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得近乎實(shí)質(zhì)的消毒水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針。兒童血液科走廊盡頭,
日光燈管發(fā)出低微卻固執(zhí)的嗡鳴,慘白的光線潑在光滑的瓷磚地上,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冷光。
我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直到膝蓋撞上地面,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手里那張薄薄的紙,此刻卻重逾千斤,
幾乎要壓碎我每一根支撐的骨頭。紙上的墨跡被幾滴失控落下的溫?zé)嵋后w暈染開來,
“急性淋巴細(xì)胞白血病”那幾個黑體加粗的字,邊緣變得模糊而猙獰。它們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焦痕。“沈女士?
”一個帶著消毒橡膠氣味的身影停在我面前,是童童的主治醫(yī)生,王主任。他微俯下身,
聲音刻意放得很輕緩,卻像鈍刀子割肉,“情況…確實(shí)很不樂觀。童童的白細(xì)胞計(jì)數(shù)太高,
惡性程度評估屬于高危組?;煼桨肝覀儠M快上,但…”他頓了頓,
那短暫的停頓里仿佛塞滿了冰冷的鉛塊。“考慮到孩子的年齡和病情進(jìn)展速度,
骨髓移植是目前最有希望的治療手段。如果…能找到匹配的直系親屬供體,尤其是父母,
成功的把握會大很多。”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孩子的父親…?”“父親”這個詞像一顆子彈,
瞬間擊穿了我勉強(qiáng)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平靜外殼。
我猛地攥緊了那張輕飄飄又重如泰山的診斷書,紙張?jiān)谡菩陌l(fā)出瀕死般的脆響。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楚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瞬。
林嶼森。這個名字,連同三年前那個陰冷徹骨的雨夜,裹挾著巨大的屈辱和絕望,
瞬間將我淹沒。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咸澀得發(fā)苦。
他站在林家那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雕花鐵門內(nèi),只披著一件昂貴的羊絨睡袍,
神情漠然得像在看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垃圾。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滴落,
他看我的眼神,比那雨水更冷。“沈念慈,你讓我覺得惡心。”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淬毒,
穿透雨幕狠狠扎進(jìn)我心里,“帶著你肚子里的野種,滾得越遠(yuǎn)越好。別臟了林家的地界。
”一張紙,被他身后的管家面無表情地遞出來,隨即被無情的雨點(diǎn)擊打得迅速洇濕、卷曲。
離婚協(xié)議書。管家冰冷的聲音如同機(jī)械的宣判:“沈小姐,簽字吧。少爺說了,林家,
絕不容來歷不明的野種?!薄耙胺N”……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在三年后的此刻,
依然能瞬間凍結(jié)我的血液,帶來滅頂?shù)闹舷⒏??!吧蚺??”王主任帶著關(guān)切的詢問聲,
小心翼翼地將我從那冰冷刺骨的回憶泥沼里拽了出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濃烈的消毒水味嗆得我喉嚨發(fā)痛。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
視線勉強(qiáng)聚焦在他寫滿擔(dān)憂的臉上?!皼]有父親。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過粗糲的石頭,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我殘存的力氣,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孩子的父親…死了?!蓖踔魅蔚哪抗庠谖夷樕贤A袅藥酌耄?/p>
那里面有著醫(yī)生特有的洞察,或許還夾雜著幾分了然和更深的憐憫。
他最終只是沉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再追問?!拔覀儠M全力。童童是個很乖的孩子,他很堅(jiān)強(qiáng)。
”他安慰的話語輕飄飄的,在這巨大的絕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留下一個沉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日光燈管單調(diào)的嗡鳴和遠(yuǎn)處病房偶爾傳來的壓抑咳嗽聲。我癱坐在地上,
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徹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來,幾乎要將我的血液都凍結(jié)。
野種……這兩個字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舔舐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童童那張蒼白卻總是努力對我綻放笑容的小臉,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他那雙和林嶼森幾乎一模一樣的、清澈又帶著點(diǎn)執(zhí)拗的黑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奶聲奶氣地問:“媽媽,爸爸是不是很忙?等他忙完了,會來看童童嗎?”每一次,
我都只能用力地抱住他,把臉埋在他帶著淡淡奶香的小肩膀上,喉嚨堵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浸透他的衣領(lǐng)。我的童童,我的寶貝。他不是野種!
