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歸來之后,那個被封為戰(zhàn)斗勝佛的猴子就一直在花果山水簾洞內(nèi)參禪打坐,
不讓任何猴子猴孫入內(nèi)。不知不覺那道石門已關(guān)了上百年。
曾經(jīng)喧嘩熱鬧的福地洞天再無昔日的猴兒酒香氣與花果木香,如同一座巨大墳塋。
1直到那天,一只莽撞的金毛小猴,被同伴追逐嬉鬧著,一個趔趄,竟從山頂失足跌落。
隨即尖利的驚叫刺破沉悶水聲,直直摔進(jìn)洞內(nèi)。金毛小猴跌在一層厚厚的塵埃上。
它驚魂未定,嗆咳著,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璋抵校粋€佝僂身影端坐于石臺之上。
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嶙峋的骨骼。昔日顧盼神飛的眼睛,只剩下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
一股源自亙古洪荒的冰冷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小猴的尖叫卡在喉嚨里,
化作一聲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嘶鳴:“大——王——死——了——?。 边@聲嘶鳴,
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轟然炸開了花果山百年來的沉寂。
猴群的悲號撕裂了花果山上空常年不散的云霧。老通背猿猴倚著枯藤,渾濁的老淚蜿蜒流下,
聲音嘶啞:“大王回來那天,俺老猴就覺著不對頭啊!眼神……那眼神像隔了千山萬水,
陌生的很!俺們跪著迎他,喊破了喉嚨,他……他也只擺了擺手,連個正眼都沒瞧俺們,
就一頭扎進(jìn)這水簾洞里,再沒出來過……”群猴的哭號聲中,夾雜著更多破碎的回憶碎片。
“對對!大王以前最愛喝猴兒酒了,那酒隔著山頭都能聞到香!
那次俺大著膽子捧了一壇新釀的猴兒酒,誰知大王一棍子就打翻了,以前大王不會這樣的??!
”一只紅臉膛的老猴捶胸頓足?!斑€有那次我偷偷扒開瀑布縫兒瞧過一眼,
”一只瘦小的猴子壓低聲音,帶著驚懼,“就一眼!大王……不,佛爺他坐在那兒,
一動不動。當(dāng)時那洞里的冷氣,差點(diǎn)把我給凍僵了!這跟以前的大王……壓根兒不是一個人!
”2悲傷如同瘟疫般蔓延,猴兒們彼此依偎著,可能唯有如此,
才能抵御那洞窟深處滲入骨髓的寒意。悲聲越過東洋大海,撞進(jìn)了高老莊的酒肆。
正摟著酒壇酣醉的豬八戒猛地一個激靈,酒意霎時褪去大半。他肥碩的身子晃了晃,
朦朧的醉眼瞬間瞪圓了,手中的酒碗“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渾濁的酒液濺了他一身。“那該死的弼馬溫死……死了?”他喃喃著,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
眼中卻并無多少意外,只有一種深沉的、積壓了百年的困惑翻涌上來。
他眼前閃過那天靈山受封的景象。雷音寺寶光莊嚴(yán),梵唱震天。如來丈六金身端坐蓮臺,
口宣佛號,為取經(jīng)人加封正果。輪到大師兄時,八戒清清楚楚地看見,
那道“斗戰(zhàn)勝佛”的金光落下,籠罩在那熟悉的毛臉上??删驮诮鸸庾钍⒌膭x那,
那該死的猴子嘴角極其詭異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猴哥得意時擠眉弄眼的笑,
也不是怒極反笑,更不是降妖除魔后的暢快。那笑容……八戒打了個寒噤。
就像深潭底下藏著的惡魔不經(jīng)意間浮上來透了口氣,冰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
就是那一個瞬間,將八戒涌到嘴邊的賀喜凍在了喉嚨里。自那以后,那個眼神如炬,
敢把天捅個窟窿的齊天大圣,徹底消失了。歸途萬里,大師兄沉默得可怕。偶爾開口,
言語間更是滴水不漏,圓滑得如同在官場混跡多年的老吏。那雙曾經(jīng)燃燒著不滅斗志的眼睛,
深不見底,再也映不出昔日坦蕩磊落的金光。
“結(jié)束了……猴哥……結(jié)束了……”八戒失神地望著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酒液,
喃喃自語。“如來,玉帝,
你們?nèi)缭噶恕液锔纭嫠懒恕墒悄莻€封了佛的猴子又是誰呢……”這念頭一起,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上天靈蓋,讓他龐大的身軀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3消息如利箭般穿透了灌江口肅殺的天穹,直抵真君神殿深處。
楊戩正擦拭著三尖兩刃刀的手驀地一頓。那冰冷的刀鋒映出他眉心天眼一閃而過的精芒,
