同隔世。
他能感到那些目光:憐憫、慶幸、鄙夷,就像細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他挺直腰,走向電梯。
電梯的不銹鋼轎廂如同鏡面映出他的影子:
亂發(fā)、胡茬、廉價外套垮在疲憊的骨架上。
眼里的光徹底熄滅,只剩濃稠的灰敗。
十年光陰,就換了這副失魂落魄的軀殼。
玻璃大廈外,城市的喧囂裹挾著塵土和尾氣將他吞沒。
鉛灰色的天沉沉壓著高樓,空氣黏膩窒息。
他抱著箱子逆流人潮,像塊礁石,每一次碰撞都搖晃著紙箱。
力氣正被飛快抽干,每一步都踩在虛空。
老舊居民樓里彌漫著霉味和剩飯的酸腐。
鑰匙在鎖孔里干澀轉(zhuǎn)動。
門開了,一股更濃重的空寂涌出。
鞋架上,那雙粉色拖鞋的位置突兀的空了。
心臟如同被冰冷的手攥緊,猛抽。
他踉蹌沖進客廳。
沙發(fā)上的薄毯也沒了。
茶幾上只剩他那一個孤零零的馬克杯。
冰箱冷藏室空蕩,只有半瓶辣椒醬和一盒雞蛋。
冷凍室空得回響。
目光死死釘在冰箱側(cè)面。
一張淡黃便利貼。
熟悉的字跡,四個字,簡潔殘忍:
“不用找我?!?/p>
張凡僵立。
冰箱的嗡鳴陡然放大,錘擊他空蕩的胸腔。
那四個字灼痛視網(wǎng)膜。
酸澀沖上鼻腔,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腥咸,逼回濕意。
喉嚨堵得發(fā)痛。
他像被抽走靈魂的泥塑,釘在冰冷廢墟的中央。
窗外,鉛云低垂,醞釀暴雨。
不知站了多久。
胃部的絞痛將他從麻木中扯回。
饑餓的感覺如同小爪抓撓著空癟的腸胃。
他走進廚房。
櫥柜角落,一小袋開了封的掛面。
水開了,面條倒入,翻滾變軟。無油無鹽,一碗白水寡面。
蒸汽模糊鏡片,他麻木地吞咽,味同嚼蠟。
面湯的熱氣與窗外零星的雨點涼意交織。
雨迅速變大。
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連成線,瓢潑而下。
雨水從窗框縫隙滲入,積成小灘。
屋內(nèi)光線昏暗,灶臺微弱的火苗映著他麻木的臉。
放下碗,走到窗邊。
雨水瘋狂沖刷玻璃,將路燈霓虹扭曲成模糊晃動的光斑。
世界只剩單調(diào)巨大的雨聲,冰冷的罩子將他隔絕。
窒息感壓迫得他難受。
抓起玄關(guān)那把傘骨歪斜的舊傘,沖進樓道。
單元門外,狂風裹挾冷雨拍在臉上。
傘面瞬間翻卷呻吟。
他狼狽抓住傘柄,冰冷的雨水劈頭澆下。
外套濕透緊貼,寒意刺骨。
他放棄了掙扎,任由傘歪斜搭在肩上,深一腳淺一腳。
積水漫過腳背,渾濁冰冷灌進廉價皮鞋。
街角便利店昏黃的燈光像虛假的港灣。
推開門,電子鈴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暖氣混雜關(guān)東煮和塑料味。
年輕店員瞥了他一眼,目光漠然。
冷柜前站了片刻。
最終只拿了一袋最便宜的切片面包,一小瓶礦泉水——用口袋里僅存的硬幣。
“七塊三?!?/p>
店員聲音依舊平淡。
濕透的零錢攤在收銀臺。店
員皺眉,捻起濕漉漉的紙幣硬幣,燈下照,撥拉著數(shù)。
“嘖,差三毛?!?/p>
語氣有些不耐煩。
張凡臉上發(fā)燙。
急忙的摸索口袋,摳出兩個一角硬幣。
啞聲道:“就...這些了?!?/p>
店員翻個白眼,鄙夷地掃錢入屜,拿出硬幣拍在臺上:
“找零。”語氣生硬。
抓起面包、水、那幾枚帶體溫的硬幣——一枚五角,兩枚一角。
冰涼硌手。
男人迅速低頭,急忙逃回狂暴雨幕。
便利店的門關(guān)上,隔絕住了虛假的暖意。
淋著雨,咽下了干澀面包。
不知是雨是淚浸濕了剩余的面包。
他現(xiàn)在只想回家,不是這出租房,是承載兒時回憶的小院。
想去爸媽墳前哭一場。
想好了就走,男人三兩口吞下了面包。
去ATM機取出補償款,奢侈地打了一回車。
出租車的雨刷徒勞搖擺,有些看不清前路。
“這他娘的鬼天氣...”司機緊握方向盤,聲音緊繃。
張凡靠上冰涼車窗,指尖摩挲口袋里的薄鈔。
回家了...快了... 這個城市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異樣的轟鳴穿透雨幕。
低沉,渾厚,毀滅性的地鳴,由遠及近。
司機猛踩剎車!
“呲——!”
刺耳摩擦撕裂雨聲。
車身劇震前沖,安全帶勒緊張凡,撞向前座。
茫然抬頭,視野晃動。
好像已經(jīng)晚了。
不是洪水,是狂暴的泥石流——渾濁泥漿裹挾斷木碎石,翻滾著白沫的死亡之墻,狂暴撞向路基!
張凡乘坐的出租車被猛的撞擊!
身體被無形巨手攥住、拋起。
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擋風玻璃外,滔天濁浪瞬間吞噬視野。
鋼鐵呻吟爆裂。
車身被巨力掀離地面!
瞬間騰空!
張凡感受到了一陣失重感。
車頭上翹,被淹沒的路面急速下墜遠離。
泥漿如裹尸布糊滿車窗。
碗口粗的斷木如攻城槌砸在側(cè)窗!“砰!”蛛網(wǎng)裂紋炸開!冰冷泥水噴射而入。
“啊——!就該早點收班去洗個腳,臥槽!”司機短促絕望嘶吼,徒勞對抗。
翻滾撞擊中,身體被勒緊,頭撞車頂車門。
車內(nèi)雜物亂飛。
腦中空白,只剩嘆息:“就這樣結(jié)束也好,只可惜連累司機師傅了”。
車子飛翔的一瞬,被更強大的水流裹挾,如枯葉砸回洪流。
巨大水花炸開。
冰冷泥水從破碎車窗、變形門縫狂涌而入,寒意刺骨,土腥窒息。
車身搖晃旋轉(zhuǎn),高速沖向下游。
每一次撞擊水下障礙,都帶來劇震和金屬扭曲的咯吱聲。
窗外只剩翻滾的泥黃地獄,偶爾閃過慘淡天光。
雨刷神經(jīng)質(zhì)地徒勞搖擺。
車內(nèi)燈光明滅。
泥水漫過腳踝、膝蓋,死亡的氣息無情上漫。
車體在洪流撕扯下發(fā)出最后的呻吟。
外面,洪水震耳欲聾的咆哮,淹沒了世間一切聲響,也淹沒了關(guān)于“家”的最后念想。
張凡的世界沉入了翻滾的泥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