他是這世界上最干凈、最珍貴的禮物!他流著林嶼森的血,有著林嶼森一模一樣的眉眼輪廓!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我混沌的腦中炸開,瞬間點(diǎn)燃了近乎熄滅的求生之火。
骨髓移植…父母匹配…林嶼森!一個瘋狂又絕望的念頭,
如同藤蔓般死死纏繞住我瀕臨崩潰的心臟。去找他!為了童童,必須去找他!
哪怕要再次面對他那淬毒的目光,哪怕要被他用“野種”兩個字凌遲,
哪怕要跪在塵埃里舔他的鞋底!只要能救童童,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去哪里找他?
林家的門,三年前就對我徹底關(guān)死了。就在這時(shí),我包里的舊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屏幕幽幽地亮起。是一條推送的本地財(cái)經(jīng)新聞快訊,
標(biāo)題刺目得如同燒紅的烙鐵:【世紀(jì)聯(lián)姻!林氏財(cái)閥太子爺林嶼森與蘇氏千金蘇晚晴,
明日香榭麗宮酒店盛大婚禮!】屏幕上自動播放的新聞視頻片段里,
林嶼森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身姿挺拔如松,側(cè)臉線條冷硬而矜貴。他微微垂眸,
看著身邊穿著昂貴定制婚紗、笑容溫婉動人的蘇晚晴,眼神專注,仿佛她是世間唯一的珍寶。
而蘇晚晴,正巧笑倩兮地依偎在他臂彎里,那身潔白無瑕的婚紗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是我曾經(jīng)的閨蜜,那個在我被林嶼森誤會、百口莫辯時(shí),唯一“好心”安慰我,
卻在我離開后迅速填補(bǔ)了我位置的女人。香榭麗宮酒店。明天。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沖動,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我吞沒。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出撕裂般的劇痛,
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冰冷的瓷磚地透過薄薄的衣料,將寒意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骨髓。
去找他。去那個眾星捧月、宣告他與蘇晚晴新生的婚禮現(xiàn)場。像一個不合時(shí)宜的污點(diǎn),
像一個執(zhí)拗討債的怨鬼,去打斷那場屬于他們的、光鮮亮麗的盛宴。為了童童。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最堅(jiān)韌的藤蔓,帶著荊棘,死死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帶來窒息般的痛楚,卻也帶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掙扎著,
用盡全身力氣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雙腿麻木得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我踉蹌著,扶著同樣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
挪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病房門。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線。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
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小小的病房里,光線昏暗而柔和。童童躺在窄小的病床上,
小小的身體陷在白色的被褥里,顯得那么脆弱,那么單薄。他閉著眼睛,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他的呼吸很輕,
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微弱起伏。床邊的小柜子上,放著他最寶貝的蠟筆小新圖案小背包。
背包拉鏈沒有完全拉好,露出一個硬皮小本子的一角。我認(rèn)得那個本子。
是童童用省下的零花錢買的,他說要用來寫“很重要的東西”。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
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慢慢抽出了那個本子。小小的、方格的練習(xí)本。
封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太陽、房子,還有三個手拉手的小人兒。中間那個最小的小人兒,
頭上畫著幾根豎起的頭發(fā)。翻開第一頁,是童童用鉛筆笨拙卻異常認(rèn)真寫下的字,
夾雜著許多拼音:“201X年10月8日。今天王醫(yī)森(生)和媽媽嗦(說)話,
我偷偷聽到了。我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媽媽哭得好傷心。
王醫(yī)森(生)嗦(說)…要找爸爸?!薄?01X年10月10日。媽媽睡著了,
我偷偷看她的手機(jī)。爸爸叫林嶼森。他長得好高好帥(像電視里的大英雄)。
他在一個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媽媽手機(jī)里藏著他的照片,和童童小時(shí)候好像!
”“201X年10月15日。打針好痛??墒峭豢?!
