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梅香十歲那年,父親在府里種了一株朱砂梅。他說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我聽不懂,只記得那年初雪下得極大,我踩著木屐去后院,
想折一枝最紅的插在娘親鬢邊。雪深沒踝,我攀著枝椏往上蹭,冷不丁聽見樹下有人輕咳。
低頭一瞧,是個少年,披著一件舊狐裘,毛鋒褪得斑駁,卻仍掩不住眉眼清雋。他仰頭看我,
瞳仁映著雪,像兩丸浸在冰里的墨玉。我腳下一滑,直直跌下去。沒有預(yù)想中的疼,
反而落進(jìn)一團(tuán)冷香。他伸手接住了我,掌心滾燙,像攥著一團(tuán)火。我嚇得攥緊梅枝,
雪沫簌簌落了他滿頭?!按竽?!”我掙開他,脆聲喝道,“你是哪個院的小廝,
敢闖鎮(zhèn)國將軍府的后園?”他垂下眼,聲音低而?。骸百|(zhì)子趙徵?!蔽艺?。質(zhì)子,
那是皇城里最忌諱的兩個字。聽說南楚戰(zhàn)敗,送皇子入京為質(zhì),不想竟被軟禁在我家。
我?guī)@進(jìn)暖閣,偷偷捧來娘親的小泥爐。閣外雪聲如碎玉,閣內(nèi)松火噼啪。
我將折下的朱砂梅拍去浮雪,掰了兩瓣丟進(jìn)銚子?!八幰!蔽乙槐菊?jīng)地胡說,
“你咳得厲害,喝兩口就不咳了?!彼粗颐?,忽然笑了笑。
那笑意像雪里漏下一縷斜陽,轉(zhuǎn)瞬即逝。水沸,梅香溢。我倒出一盞推到他手邊:“喝。
”他捧盞,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卻遲遲不飲。我以為他嫌燙,俯身吹了吹。再抬頭時,
撞進(jìn)他眸底——那里面翻涌著我不敢懂的情緒,像雪夜湖面下的暗潮?!爸x家阿拂,
”他輕聲問,“你為何對我好?”我歪頭想了想:“大概因為你長得好看?!彼蹲?,
旋即低笑出聲。那笑聲驚起了檐下的雪雀,撲棱棱飛向灰白的天。臨別時,他解下頸間玉佩。
玉質(zhì)溫潤,卻從中齊齊斷開,只剩半片鳳翼?!敖o你?!彼麑⒂穹旁谖艺菩?,
“來日若有人持另一半來尋,便是……”他忽然停住,耳尖微紅。我追問:“便是什么?
”“便是來迎你回家?!蔽疫o玉,指尖觸到一條細(xì)碎的裂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
臘月底,皇城忽傳急詔。父親披甲入宮,徹夜未歸。娘親摟著我坐在廊下,
燈籠被北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后半夜,府外馬蹄如雷。我赤足奔向后院,趙徵立在梅樹下,
肩頭落滿雪?!八麄円獨⑽摇!彼曇羝届o,像在陳述別人的生死,“你怕不怕?”我搖頭,
伸手去拉他袖口。指尖碰到一點濕意,是血。遠(yuǎn)處火光沖天,映得雪地猩紅。
我拽著他鉆進(jìn)破廟,神像剝落,蛛網(wǎng)橫生。他將我按進(jìn)香案下,自己擋在外頭。
追兵的腳步聲近在咫尺,我死死攥住他的狐裘。忽然,他俯身在我耳邊說:“阿拂,閉眼。
”我聽話闔眼,聽見利刃出鞘的錚鳴,聽見雪被熱血燙化的嗤響。卻聽見他極輕極輕的一句。
“別怕,我在。”再睜眼時,破廟外雪已停。趙徵背對我跪在佛龕前,白衣染成赭色。
他割破指尖,血珠滴在鳳血玉斷口,竟緩緩滲入,像找到了另一半自己?!爸x無拂,
”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今日我趙徵以血為誓。來日江山為聘,定不負(fù)你。
”我伸手想擦他臉上的血,卻越抹越花。他握住我的手腕,掌心溫度燙得驚人。廟外,
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照在殘破的神像上。金漆剝落處,露出慈悲的泥胎。我仰頭看他,
