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粒機的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破棚子里的“技術(shù)革新小組”忙得四腳朝天。
機器是好,但產(chǎn)量跟不上,零件精度也差點意思,邱少強心里跟明鏡似的。
聽說廣州那邊要開個大型的輕工業(yè)產(chǎn)品交流會,據(jù)說還有外國機器展出。
他心思活了。
“必須去一趟。”晚上,在筒子樓那張掉漆的小方桌前,邱少強指著攤開的地圖,手指點著廣州的位置,“閉門造車不行。得看看人家先進的玩意兒,摸摸路子,最好能搞點新零件圖紙,再想法子把咱的機器推銷出去?!?/p>
燈光下,宋茜茜正低頭縫補著小海磨破的褲腿。
針線在她手指間靈活地穿梭。
她沒抬頭,只輕輕“嗯”了一聲:“去多久?”
“少說半個月,看情況?!鼻裆購娍粗貓D,眉頭皺著,“路遠,車票貴,還得帶幾臺樣機過去,花銷不小?!?/p>
宋茜茜沒說話。針線停了片刻,她起身,走進里屋。
不一會兒,拿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包出來,放在桌上。
她打開布包,里面是幾沓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錢,面額大小都有。
“給,”她推過去,“窮家富路。該花的別省?!?/p>
邱少強看著那些錢,又看看宋茜茜平靜的臉。他沒矯情,點點頭,把錢仔細收好。
出發(fā)前一晚,邱少強在燈下檢查著行李。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具,還有最重要的圖紙和介紹信。
宋茜茜默默地在旁邊幫著整理,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又塞進去一小包她炒的茶葉末子,說是路上泡水喝,省得買。
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忽然又從自己那個舊包袱皮里,拿出一樣東西。
是一條嶄新的紗巾,大紅色的,顏色鮮亮得像一團跳躍的火苗,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耀眼。
她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把那方柔軟的紅紗巾仔細地、慢慢地疊成一個小方塊。
然后塞進了邱少強那個半舊的黃綠色帆布背包的最里層,緊貼著他放衣服的地方。
“南方天熱,”她低著頭,聲音細細的,耳根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擦汗?!?/p>
第二天,省城火車站。人潮洶涌,空氣里混雜著汗味、煙味和煤煙味。
巨大的綠色車廂像鋼鐵長龍,臥在鐵軌上。汽笛聲尖銳地鳴響著,催促著離別。
邱少強穿著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背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胸前還掛著一個沉重的工具袋。
他站在車廂門口,正要往上擠。
“爸!”小海清脆的聲音響起。
邱少強回頭。站臺上,宋茜茜穿著一身干凈的灰色衣褲,正抱著小海。
小海使勁朝他揮手。宋茜茜臉上帶著笑,但那笑容有些用力,嘴角微微繃著,眼睛亮亮的,卻像蒙著一層薄薄的水光。
“路上當心點!”她喊了一聲,聲音被嘈雜的人聲蓋過一些。
邱少強點點頭,朝她們揮了下手,轉(zhuǎn)身擠上了車。
他找到靠窗的位置,費力地把工具袋塞進行李架,剛坐下,火車就“哐當”一聲,緩緩啟動了。
他立刻扒到車窗邊,用力推開那扇沉重的綠皮車窗。帶著煤煙味的熱風猛地灌了進來。
站臺上,宋茜茜抱著小海,跟著緩緩移動的火車小跑了幾步。
小海還在興奮地揮手喊著“爸爸再見”。
宋茜茜的腳步慢了下來,站在原地,望著越來越遠的車窗。
邱少強緊緊盯著那個身影。她今天沒扎頭巾,烏黑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有些亂。
就在她微微仰頭,努力朝車窗方向望來的瞬間,邱少強猛地看到——
她的頸間,松松地系著一條紗巾。
不是新的那條大紅紗巾。
是舊的,洗得有些褪色,邊角甚至有點磨損,但那抹熟悉的紅色,在灰撲撲的站臺上,像一點微弱卻執(zhí)拗跳動的火苗。
那是洪水那夜,她從冰冷的水里被撈起來時,頭上沾滿泥污、后來被他洗干凈的那條舊紅紗巾!
火車加速了,站臺、人影迅速倒退、變小。小海的身影看不見了。
宋茜茜穿著灰色衣服的身影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
只有她頸間那一點褪色的紅,在邱少強的視野里固執(zhí)地停留了一瞬,像被風吹起,輕輕飄動了一下。
隨即也被疾馳的列車遠遠拋在了后面,消失在站臺盡頭揚起的灰塵里。
邱少強依舊扒在車窗邊,帶著鐵銹和煤煙味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伸進帆布背包最里層,觸碰到那方嶄新的、柔軟的紅紗巾。
那抹鮮亮的紅色,似乎還帶著宋茜茜指尖的溫度,和他此刻眼前揮之不去的那點褪色的紅,重疊在一起。
像兩簇小小的火焰,燙貼地烙在他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