媽媽嗦(說)童童是最勇敢的小男子漢!勇敢的小男子漢,要去找爸爸!爸爸一定很厲害,
他一定可以幫童童打敗病魔怪獸!”“認(rèn)爸爸計(jì)劃:1. 要找到爸爸住的大房子。
2. 要和爸爸嗦(說),童童很乖,會自己吃飯飯,會自己穿衣服,會幫媽媽掃地。
3. 告訴爸爸,童童生病了,好痛痛,想要爸爸抱抱…爸爸抱抱,病痛痛就會飛走啦!
”最后一行字,寫得格外用力,鉛筆芯都劃破了薄薄的紙頁:“爸爸,求求你,救救童童。
童童想活?!薄巴牖睢!边@四個字,像燒紅的鋼針,一根根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球,
刺穿我的心臟,再狠狠攪動!喉嚨里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
被我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咽了回去。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天旋地轉(zhuǎn),
我死死抓住病床冰冷的鐵欄桿,才沒有讓自己轟然倒下。
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我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
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承載著孩子全部求生渴望的小本子,像抓住溺水時(shí)唯一的浮木。
粗糙的紙頁邊緣硌著掌心,帶來細(xì)微卻尖銳的痛感,
這痛楚奇異地讓我混亂灼燒的大腦維持著一線清明。去香榭麗宮。去那場盛大的婚禮。
去求他。跪下來求他。為了童童的“想活”。這個念頭不再是藤蔓,
而是變成了一座沉重冰冷、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山,死死地鎮(zhèn)在了我的心臟上。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幾乎要將我溺斃。
我害怕看到林嶼森那淬了冰的眼神,害怕聽到他再次吐出“野種”那兩個字,
更害怕在那眾目睽睽之下,被當(dāng)作一個瘋子、一個污點(diǎn),被他的保鏢像拖垃圾一樣扔出去。
可是…童童微弱的氣息,他小本子上歪歪扭扭的“想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
交替著燙在我的靈魂上。沒有退路了。我對自己說。沈念慈,你沒有退路了。我顫抖著手,
從包里翻出那部屏幕已經(jīng)布滿蛛網(wǎng)般裂紋的舊手機(jī)。指尖冰冷僵硬,幾乎不聽使喚。
我點(diǎn)開那個早已沉寂的通訊錄,
找到了那個被我刻意遺忘卻又深深刻在骨髓里的名字——林嶼森。手指懸在撥號鍵上,
劇烈地抖動著,仿佛那是一個引爆世界的按鈕。最終,我頹然垂下手。打給他?說什么?
他會聽嗎?在明天那樣的日子?恐怕只會得到一個冰冷的“滾”字,然后被徹底拉黑,
連最后一絲微乎其微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機(jī)會都徹底斷送。不能打。我深吸一口氣,
那冰冷的、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氣嗆得我肺葉生疼。我劃開手機(jī),點(diǎn)開那個推送的新聞鏈接。
手指顫抖著,在搜索框里輸入:香榭麗宮酒店,林嶼森婚禮,賓客名單。
一條條相關(guān)信息跳出來,大多是財(cái)經(jīng)報(bào)道和八卦猜測,并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名單流出。
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沒有邀請函,我連酒店的大門都進(jìn)不去。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
再次纏繞上來,越收越緊。難道真的…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了嗎?我茫然地抬起頭,
視線落在病床上童童蒼白的小臉上。他似乎在睡夢中感覺到了不安,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
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爸爸……痛……”那聲細(xì)微的呢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jìn)了我的心臟最深處,然后用力絞動!所有的猶豫、恐懼、羞恥,
在這一刻被這聲呼喚徹底碾碎!我猛地站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的椅子,
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噪音。童童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我立刻僵住,屏住呼吸,
直到看他重新安靜下來。不能等了。一分一秒都不能等了!