忽然覺得,這大概就是娘親說的“一眼萬年”?;馗?,
我發(fā)現(xiàn)腕間守宮砂旁多了一粒朱砂小痣,像雪里一點紅梅。而趙徵鎖骨下方,
多了一道新鮮的“囚”字烙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夜他替我擋下的不止一刀,
還有整個亂世的鋒利。而此刻,十歲的我只顧著把剩下的半盞雪水梅湯端給他,踮腳吹涼,
像守住一個隨時會醒的夢。2 質(zhì)子之謎景明十五年,正月十五。我及笄前夜,上京不宵禁,
萬盞琉璃燈自御街一路鋪到鎮(zhèn)國將軍府。娘親說,笄禮一過,我便能佩釵著裙,
不再是“謝家小瘋娘”。我笑著躲進(jìn)屏風(fēng)后,讓貼身侍婢阿檀替我系緊新裁的月華裙。
裙面是蜀錦,夜色里隱隱浮出暗銀梅紋,趙徵去年臘月托人從江南帶回,說配我。銅鏡里,
少女眉如遠(yuǎn)山,唇似點朱,只一雙眼睛還留著梅樹下縱火的野氣。阿檀捧來最后一支發(fā)簪,
猶豫道:“小姐,真不用沈家送來的累絲鳳釵?宮里傳話,沈芷姑娘明日也要來觀禮。
”我指尖一頓。沈芷,丞相之女,上京最負(fù)盛名的閨秀。去年冬至,她隨母來府,
在暖閣外與趙徵擦肩而過,絹帕落地,被他俯身拾起。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低頭一笑,
耳珠紅得能滴出血?!安挥??!蔽覍②w徵給的半枚鳳血玉扣在發(fā)間,玉色殷紅,
像一撮將熄未熄的火。戌時,父親自宮中歸,鐵甲未卸,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灰白。
“阿拂,”他喚我,聲音啞得像鈍刀刮過鐵銹,“明日笄禮……怕是要延后。
”案上攤著八百里加急文書:北境狼煙再起,南楚質(zhì)子趙徵私通敵國,證據(jù)確鑿,即刻下獄。
我指尖一顫,茶盞落地,碎瓷四濺。父親蹲身握住我肩膀,
掌心厚繭磨得生疼:“你母已去求見太后,我也連夜進(jìn)宮。別怕?!笨晌抑?,怕的不止我。
子時,府門被拍得震天響。御林軍提燈而入,甲胄森森,像一條冷鐵的長龍。
我赤足奔向后院,雪沒過腳踝,冷得鉆心。趙徵立在梅樹下,依舊一身素衣,肩頭落滿雪,
像一尊被凍住的佛。“他們說你通敵。”我喘得說不出完整話。他抬手,
指腹拂去我睫毛上的雪:“信嗎?”我搖頭。下一瞬,火把照亮夜空。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提刀而入,
父親擋在我身前,聲音如鐵:“謝氏滿門忠烈,豈容爾等構(gòu)陷!”刀光一閃。
我眼睜睜看著父親胸口綻開血花,像一朵錯季的牡丹。母親尖叫著撲上去,被長矛貫腹,
釘在梅樹干上。雪落進(jìn)她大張的嘴里,瞬間化成了淚。我想奔過去,卻被趙徵死死按在懷里。
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卻一聲不吭。“質(zhì)子趙徵,就地格殺!”統(tǒng)領(lǐng)的刀尖滴著父親的血,
指向我們。趙徵忽然笑了,笑得極輕,像雪壓斷枯枝。“阿拂,”他低頭,唇貼著我耳廓,
“活下去?!蔽倚褋頃r,已在囚車。手腕被麻繩磨得血肉模糊,卻仍死死攥著那半枚鳳血玉。
車外是北境的風(fēng),刀割般冷。押送的校尉啐了一口:“謝家通敵,滿門抄斬。你算走運,
長得不錯,充軍妓還能多活幾日?!蔽乙Ьo牙關(guān),血腥味在嘴里炸開。第三日,
囚車停在斷骨崖。雪下得極大,天地白茫茫一片。校尉丟給我一封染血的信?!爸x氏無拂,
德行有虧,即日起休棄。愿汝死于北境,勿擾京中?!甭淇钍勤w徵的私印,朱紅如血。
我抬頭,崖上風(fēng)雪呼嘯,像無數(shù)亡魂在哭。校尉的刀背敲在我膝彎:“自己跳,還是老子踹?
