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得老高。
將小木寺的破敗照得無所遁形。
斷壁殘垣在陽光下顯得更加凄涼。
沉重的寺門再次打開。
這次,老門役(張大成知道了他的身份)陪著道行方丈走了出來。
方丈的目光依舊冰冷銳利。
掃過跪在門口、臉上血污未干卻挺直了脊背的張大成。
"方丈慈悲!"老門役在一旁低聲下氣地懇求。
"您看這孩子...昨晚餓暈在門口。"
"醒來就跪著,一聲不吭地..."
"把臺階上...那些穢物都清理干凈了..."
老門役指了指旁邊一處明顯被仔細刮掃過、還潑了水的角落。
道行方丈的目光在那處角落停留了一瞬。
又落回張大成身上。
少年此刻雖然依舊狼狽。
但眼神不再像昨晚那樣只剩下瘋狂的絕望。
而是多了一絲沉靜和...認(rèn)命般的服從?
但這并沒有讓道行方丈眼中的疏離減少多少。
"你叫張大成?"道行方丈開口,聲音平淡無波。
"是。"張大成的聲音嘶啞,但清晰。
"為何執(zhí)意入寺?"
"求活路。"張大成回答得極其干脆,沒有絲毫掩飾。
"娘臨死前說...高山上有活路。"
提到娘,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痛楚。
但很快被壓下。
這抹真實的悲痛,似乎讓道行方丈冰冷的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
"佛門非避難所,亦非施粥棚。"
"入我門來,須守清規(guī)戒律,持戒修行,你可做得到?"
道行方丈語氣嚴(yán)厲。
"能!"張大成斬釘截鐵。
"只要能活命,讓我做什么都行!"
"挑水劈柴,掃糞掏廁,再臟再累,絕無怨言!"
他再次重重磕頭。
"求方丈給條活路!"
他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
但脊梁骨里卻透著一股不肯折斷的韌勁。
道行方丈沉默了。
他審視著眼前這個少年。
仿佛在評估一件危險的工具。
良久,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
"既是求活路,便給你一條路。"
"掛名沙彌,法號'靜修'。"
"只做雜役,無有度牒,不習(xí)經(jīng)文,不列班序。"
"食宿最末,活計最苦。"
"若有懈怠,不守規(guī)矩,即刻逐出!"
"可能做到?"
"能!"靜修(張大成)猛地抬頭。
眼中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但瞬間又被深深的隱忍覆蓋,只剩下絕對的順從。
"弟子靜修,叩謝方丈活命之恩!"
他再次重重磕頭。
額頭觸碰冰冷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塵埃落定。
他從張大成,變成了靜修。
一個最低賤的、沒有未來的掛名沙彌。
老門役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但更多的還是擔(dān)憂。
寺內(nèi)的生活,遠比靜修想象的更加清苦和森嚴(yán)。
他被安排住在柴房旁邊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偏廈里。
鋪著發(fā)霉的稻草。
每日的食物,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
和一小塊黑硬的雜糧餅。
這點東西,只夠吊著他一口氣不死。
根本無法填飽那被長久饑餓折磨的腸胃。
等級更是分明。
道行方丈高高在上,威嚴(yán)深重。
下面是幾位有度牒、能誦經(jīng)的正式僧人。
對靜修這樣的雜役沙彌,連正眼都懶得瞧一眼。
呼來喝去如同奴仆。
釋法門,一個身材高大、神情倨傲的中年僧人。
看向靜修的目光尤其不善。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仿佛在看一只誤入佛堂的臭蟲。
"狼崽子,去把東院的糞桶倒了!"
"仔細點,濺出來一點,仔細你的皮!"
釋法門的聲音冰冷。
靜修低著頭,應(yīng)了聲"是"。
默默走向散發(fā)著惡臭的角落。
他熟練地扛起沉重的糞桶。
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寺外的堆肥處。
惡臭熏得他幾乎窒息,胃里翻騰。
但他面不改色。
倒糞、清洗、歸位,動作麻利,一絲不茍。
干完最臟最累的活。
他會被指派去后山砍柴。
鋒利的柴刀劈開干枯的樹干。
發(fā)出沉悶的斷裂聲。
汗水混著額頭上未愈傷口的血絲,流進他的眼睛。
又澀又痛。
他毫不在意,只是沉默地?fù)]舞著柴刀。
每一次劈砍都用盡全力。
仿佛要將胸中積壓的屈辱、不甘和對食物的渴望都發(fā)泄出去。
砍柴的間隙,他會留意后山的草木。
哪些草莖被蟲啃過。
哪些野果被鳥啄食。
哪些地方草藥長得格外茂盛。
一次,他偶然看到道行方丈獨自在后山一處僻靜角落。
采了幾株不起眼的草葉。
揉碎了敷在隱隱作痛的腹部。
靜修默默記下了那草的樣子和位置。
回到寺里,他又會被叫去伙房幫忙。
伙房大師傅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僧,對誰都愛答不理。
靜修就默默地?zé)?、洗刷堆積如山的鍋碗瓢盆。
他留意到香客(雖然極少)留下的剩飯。
會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
熱一熱,成為某些僧人(比如老門役)偶爾的加餐。
食物的流向,在他心中悄然刻下印記。
夜深人靜。
同住的另外兩個同樣身份的雜役沙彌早已鼾聲如雷。
靜修躺在冰冷潮濕、散發(fā)著霉味的草鋪上。
渾身酸痛,腹中饑火如焚。
像有無數(shù)小刀在攪動。
他睜著眼睛,望著破屋頂縫隙里漏進來的幾點寒星。
白天經(jīng)歷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
釋法門輕蔑的眼神。
正式僧人冷漠的呵斥。
伙房里食物的香氣。
后山那些無主的草藥...
活下來了...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欲望。
如同地火,在他心底最深處奔涌。
他猛地攥緊拳頭。
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發(fā)霉的草席里,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草席粗糙的纖維刺破了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卻奇異地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那塊救命的糠餅。
想起了老門役偷偷塞餅時渾濁眼中流露的憐憫。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在心里發(fā)下誓言:
老和尚...你的恩,我靜修記下了。
只要我活一天,就給你養(yǎng)老送終一天!
但這誓言,無法平息他胸中那團越燒越旺的火。
道行方丈那句"眼如餓狼,非沙門器"像一根毒刺。
深深扎在他心頭。
屈辱感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心臟。
他緩緩攤開手掌。
借著微弱的星光。
看著掌心被草席勒出的深深紅痕。
還有指甲縫里殘留的污垢和幾根斷裂的草莖。
這雙手,剛剛倒過糞,劈過柴,洗過無數(shù)油膩的碗碟...
盤活...
白天在伙房看到香客留下的幾枚銅錢。
在后山看到那無主的草藥。
在道行身上看到那緩解腹痛的草葉...
這些零碎的畫面,如同散落的珠子。
在他饑餓而異?;钴S的大腦里瘋狂碰撞。
一個模糊的、帶著強烈生存欲望的念頭。
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縷微光,悄然浮現(xiàn):
這破廟里,還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換點活命糧的?
他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帶著霉味的稻草里。
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冰冷、腐朽。
卻帶著一種屬于土地的、原始的生命力。
活下去!
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不那么像條狗!
那雙在黑暗中睜開的眼睛,閃爍著幽深的光。
如同蟄伏的狼,在深夜里,無聲地磨礪著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