我輕輕地將那個寫滿“認(rèn)爸爸計(jì)劃”的小本子,放回童童的蠟筆小新背包里,拉好拉鏈。
然后,我從自己破舊的帆布包里,
翻出了那張被淚水浸透過、又被我無數(shù)次撫平、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離婚協(xié)議書。
三年前那個雨夜的冰冷和屈辱,再次透過這張薄薄的紙傳遞到指尖。接著,
我小心翼翼地從錢包最里層的夾層里,抽出一張小小的照片。那是童童三歲生日時(shí),
在社區(qū)小公園里拍的。他穿著我咬牙買下的新衣服——一件印著小恐龍的藍(lán)色T恤,
騎在公園那個掉了漆的搖搖馬上,對著鏡頭笑得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眼睛彎成了兩枚月牙兒。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fā)頂,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照片的右下角,
被我偷偷用極細(xì)的筆,寫了一個小小的日期。這張照片,被我像護(hù)身符一樣珍藏著。無數(shù)次,
我盯著照片里童童那雙神采飛揚(yáng)的黑眼睛,
再對比林嶼森年少時(shí)那張被媒體刊登過的、同樣帶著點(diǎn)執(zhí)拗和明亮的照片,心如刀絞。
我顫抖著手,將這張小小的、帶著童童全部陽光和希望的照片,
輕輕夾進(jìn)了那張冰冷、承載著無盡屈辱的離婚協(xié)議書里。薄薄的紙張承載著冰火兩重天,
幾乎要將我的指尖灼傷又凍僵。最后,
我翻出了自己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衣服——一件米白色的薄呢子大衣,那是很多年前買的,
樣式早已過時(shí),洗得顏色有些發(fā)舊,但還算干凈。它是我落魄生活中僅存的一點(diǎn)體面象征。
換上這件大衣,我對著病房里模糊的、布滿水漬的鏡子,用冰冷的水胡亂抹了一把臉。
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得像鬼,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眼睛,
因?yàn)榻^望和孤注一擲的決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我俯下身,在童童光潔冰涼的額頭上,
印下一個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吻。他的皮膚涼涼的,帶著屬于病痛的虛弱?!巴?,等媽媽。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媽媽去把爸爸…找回來救你?!闭f完這句話,
我猛地直起身,不敢再多看孩子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在這小小的病房里。
我緊緊攥著那張夾著照片的離婚協(xié)議書,像握著一柄注定會傷己的劍,轉(zhuǎn)身,拉開病房門,
沖進(jìn)了外面冰冷而喧囂的世界。香榭麗宮酒店。水晶吊燈的光芒璀璨得如同墜落的星河,
將偌大的宴會廳映照得如同白晝。
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檳的清冽、名貴鮮花的馥郁以及頂級香水交織成的、令人微醺的奢華氣息。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穿著考究的侍者托著銀盤在衣著光鮮的賓客間無聲穿梭,
水晶杯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交織著低低的談笑聲和悠揚(yáng)的小提琴樂曲。這里的一切,
都精致、優(yōu)雅、完美無瑕,與兒童醫(yī)院那充斥著消毒水、病痛和絕望的走廊,
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永遠(yuǎn)無法交融的世界。我穿著那件洗得發(fā)舊的米白色大衣,
像個誤入異世界的幽靈,突兀地站在宴會廳那扇巨大的、描著金邊的拱門前。門內(nèi)是天堂,
門外是地獄。而我,正從地獄爬上來,試圖闖入這片不屬于我的天堂。
門口穿著筆挺制服、戴著白手套的安保人員早已注意到了我。他們的目光銳利而警惕,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驅(qū)趕的意味。其中一個高大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步伐沉穩(wěn),
帶著壓迫感?!芭浚埑鍪灸难埡??!彼穆曇艄交瑳]有任何溫度。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手指死死地攥著口袋里那張薄薄的紙,
指尖因?yàn)橛昧Χ钌钕萑胝菩?,帶來尖銳的刺痛。我抬起頭,迎向安保冰冷審視的目光,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我…我找林嶼森先生。有非常緊急的事情!