”我松開手。鳳血玉墜入萬丈深淵,沒發(fā)出一點聲響。然后,我縱身一躍。墜落的風(fēng)聲里,
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不是趙徵,是母親。她站在梅樹下,手里捧著一盞雪水梅湯,
笑吟吟地喚我:“阿拂,來——”黑暗吞沒了我。3 斷骨崖誓腕間守宮砂處,
那粒朱砂小痣忽然灼燒起來,像雪里一點將熄未熄的火。我以為自己會摔成一張薄薄的紙。
可風(fēng)突然停了。腰被什么纏住,下墜之勢猛地一折,我撞進(jìn)一個帶著藥香的胸膛。
那人裹著黑貂裘,兜帽壓到眉骨,只露出一截蒼白下顎?!爸x家的小姑娘,”他聲音低啞,
像雪壓斷枯枝,“死不得?!蔽冶犙?,崖壁嶙峋的雪面離我只剩一臂。
一條細(xì)如發(fā)絲的銀索釘進(jìn)冰層,另一端纏在他腕間,血珠順著索槽滾到我臉上,滾燙。
我還未說話,他已抱著我掠進(jìn)崖壁半腰的洞穴。洞里燃著松明,藥鼎咕嘟咕嘟冒著白汽,
壁上懸滿風(fēng)干草藥與一張狼皮?!澳闶钦l?”“無咎。”他簡短答,用匕首挑斷我腕間麻繩,
撒上金創(chuàng)藥,“北境巫醫(yī),也是……你父親舊部?!彼幏鄞掏矗因槠鹗种?,
卻摸到袖中空的,鳳血玉沒了,連最后一絲牽連也被風(fēng)雪吞了。無咎說,
斷骨崖下是萬丈寒潭,跳下去的人沒有全尸,唯有我活了下來?!澳阈挠形聪ㄖ?,
”他指著我腕間朱砂痣,“此物是‘守魂釘’,謝將軍留給你的最后一把鑰匙。
”我不知父親何時布下這枚暗釘,也無心追問。北境的夜太長,我坐在狼皮褥子上,
聽帳外風(fēng)像千萬把刀刮過鐵甲。
無咎教我認(rèn)草藥、配毒藥、以銀針改脈;他把我的骨頭一寸寸敲斷,再續(xù)以秘藥?!疤劬徒?。
”他每次都這么說??晌乙У脻M嘴血腥也沒吭一聲。疼到后來,我聽見自己骨縫生長的聲音,
像春夜薄冰裂開,又冷又脆。第三年開春,北狄犯邊。無咎把一柄彎刀遞給我:“去殺人,
或者被殺?!蔽疫x了前者。第一戰(zhàn),我率三百死士夜襲狄營,砍了左賢王的頭顱。雪水洗刀,
刀背映出一張陌生的臉。眉骨高,眼窩深,左頰一道疤從耳際劃到唇角,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無咎說,那是“換骨”的代價。我卻在想,若趙徵此刻站在我面前,還能不能認(rèn)出我。
半年內(nèi),我收編北境散兵,立旗“落梅”。旗面是謝府舊布,我用血畫了一枝朱砂梅,
枝椏橫斜,像父親最后刺出的那一槍。士卒們私下喚我“拂雪君”,
因為我總在雪最深時出現(xiàn),刀光一閃,雪與血同落。第三年冬至,無咎帶回一封信。
信封是宮里御用的澄心紙,封口火漆卻碎成兩半,像被人狠狠捏過。我拆開,
一紙熟悉的字跡撞進(jìn)眼底:“阿拂,北境苦寒,望珍重。今國難當(dāng)頭,盼你率落梅軍南下,
共清君側(cè)。徵?!倍潭潭俗郑瑳]有一句解釋當(dāng)年謝家血案,沒有一句提及那封休書。
我指腹摩挲著“徵”字尾筆,那里有一滴干涸的血,不知是寫信人咳出的,
還是傳信人染上的。無咎在旁添一句:“送信的是沈家死士,半路被我截下?!蔽姨а郏?/p>
洞外風(fēng)雪正狂,吹得松明火舌亂顫。“無咎,”我聽見自己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冰的湖面,
“替我回信。”信上只寫一句:“謝氏無拂,已于斷骨崖身死。休書既定,黃泉陌路,
莫再相擾?!蔽野研殴{折成小小一方,塞進(jìn)無咎手里?!坝没鹌岱夂?,送回京城。
”“真要斷?”“三年前就斷了?!碑?dāng)夜,我獨自走到崖邊。雪停了,
