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那口紅漆矮柜,是爹當年從城里死人堆里扒拉回來的。那年月亂,城里風聲鶴唳,
爹聽人說好多大戶人家遭了殃,門砸開了,人拖走了,值錢物件不是被搶就是當場砸個稀爛。
他那時年輕,腦子直愣,膽子卻比磨盤大。背了幾雙破草鞋就敢進城,
專溜那些門破鎖毀的空宅子?!皣K嘖,那日子過的,真叫一個講究!”爹后來喝兩杯地瓜燒,
眼睛就發(fā)亮,唾沫星子噴得老遠,“黃花梨的桌子腿兒,硬生生給劈了!還有那手風琴,
多金貴的東西,摔得七零八落……”爹手巧,眼里見不得糟踐東西。他像只勤懇的鼴鼠,
一趟趟地把那些破銅爛鐵往回倒騰。手風琴被他修成了燒火鼓風的玩意兒,一到傍晚,
嗚嗚咽咽的風箱聲就從我家破窗欞里飄出來,成了村里一景。最體面的,是那個紅漆矮柜。
比人腰高點,對開門,漆面光溜得像鏡子,照得見人影,半點水滴漆痕都沒有,
一看就是大廠子的好貨。爹說找到時柜子整個倒栽蔥,底都爛了。他尋了破木板子給墊上,
門軸敲打敲打,嘿,立起來就是件頂好的家具!就為這柜子,
還有他那些“化腐朽為神奇”的破爛家當,姥娘點了頭,把我娘許配給了這個愣頭青。
日子磕磕絆絆地過。爹是愣,可也知道疼人,對我娘沒得說。他手巧,
撿回來的破東爛西經他一擺弄,總能派上用場。村里人眼熱,都說我娘有福氣。沒幾年,
娘就生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大哥徐強,二哥徐壯。兄弟倆隨爹,身板壯實得像小牛犢,
眉眼卻隨娘,周正得很。可惜,好景不長。兄弟倆越大,那點隨爹的“愣”勁兒就越扎眼。
徐強脾氣爆,一點就著,十六歲就在村里打架打出名號。徐壯稍機靈點,鬼點子多,
可下手也沒個輕重。哥倆在村里惹是生非,成了爹娘的心病。勸也勸了,罵也罵了,
眼看快成人的年紀,那股橫勁兒總算消停了些,卻添了新毛病——兄弟倆時常發(fā)呆,
眼神直勾勾的,像丟了魂。尤其徐壯,總纏著我娘,小臉煞白:“娘,柜子里有人!
”“哪個柜子?”“紅的!就那個紅柜子!”他聲音發(fā)顫,手指頭死死摳著炕沿,
“一到晚上,那門就自個兒開了!里頭蜷著個老頭兒,臉鐵青鐵青的,穿著中山裝,
戴著前進帽!瞪著我,呼哧呼哧喘大氣,氣兒都噴我臉上了!”徐強雖沒親眼見過,
但被弟弟說得也毛骨悚然。兄弟倆擠在一堆,大白天都怕那紅柜子。娘心軟,
跟爹商量:“孩兒他爹,孩子們都怕這柜子,邪性。要不…扔了吧?”爹的臉立刻垮下來,
眉頭擰成個疙瘩:“扔?憑啥扔?這是咱倆的見證!當年你娘為啥把你嫁我?
不就圖我這手藝,圖這柜子體面?”他灌了口酒,聲音拔高,帶著股蠻橫,“里頭有死人?
有鬼?那是他自個兒倒霉!書讀多了,成呆子了!人都沒了,我用用他的東西咋了?