”“抱歉,沒有邀請函,您不能進(jìn)入。林先生現(xiàn)在很忙。”安保的語氣不容置疑,
眼神里透出“識相點(diǎn)快滾”的警告。他伸出手,做出一個阻攔的姿勢,
寬厚的手掌幾乎要碰到我的肩膀。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我的前一秒,
我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身體猛地向旁邊一閃!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和僅存的那點(diǎn)敏捷,趁著安保措手不及的瞬間,像一尾絕望的魚,
從他手臂下的空隙猛地鉆了過去!“喂!站?。 卑脖5膮柡嚷曉谏砗笳?。
但我什么都顧不上了。高跟鞋踩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噠噠”聲,
與這優(yōu)雅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驚訝,有好奇,
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看戲般的玩味。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在身后蔓延開?!疤炷?,
這誰?。俊?“穿成這樣也敢闖進(jìn)來?” “保安干什么吃的?” “嘖,
該不會是來鬧事的吧?有好戲看了……”那些目光和議論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在我的后背。
我咬緊牙關(guān),視線在炫目的燈光和攢動的人頭中瘋狂掃視,尋找那個刻入骨髓的身影。
找到了!在宴會廳最前方的禮臺上。他站在那里,宛如天生的王者。一身純黑色的高定禮服,
完美地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的挺拔身姿,襯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愈發(fā)矜貴逼人。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微微側(cè)著頭,正聽身邊的新娘蘇晚晴低語著什么。
蘇晚晴穿著一身價(jià)值連城的曳地婚紗,裙擺上綴滿了細(xì)碎的鉆石,
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夢幻般的光芒。她巧笑倩兮,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幸福和得意。
多么完美的一對璧人。多么盛大的一場婚禮。而我,
像一個闖入童話的、渾身沾滿泥濘的乞丐。心臟被巨大的酸楚和尖銳的痛楚狠狠攫住,
幾乎要停止跳動。但童童蒼白的小臉,
他小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爸爸救救童童”、“童童想活”的字跡,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情緒,
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撥開擋在面前的人,朝著禮臺的方向沖去!
高跟鞋在光滑的地面上一崴,腳踝傳來一陣劇痛,我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
卻又頑強(qiáng)地穩(wěn)住身體,繼續(xù)向前沖?!皵r住她!
”安保氣急敗壞的吼聲和賓客的驚呼聲交織在一起。終于,我沖到了禮臺前方。
巨大的水晶吊燈就在頭頂上方,璀璨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林嶼森!
”我用盡生命所有的力氣嘶喊出聲,那聲音嘶啞尖銳,
瞬間撕裂了宴會廳里所有的優(yōu)雅樂章和歡聲笑語!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音樂戛然而止。竊竊私語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諝夥路鹉塘恕?/p>
林嶼森倏然轉(zhuǎn)過頭。他的目光,穿過幾米的距離,精準(zhǔn)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黑眸里,瞬間掠過一絲極度的驚愕,隨即被滔天的、冰冷的怒火覆蓋!
那眼神,和三年前雨夜里的如出一轍,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仿佛看到污穢之物的鄙夷。
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冰冷的巖石。他身邊的蘇晚晴也看到了我,
那張精心描繪的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浮起一絲驚恐和怨毒,
但很快又被她強(qiáng)行壓了下去,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受驚模樣,
下意識地往林嶼森身后縮了縮,仿佛我是會吃人的洪水猛獸。安保人員已經(jīng)迅速圍了上來,
粗壯的手臂眼看就要抓住我。就在那幾只手即將觸碰到我的前一剎那,我“撲通”一聲,
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堅(jiān)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
在死寂的宴會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鉆心的疼痛從膝蓋骨蔓延上來,但我渾然不覺。
我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那張薄薄的離婚協(xié)議書。那張承載著三年前他冷酷判決的紙,
此刻正微微顫抖著。而夾在里面的那張小小的照片,
童童騎在搖搖馬上、笑得露出小虎牙的照片,清晰地呈現(xiàn)在炫目的燈光下,
也呈現(xiàn)在林嶼森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眸前!“林嶼森!”我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
卻又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咳出的血,“求你!看看他!
看看你的兒子!救救他!童童快死了!他得了白血??!只有你能救他!求你去做個配型!
求求你!救救我們的孩子!”“野種”兩個字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我不能說,為了童童,
我死也不能說!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整個宴會廳,數(shù)百雙眼睛,
都死死地盯著禮臺上那個如神祇般尊貴的男人,以及跪在他腳下、卑微如塵的我。
林嶼森臉上的滔天怒火,在看清我手中高舉的那張照片的瞬間,如同被凍結(jié)了一般,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像被最尖銳的針狠狠刺了一下!那張照片上,童童笑得沒心沒肺,
眉眼彎彎,那雙清澈又帶著點(diǎn)執(zhí)拗的黑眼睛,在璀璨的燈光下亮得驚人。林嶼森臉上的表情,
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空白。那是一種超越了他所有認(rèn)知和準(zhǔn)備的沖擊。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小小的照片,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將照片燒穿。
他臉上的冰冷和怒火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巨大震驚和某種被強(qiáng)行喚醒的、深埋于血脈深處的悸動的神情。
他的喉結(jié),極其明顯地滾動了一下。就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幾秒鐘里,變故陡生!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類似玻璃內(nèi)部承受不住巨大壓力而裂開的脆響,
毫無征兆地從頭頂傳來!緊接著——“轟——?。?!”巨大的爆裂聲如同驚雷炸響!