月亮像一柄磨亮的彎刀懸在天際。我抽出腰間彎刀,刀身細(xì)窄,映出我半張鬼面。
刀背靠近護(hù)手處,刻著兩個小篆:斷情。無咎說,這刀原叫“相思”,我親手磨平了舊名。
我舉刀,對著月亮輕輕一揮。風(fēng)掠過刀鋒,發(fā)出極輕的“嗡”鳴,像誰隔著三年光陰,
低低喚我一聲“阿拂”。我反手將刀插入雪地,單膝跪下。“謝氏無拂,今日立誓。
”“不覆舊京,不還姓;不滅趙氏,不卸甲。”雪落無聲,卻在觸到刀身瞬間,裂成兩半。
4 冷宮重逢景明十八年,臘月初七。我攜三百“落梅軍”喬裝商旅,自北境潛回上京。
城門外風(fēng)雪如刀,我披白狐大氅,覆青銅鬼面,腰間“斷情”彎刀用布帛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守門校尉翻看通關(guān)文牒,目光在“北狄巫祝拂雪”六字上停了停,
又掃過我身后沉甸甸的檀木箱。里頭裝的不是香料,是三十柄彎刀與一張七弦鐵胎弓。
“巫祝大人,”校尉賠笑,“京中宵禁,酉時后不得走動。”我抬手,指尖輕點他眉心,
一縷無色藥粉順著風(fēng)掠入他鼻腔。校尉眼神瞬滯,繼而恭敬讓路。無咎曾說:“最毒的方子,
往往無色無味?!蔽疑钜詾槿弧R孤┤?,我立于丹鳳門外。朱漆宮墻覆了厚雪,
像一塊巨大的靈牌。我摘下鬼面,露出三年里被北境風(fēng)霜削得鋒利的五官,
左頰刀疤在月光下泛冷白,像一道永不會褪色的警告。內(nèi)侍總管引我入昭陽殿。
殿內(nèi)燈火幽暗,龍涎香混著藥氣,濃得發(fā)苦。金漆龍榻上,趙徵半倚,素衣烏發(fā),
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卻仍難掩眉目里的鋒利。三年未見,他瘦了許多,眼尾添了細(xì)紋,
唇色因久病泛青,像雪中一瓣將凋的梅。他抬眼,目光與我相撞。那一瞬,
我聽見自己胸腔里某處舊傷,輕輕裂了縫?!拔鬃7餮俊彼曇魡〉脜柡?,卻帶著笑,
“北境苦寒,竟養(yǎng)得出如此美人?!蔽仪バ卸Y,指尖掐進(jìn)掌心,
疼痛讓我清醒:“受人之托,來救陛下心尖上的人?!鄙蜍铺稍趥?cè)殿,紗帳半垂。
她比三年前更瘦,腕骨伶仃,皮膚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心口處,
一道紅線自鎖骨蜿蜒至臍上,像一條沉睡的赤蛇?!昂s蠱?!蔽抑父馆p觸紅線,
她昏迷中仍瑟縮了一下,“每月十五,蠱蟲噬心,需以極陽心血為引,方可暫緩。
”趙徵立于帳外,目光膠著在沈芷臉上,溫柔得幾乎陌生?!耙嗌傺??”他問。我垂眼,
從藥箱取出一枚銀刃,刃薄如蟬翼,映出我毫無溫度的眼?!懊咳找槐K,連續(xù)七日。第七日,
需剜心尖血三滴?!壁w徵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朕欠她一條命,還她便是。
”他語氣輕描淡寫,像在談?wù)摻袢昭┐螅灰顺鲂?。第七日,月圓如盤。昭陽殿前,
積雪沒膝。我著素衣,膝下墊著蒲團(tuán),背脊挺得筆直。趙徵走來,手里托著一只鎏金小盞,
盞內(nèi)三滴血珠滾來滾去,像三粒朱砂。“巫祝大人說,需剜心者自愿,血才至純。
”他蹲下身,與我平視,“阿拂,你恨我嗎?”我看著他,
眼前浮現(xiàn)三年前斷骨崖上那封休書,浮現(xiàn)父親母親被釘在梅樹上的模樣。“不恨。
”我輕聲答,“恨是留給活人的?!壁w徵眼底掠過一絲極淺的痛色,快得像是我的錯覺。
下一瞬,銀刃沒入我左胸。疼。比三年前的斷骨更疼。比北境的風(fēng)雪更疼。
我聽見刀鋒劃開心膜的聲音,聽見血珠滴入盞中的脆響,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三滴。