有啥不樂意的?”他見娘臉色發(fā)白,又拍拍胸脯,壓低了點聲音:“放心!柜子角,
我早問過明白人了!瞧見沒?”他指著柜腳,“拿大長釘子釘死了!他們頂多能開開門,
隔著柜門瞪瞪眼,裝裝大尾巴狼!出不來!”爹的話像冰碴子,砸得娘心口發(fā)涼。
柜子里…真有東西?她想起早年聽過的傳聞,大戶人家的小姐被抓走前躲進柜子,
最后還是被拖了出來……那小姐后來如何了?娘不敢深想。好說歹說,
爹總算同意把紅柜子轉個面,柜門緊貼著土坯墻。眼不見為凈。說來也怪,打那以后,
徐壯再也沒提過柜子里那個喘粗氣的鐵青臉老頭。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更大的禍事來了。
兄弟倆長到十五六,跟著村里人去城里找活干。走的時候活蹦亂跳,可年根底下,音訊全無。
爹娘急瘋了,托了在城里的姑奶奶(我親奶奶)四處打聽。奶奶發(fā)動了所有關系,幾經周折,
總算在一個破工棚角落里找到了徐壯。人抬回來時,幾乎脫了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
眼窩深陷,活像蒙了層灰的骷髏。身上倒沒明顯傷痕,可人癡傻了,連路都不會走。
問他大哥徐強在哪,他只會茫然地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娘的心像被活活剜掉一塊。
老大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強撐著,把眼淚咽回肚子里,家里僅剩的幾只老母雞殺了燉湯,
雞蛋全煮了,一點點喂給徐壯?;蛟S是娘用命吊著的那口氣起了作用,
徐壯竟奇跡般地緩了過來,能坐,能站,最后竟能走了??伤兞?。白天像只受驚的老鼠,
縮在屋里死活不出門。只有天色墨一樣黑透了,他才像被無形的線扯著,悄無聲息地溜出去,
鉆進后山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皦寻?,晚上進山多危險!”娘揪著心勸。徐壯低著頭,
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怪異的羞恥:“丟人…沒臉見人…干了一年活,
工錢讓人卷跑了…大哥去找那人算賬…再沒回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個名字和地址。
姑奶奶那邊立刻托人去查。結果像一盆冰水澆下來:查無此人!名字是假的,地址是假的,
連之前干活的工地都模糊不清,像一場消散的噩夢。線索徹底斷了。在鄉(xiāng)下,隔著千山萬水,
家里還有個癡癡傻傻的老二拖著,想進城討說法?難如登天。徐壯徹底“廢”了。
他白天蜷縮在土炕角落,像一截失去生機的朽木。夜幕降臨,就成了他的時辰。他溜出家門,
消失在通往黑黢黢后山的小路上。問他去干啥,他渾濁的眼睛里會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聲音也詭異地飄忽起來:“接我大哥去!他快回來了!”可哪一次,他也沒能把徐強接回來。
天快蒙蒙亮時,他才像游魂一樣飄回院子,帶著一身刺骨的冰涼。娘偷偷摸過,
他身上那層油汗,膩得粘手,還散發(fā)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騷臭混合著陳年泥土的腥氣。
他一頭栽倒,鼾聲如雷,可嘴里卻不停歇,嘟嘟囔囔,
一會兒是含糊的“我癢…好多蟲子爬…”,一會兒又變成誰也聽不懂的南方口音,嘰里咕嚕,
像另一個人的魂魄在他身體里爭吵。等他醒了,娘紅著眼圈問:“壯啊,你夜里到底咋了?
跟娘說說,別嚇娘??!”徐壯只是木然地搖頭,或者咧嘴露出一個空洞的笑:“練功呢!
家里臟東西太多了,師父教的!得治他們!”爹剛從城里回來,
一身疲憊和撿破爛沾上的灰土味兒,聽到這話,火騰地就起來了。自從徐壯成了這樣,
他又重操舊業(yè),去城里拾荒,日子越發(fā)緊巴。他不敢再闖空門,
只在垃圾堆、舊物市場甚至醫(yī)院后門轉悠,撿回來的東西越來越邪門。
人遺棄的、邊緣磨損的塑料拖鞋;印著模糊不清醫(yī)院名字的搪瓷臉盆;甚至還有老人過世后,
嫌晦氣扔出來的舊棉襖、豁了口的瓷碗……家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消毒水和陳腐灰塵的怪味。
娘氣得發(fā)抖,把這些東西往外扔:“老徐!你撿這些死人用的東西回來干啥?招晦氣??!
”爹梗著脖子,眼珠通紅,像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燒火!懂不懂?日子不過了?
老大沒了音信,老二這樣,我不撿,你喝西北風去?”他喘著粗氣,指著縮在炕角的徐壯,
聲音嘶啞,“要不是他成了廢人一個,老子用得著去扒拉這些玩意兒?你還嫌臟?
你倒怪起我來了?”縮在炕角的徐壯,忽然發(fā)出一陣“嗬嗬”的怪笑。他慢慢抬起頭,
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爹,嘴角咧開一個極其僵硬、詭異的弧度,
磨過鐵銹:“呵呵…老東西…就因為你撿的這些破爛…我才變成這樣…”他抬起枯瘦的手指,
神經質地戳著自己干癟的胸膛和嶙峋的脊背,
“它們…一到晚上就壓著我…好多手…冰涼的手指頭…戳我…戳過的地方,白天喘氣都疼!
”他眼神發(fā)直,像是透過爹看到了別的東西,聲音陡然變得尖細,扭捏起來,
烘的…老從后面抱著我…一身黏糊糊的…涼得鉆骨頭縫兒…”這怪異的腔調讓爹娘頭皮發(fā)炸!