隨即又黯淡下去。他緩緩放下雪白的布巾,俊美而威嚴(yán)的臉上,眉頭一點(diǎn)點(diǎn)鎖緊。
“那猴子死了?”他低聲重復(fù),語氣里聽不出悲喜,
只有一種沉積已久的疑慮終于找到了出口。
“不對……他不會死的……我都沒死……他憑什么先死……”封佛真是那只猴子嗎,
可是二郎又釋然了。封佛后的猴子,再也不是那個會跳上他的云頭,齜著牙挑釁“楊小圣,
吃俺老孫一棒”的潑猴了。天庭的蟠桃盛會,楊戩不止一次見過這位新晉的斗戰(zhàn)勝佛。
他端坐蓮臺,手持佛禮,對往來仙佛言笑晏晏,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談的是三界平衡,
講的是因果緣法,滿口的人情世故,圓滑得令人齒冷。有一次,
南天門幾個值守天將酒后失儀,言語間對當(dāng)年大鬧天宮之事頗有不敬,
恰好被路過的楊戩和這“斗戰(zhàn)勝佛”聽見。楊戩眉峰一挑,正待發(fā)作,
卻見身邊的猴子只是微微一笑,竟上前溫言勸解了幾句,
還邀那幾個天將改日去他的“道場”品茶論道。那一刻,
楊戩看著那猴子臉上近乎完美的溫和笑容,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疏離與陌生感撲面而來。
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見底的冷漠。昔日那個敢愛敢恨、睥睨三界的齊天大圣,
仿佛被這身華麗的佛衣徹底壓垮、抹去了。他身上的“神氣”越來越重,
卻唯獨(dú)失去了那最耀眼、最桀驁的“猴氣”?!八缇筒幌袼耍蛟S他早死了!
”楊戩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三尖兩刃刀冰冷的鋒刃,聲音低沉,
“這只封佛的猴子倒是像……一尊精心雕琢的、會說話的神像。
” 他抬眼望向殿外翻涌的云海,天眼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光芒。4三十三天外,
離恨天兜率宮深處。八卦丹爐的紫金爐蓋緊閉,唯有爐壁上那對陰陽魚眼幽幽旋轉(zhuǎn),
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紅光芒。爐內(nèi)并非尋常煉丹的氤氳紫氣,
而是翻涌著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粘稠如液態(tài)黃金的恐怖能量。這能量每一次沸騰,
都發(fā)出“隆隆”巨響,震得整個兜率宮都在顫抖。太上老君盤坐于蒲團(tuán)之上,拂塵搭在臂彎,
雙眼微闔,面色古井無波。他雪白的長須無風(fēng)自動,指尖掐著玄奧的法訣,
每一次細(xì)微的顫動,都精準(zhǔn)地引導(dǎo)著爐內(nèi)那股狂暴金流沿著更為險(xiǎn)峻的軌跡沖刷、提煉。
爐火純青,已臻至境。爐旁不遠(yuǎn)處,如來佛祖丈六金身端坐九品蓮臺,寶相莊嚴(yán),
面上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玉皇大帝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九章法服,
負(fù)手立于如來身側(cè),望著那吞吐著恐怖金芒的丹爐,嘴角同樣噙著一縷掌控乾坤的從容。
“百年了?!庇竦鄣穆曇粼诘t的轟鳴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老君這爐本源圣火,終于要將這道先天混元之氣徹底煉化了?!比鐏眍h首,
目光穿透那厚重的爐壁,仿佛已看到爐內(nèi)核心的景象,
慈悲的語調(diào)下是掩不住的欣然:“善哉。此氣乃混沌初開時一點(diǎn)至純靈光所化,桀驁不馴,
蒙昧蒙心。如今戾氣盡消,靈明初顯,正合天道運(yùn)轉(zhuǎn)之理。將其徹底煉化歸元,
融入這方宇宙本源,你我參悟那無上混元道果,便又近了一大步?!彼鹗郑?/p>
指尖一點(diǎn)溫潤祥和的佛光射出,輕柔地融入爐壁翻騰的金色洪流之中。
原本狂暴的黃金能量遇到這佛光,竟如沸湯潑雪般,瞬間變得更加純粹、凝練,
流動間甚至帶上了一絲神圣的韻律。玉帝也同時并指一點(diǎn),一道堂皇威嚴(yán)的紫色帝氣注入,
與佛光交融,進(jìn)一步穩(wěn)固著爐內(nèi)那趨于完美的提煉過程。爐內(nèi),
在核心處那片被壓縮到極致、幾乎要凝成實(shí)質(zhì)的液態(tài)金光里,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沉沉浮浮。
一只極其幼小的金毛猴子蜷縮在其中。金色的毛發(fā)在純粹能量的沖刷下,徹底融化、分解。
每一次爐火的舔舐,每一次佛光帝氣的注入,都讓那小小的金色輪廓更加模糊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