趙徵抽出銀刃,指尖覆在我傷口上,溫?zé)岬难杆缚p?!皦蛄恕!彼曇舭l(fā)顫,
卻固執(zhí)地轉(zhuǎn)身,“來人,送巫祝大人回偏殿歇息?!蔽夜蛟谘├?,看著他背影一點點遠(yuǎn)去,
忽然笑了?!摆w徵,”我喊他,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你果然沒認(rèn)出我。
”他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雪落在我睫毛上,化成水,順著刀疤滑進(jìn)嘴角,咸得發(fā)苦。
我被安置在昭陽殿西側(cè)的冷宮。宮墻斑駁,窗紙破舊,月光透進(jìn)來,像一層霜。
無咎的藥膏很管用,三日后傷口結(jié)痂。我蜷在榻上,聽著遠(yuǎn)處更鼓,一下一下,
敲得人心發(fā)慌。第四日深夜,門被推開。趙徵披著大氅進(jìn)來,手里提著一盞琉璃燈。
燈光昏黃,映得他眼下青影更重?!吧蜍菩蚜恕!彼驹陂角?,聲音低啞,“她說,
想親口謝謝你?!蔽姨а劭此?,忽然覺得可笑?!爸x我什么?”“謝你救她。
”我笑得咳嗽起來,胸口傷處崩裂,血滲進(jìn)衣襟。“趙徵,”我聲音輕得像嘆息,
“三年前斷骨崖上,我跳下去的時候,你怎么不謝我?”他臉色驟變,指尖微顫,
琉璃燈“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一地流光。我彎腰去撿,指尖被割破,血珠滾進(jìn)燈油,
發(fā)出極輕的“嗤”聲。“阿拂……”他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是你?”我直起身,
月光從破窗漏進(jìn)來,照在我臉上。左頰刀疤猙獰,右眼角那顆朱砂淚痣?yún)s仍在,
那是他親手點過的位置?!笆俏??!蔽逸p聲答,“可惜,你認(rèn)得太晚了。”趙徵走后,
冷宮重歸寂靜。我坐在窗前,看月亮一點點沉下去。案上,鎏金小盞里還留著半凝固的血,
像一塊暗紅的琥珀。我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血是溫的。心卻是冷的。窗外,
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照在殘破的琉璃燈碎片上,反射出細(xì)碎的光。
5 血債血償像極了三年前,少年質(zhì)子贈我鳳血玉時,雪夜里漏下的那一點微芒。
我被鎖在西偏殿的第三進(jìn)廂房。門是舊的,鎖卻是新的。鎖眼里灌了銅汁,
推窗只見半截枯井與一株歪脖子棗樹。每日酉時,有內(nèi)侍端來一碗血燕,說是“陛下口諭,
巫祝失血過多,需好好補補”。我端起碗,一口一口咽下,嘗不出甜,只覺得腥。夜里,
傷口癢得像有螞蟻在骨縫里爬。我蜷在榻上,數(shù)窗外的星子,數(shù)到第七顆時,
總能聽見沈芷的咳嗽聲隔著宮墻傳來,細(xì)細(xì)的,像一根銀針,慢慢扎進(jìn)耳膜。第七日傍晚,
鎖開了。來的人不是內(nèi)侍,是沈芷。她披著一件狐腋裘,臉色比雪還白。宮燈提在她手里,
燭火被風(fēng)吹得亂晃,映得她眼底兩團(tuán)烏青?!拔鬃4笕?,”她輕聲喚我,
嗓音溫柔得像舊年上元節(jié)的糖絲,“我來向你道謝?!蔽铱吭陂缴希讣饫@著發(fā)尾,
發(fā)尾是枯的,一捻就斷?!爸x我什么?”“謝你的血,”她走近一步,燈影投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