爹的臉色由紅轉青,又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像看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徐壯卻話鋒一轉,
渾濁的眼底猛地迸發(fā)出一種狂熱的光,聲音恢復了粗嘎,
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亢奮:“可老子不怕!我有師父!師父教我治他們!
”他猛地指向屋外黑沉沉的后山,“師父有倆徒弟!大徒弟是我大哥!二徒弟就是我!
”“瘋了!徹底瘋了!”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猛地一跺腳,撞開門沖了出去。
夜風灌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墻上投下徐壯扭曲拉長的黑影,如同山魈。
娘的心碎了八瓣。兒子都這樣了,管他是瘋是魔,得找人看看!
她托人請了鄰村一個據(jù)說懂些門道的老香頭。老香頭來了,
圍著癡癡傻傻、眼神飄忽的徐壯轉了兩圈,又問了生辰八字,閉著眼掐算了半天。
他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里精光一閃,直指后山:“這孩子,在山上認了師父!
”爹剛巧進屋,聽到這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嗤笑出聲:“放屁!他師父?
他師父是那紅柜子燒剩下的劈柴?我親手劈的!親手塞灶膛里燒的!灰都揚了!哪來的柜子?
”老香頭也不惱,慢悠悠捋了捋幾根稀疏的胡子,渾濁的眼睛盯著爹,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篤定:“老哥,話別說滿。走,上山瞧瞧去。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后山。在徐壯常去的一片背陰坡的亂石堆后面,
老香頭撥開一叢茂密的野蒿子。景象露出來,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幾塊歪歪扭扭的破磚頭,搭了個巴掌大的小神龕。里面供著的,
赫然是一截焦黑彎曲、巴掌長短的木棍!正是當年紅漆矮柜燒剩下的殘??!
神龕前還擺著幾個豁口的粗陶小碟,里面放著些發(fā)硬的饃饃渣和幾顆干癟的野果?!斑?,
這不在這兒‘學’著呢嗎?”老香頭的聲音幽幽的,像從地縫里鉆出來。
爹的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血涌上頭臉,那股子蠻橫的邪火又躥了上來!
他低吼一聲“我操他祖宗!”,抬腳就要去踹那寒磣的小神龕!“動不得!
”老香頭猛地提高聲音,枯瘦的手快如閃電,一把攥住爹的胳膊。那力氣大得驚人,
爹竟一時掙脫不開。老香頭盯著那截焦木,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敬畏:“老哥,消停點!那里面…供著的可不止一個!
你們家老大…徐強,也在里頭呢!”“啥?!”娘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老大…他…他咋進去的?誰害的?”老香頭搖搖頭,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沉重:“沒人害他。是他自己…了斷的。
”他看著爹娘瞬間慘白的臉,語速加快,“他把騙他工錢那人,
連帶著那人家里幾口…全給整沒了!只不過這事兒還沒漏風,沒等事發(fā),
他自己個兒…就在這深山老林里,尋了副‘好藥’,走了?!彼D了頓,
渾濁的目光掃過那截焦黑的木頭,“你們老大現(xiàn)在…也算跟了這老先生了。這老先生,
是個老學究,有大學問的人,遭了難,心里憋著股氣兒呢…有他拘著點徐強,興許是好事。
”他轉向一旁癡癡呆呆、卻又死死盯著神龕的徐壯:“至于這孩子…晚上上山‘學學’也好。
沾沾老先生的文氣兒,說不定…能醒醒神兒?”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那股子蠻橫氣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灰敗的死氣。娘早已淚流滿面,
看著那簡陋得可憐的神龕,再看看旁邊人不人鬼不鬼的兒子,
巨大的悲慟和一絲渺茫的、自欺欺人的希望撕扯著她。最終,那幾塊破磚搭的小神龕沒拆。
爹娘反而默默地和了泥,找來些還算齊整的石頭,真給壘了個結實點的小房子,
把那截焦黑的柜子木供在了里面。隔三差五,爹會沉默地拎點吃的,
娘會準備些粗糙的煙葉子,送到那小小的石屋前。算是認了這樁邪門的“香火”。
徐壯似乎得到了某種“認可”,更加理直氣壯。回家后,他用厚厚的舊報紙,
把自家小屋的窗戶糊得密不透光,一絲天光也漏不進來。
屋里終日彌漫著一股霉味、汗味和若有若無的騷臭味混合的詭異氣息。他堵在門口,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爹娘,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你們!不準進我屋!
誰進來…”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笑,手掌在空中狠狠一劈,“…手起刀落!大義滅親!
”娘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趁徐壯又一次在夜色掩護下溜去后山“學藝”,
她哆嗦著用備用鑰匙打開了他那間黑牢似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