宴會廳正中央,那盞由無數(shù)顆昂貴水晶組成、象征著奢華與完美的巨型水晶吊燈,
毫無預(yù)兆地,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轟然炸裂!
無數(shù)破碎的水晶碎片和斷裂的金屬構(gòu)件,如同致命的冰雹和利刃,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
鋪天蓋地般傾瀉而下!“啊——!”尖叫聲瞬間撕裂了死寂,宴會廳內(nèi)瞬間亂成一團(tuán)!
賓客們驚恐地抱頭鼠竄,桌椅被撞翻,杯盤碎裂的聲音不絕于耳?;靵y中,
我下意識地抱頭蜷縮,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然而,
預(yù)想中被碎片洞穿的劇痛并沒有降臨。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個高大冷硬的身影帶著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猛地?fù)淞诉^來!一只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死死地?cái)堊∥业难?,將我狠狠地按倒在地,另一只手則用力地護(hù)住了我的頭臉!
我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上,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位般的劇痛。但更強(qiáng)烈的沖擊,
是來自覆蓋在我身上的那具軀體帶來的重量和溫度。是林嶼森!
他身上清冽的、混合著淡淡煙草和昂貴須后水的氣息,霸道地沖入我的鼻腔,
和三年前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卻又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他的胸膛堅(jiān)硬而灼熱,隔著薄薄的衣料,緊貼著我劇烈起伏的后背,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樣急促而沉重的心跳。無數(shù)水晶碎片和金屬碎屑如同暴雨般砸落下來,
發(fā)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聲!我能感覺到護(hù)在我頭頂和身上的手臂猛地繃緊,
他高大的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悶哼聲壓抑在喉嚨里。時(shí)間仿佛被拉長,又仿佛只過了一瞬。
當(dāng)那陣毀滅性的“水晶雨”終于停歇,周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驚恐哭喊和痛苦的呻吟。
刺鼻的煙塵彌漫在空氣里。覆蓋在我身上的重量驟然一輕。林嶼森撐起了身體。
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距離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上沾染的細(xì)小塵埃,
看到他緊抿的薄唇邊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看到他深邃的眼眸深處,
那尚未完全褪去的震驚、劫后余生的余悸,
以及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復(fù)雜的風(fēng)暴正在瘋狂醞釀。那里面有審視,有疑惑,
有某種被強(qiáng)行撕開的裂痕,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剛才那不顧一切的撲救而產(chǎn)生的動搖。
他額角靠近太陽穴的地方,被一塊鋒利的碎片劃開了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
鮮紅的血珠正緩緩滲出,順著他冷硬的臉頰線條滑落下來,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殘酷美感。
“嶼森!你怎么樣?嚇?biāo)牢伊?!”蘇晚晴帶著哭腔的聲音尖銳地響起。
她提著繁復(fù)的婚紗裙擺,狼狽地沖了過來,臉上精致的妝容被淚水和灰塵糊花,
驚恐地看著林嶼森額角的傷口,又怨毒無比地瞪向我,那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笆撬?/p>
嶼森!就是這個瘋女人!她就是個掃把星!她一出現(xiàn)就害得我們的婚禮毀了,還害得你受傷!
”蘇晚晴尖叫著,伸出手指用力地指向我,指甲幾乎要戳到我的眼睛,“保安!
快把這個瘋女人拖出去!報(bào)警!她蓄意破壞!”幾名驚魂未定的安保立刻圍了上來,
伸手就要抓我。“別碰她!”林嶼森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戾氣,瞬間鎮(zhèn)住了那幾個安保的動作。他緩緩站起身,
動作間帶著一種壓抑的、山雨欲來的氣勢。他看也沒看身邊哭哭啼啼的蘇晚晴,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釘在我身上,又緩緩移向我手中,
那張?jiān)趧偛诺幕靵y中已被揉皺、卻依舊緊緊攥著的離婚協(xié)議書,以及里面夾著的童童的照片。
照片上,童童燦爛的笑容在滿地的狼藉和彌漫的煙塵中,顯得格外刺眼。“沈念慈,
”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
“你最好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解釋。”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張照片上,
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關(guān)于這個…孩子?!碧K晚晴的臉色瞬間煞白,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林嶼森,又嫉恨欲狂地瞪著我,尖聲道:“嶼森!
你相信這個瘋女人的鬼話?她就是個騙子!她就是想用個不知道哪里來的野種訛詐你!
破壞我們的婚禮!這照片肯定是假的!P的!”“閉嘴。”林嶼森的聲音依舊不高,
甚至沒什么起伏,但其中的冷厲和不耐煩卻讓蘇晚晴渾身一顫,后面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孩子,在哪里?
”冰冷的加長轎車在夜色中疾馳,車內(nèi)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嶼森坐在我對面,
高大的身軀陷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他微微側(cè)著頭,
額角那道細(xì)長的傷口已經(jīng)被隨行醫(yī)生簡單處理過,貼上了一小塊紗布,在昏暗的車內(nèi)燈光下,
反而更添了幾分冷厲和壓迫感。他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片陰影,薄唇緊抿,
看不出任何情緒。但我能感覺到,他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
正壓抑著一場足以摧毀一切的風(fēng)暴。蘇晚晴坐在他旁邊,離得很近,幾乎要貼在他身上。
她臉上的淚痕和花掉的妝容已經(jīng)清理干凈,重新補(bǔ)了妝,恢復(fù)了那種溫婉精致的樣子,
只是眼神深處依舊殘留著驚惶和濃得化不開的怨毒。
她不時(shí)地用擔(dān)憂和充滿占有欲的目光看向林嶼森,又像防賊一樣死死地盯著我,
仿佛我隨時(shí)會撲上去搶走她的珍寶。車子在兒童醫(yī)院住院部樓下停穩(wěn)。林嶼森倏然睜開眼,
那雙深邃的黑眸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得如同鷹隼。他沒有看任何人,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
深夜的醫(yī)院走廊,比白天更加寂靜,只有我們幾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
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我走在前面,腳步有些虛浮,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推開病房門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著。
病房里只開著一盞小小的床頭燈,光線昏黃而柔和。童童小小的身體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幾乎要被被子淹沒。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
鼻子里插著細(xì)細(xì)的氧氣管,旁邊的心電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
屏幕上跳動著微弱起伏的綠色線條,顯示著他脆弱不堪的生命體征。他比下午我離開時(shí),
看起來更加虛弱了。小小的臉蛋瘦削得脫了形,下巴尖尖的,嘴唇干裂泛著灰白。
化療帶來的副作用讓他原本柔軟黑亮的頭發(fā)變得稀疏枯黃。林嶼森的腳步,
在踏入病房門口的瞬間,猛地頓住了。他高大的身影停在門口,如同一尊驟然凝固的雕塑。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從他身后投進(jìn)來,將他挺拔的輪廓勾勒出一道冰冷的剪影,
卻無法照亮他此刻臉上的表情。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
死死地釘在了病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他臉上的冰冷,
如同遭遇了暖流的冰川,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崩裂、消融。
那雙深不見底、總是淬著寒冰的黑眸里,翻涌起極其復(fù)雜的巨浪——是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
是某種被血脈本能狠狠擊中的劇痛,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震撼!
童童的臉…那張蒼白、虛弱、帶著病容的小臉…病房里昏黃的燈光柔和地灑在童童的臉上,
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眉眼輪廓。那挺翹的鼻梁,那微微抿起時(shí)帶著點(diǎn)倔強(qiáng)的唇線,
微上揚(yáng)的漂亮眼睛的形狀……和林嶼森自己童年時(shí)那張被家族珍藏、媒體也曾刊登過的照片,
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份神韻,那份骨子里的執(zhí)拗,是任何偽造都無法企及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