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的日落比凡間遲兩個時辰。
當最后一縷熔金般的光暈沉入七寶蓮池時,整座大雷音寺亮起了柔和的佛光。
這不是香燭的清輝,而是鑲嵌在廊柱與穹頂?shù)囊姑髦殛嚵?,由八百比丘日夜輪值調(diào)整明暗。
唐僧——如今的三藏功德佛,斜倚在整塊羊脂玉雕琢的蓮臺寶座上,指尖撫過新貢上的金絲袈裟。
內(nèi)襯是女兒國絕版的鮫綃,薄如蟬翼卻水火不侵;外繡的孔雀明王紋用了三斤金線捻成的盤金繡,每片羽毛末端都綴著米粒大的舍利子,行走時叮咚如泉。
“尊者,”沙僧垂手立在階下,玄色僧袍洗得發(fā)白,“盂蘭盆法會的‘人間普渡’通道,香火錢比去年同期跌了三成二。”
唐僧的眼皮都沒抬,紫檀佛珠在指間發(fā)出規(guī)律的脆響:“阿儺、伽葉怎么說?”
“二位尊者已增設‘平安鎖’‘增壽簽’等三十七項功德法器,但……”沙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凡間多地遭了蝗旱,百姓恐無力供奉。”
殿中陷入沉寂,只余蓮池水榭傳來的絲竹聲。
那是玉兔精領著新編排的《霓裳破陣舞》,為今夜仙凡錢莊莊主的接風宴助興。
幾個水蛇腰的精靈托著琉璃盞穿梭,玉液瓊漿蕩漾出甜膩的香風。
唐僧忽然笑了,袖中滑出一塊巴掌大的玉牌,輕輕按在案上。
玉牌上密布著“西天極樂”“真經(jīng)普渡”“大乘福田”等七百多枚金光流轉的佛印,每一枚都刻著細如蚊足的小字:“雷音寺注冊商標,仿冒必究?!?/p>
“告訴仙凡錢莊,”他指尖敲了敲“掃碼供奉”的佛印,“手續(xù)費抽成再敢漲半個點,靈山的‘極速超生’業(yè)務就轉投南海?!?/p>
萬里之外,火焰山的余熱未散,高老莊的土地卻已裂如龜甲。
豬八戒拖著九齒釘耙蹣跚而行,破舊的僧鞋陷進半尺深的干土。
背上竹筐里的野菜蔫黃打卷,是他翻了三座山頭才尋到的。
幾個骨瘦如柴的村民跪在焦土里,額頭緊貼滾燙的地面,裂開的唇滲出血絲。
“凈壇使者老爺,”最老的一個顫巍巍舉起枯枝似的手臂,“靈山的濟世米……上月就斷供了。求您再上天說說情……”
八戒抹了把臉,汗水和塵土在臉上結出灰褐的殼。
他抬頭望向天空。
夕陽余暉中,一座橫貫天際的金橋璀璨奪目,那是師父主持修建的“通天功德道”。
橋身由萬兩黃金熔鑄,欄桿鑲嵌避塵珠、定風珠,凡人繳足三萬六千香火錢,可乘祥云直抵雷音寺山門。
今日恰逢“地藏菩薩圣誕優(yōu)惠”,半空中懸浮著巨大的光幕廣告:“第二人同行享八折!”
橋下,曾是高老莊命脈的流沙河,河床裸露著灰白的淤泥,裂開深不見底的口子。
“俺老豬……試試?!卑私涞穆曇魡〉貌怀烧{(diào)。
昨夜的情景又在眼前晃動。
他化身飛蟲潛入靈山庫房深處。
千丈高的米倉里,堆積如山的陳米已結成墨綠的硬塊,霉味沖得人作嘔;隔壁的金銀庫更甚,功德箱溢出的金銀元寶熔融成河,赤腳羅漢們正忙著開鑿新的溶金池。
賬房的案頭,攤開最新核驗的賑濟賬冊,朱砂批紅刺眼奪目:“貞觀二十四年秋,賑濟流民粟米十萬石?!?/p>
落款處蓋著金蟬子鮮紅的法印。
“噗——”一股腥甜涌上喉嚨。他猛地頓住釘耙,耙齒下,半截孩童的焦黑腿骨應聲而碎。
七寶蓮池的水面倒映著最奢靡的夜宴。
玉兔精的廣袖流仙裙薄如煙霧,旋舞間灑落月華般的清輝;陷空山的老鼠精換了身西域胡姬打扮,露臍的金鈴短裙叮當作響,捧著一盞紫金丹酒奉到唐僧唇邊。
“金蟬尊者,”她眼波流轉,“小妖新得的瑤池玉液,以童男童女心頭血作引,需冰鎮(zhèn)龍髓盞方能盡顯甘醇……”
唐僧已半醉,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光。
他摟過玉兔精的纖腰,就著她的手啜飲美酒,另一只手揮毫潑墨,在鼠精奉上的澄心堂紙上醉醺醺題詩:“禪心何必守寒燈,廣廈千間足庇身。莫道人間無樂土,靈山金閣即昆侖!”
詩句浮現(xiàn)金光,懸于殿梁。
階下的阿儺、伽葉撫掌叫好,忙命人速速裝裱,列為法會拍賣的珍品。
沒人留意池底。
三具小小的骸骨隨著舞姬攪動的水流輕輕搖晃,纏繞著水草的白骨指節(jié)間,還殘留著幾點暗紅的印記——那是“藥童”進獻前蓋在手背的符印,上書“福緣深厚”。
突然,一聲裂帛般的巨響撕破靡靡之音!
重達千斤的雕花楠木殿門轟然破碎,木屑紛飛中,豬八戒的龐大身影如一頭發(fā)狂的牯牛撞入!
九齒釘耙?guī)痫L雷厲嘯,第一耙橫掃案幾——琉璃盞連同瑤池玉液炸成漫天晶粉,潑了唐僧滿頭滿身!
第二耙,直搗黃龍!
帶著地裂天崩之勢的耙齒,狠狠捶向唐僧金光流淌的胸膛!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爆開!
那華貴的金絲袈裟如同紙糊,迸發(fā)出刺目的金光想要抵擋,卻只讓釘耙的沖勢緩了半瞬。
金光爆碎!
唐僧肥胖的身軀如同一個被踢飛的布袋,猛地向后倒飛出去!
他撞翻了存放大乘真經(jīng)的紫檀經(jīng)柜。
無數(shù)鑲著金邊、嵌著寶石的貝葉經(jīng)轟然倒塌,雪片般漫天飛灑。
一張張用金粉書寫的經(jīng)文,有的蓋著“絕密”印記,有的批注著“香火估值”,紛紛揚揚蓋在失聲驚叫的玉兔精、老鼠精身上。
唐僧癱在碎裂的經(jīng)書堆里,胸口深陷,口鼻涌出混雜金光的血沫,那象征著不朽功德的金身法相,蛛網(wǎng)般的裂痕正從胸口的破洞向全身急速蔓延!
“孽……”他眼球暴突,掙扎著嘶吼,“孽徒!爾敢弒——”
釘耙撕裂空氣的剎那。
八戒眼前忽現(xiàn)流沙河畔篝火——病弱的師父把最后半塊粗面餅塞給他,自己卻捧起渾濁河水:“悟能啊……若有一日為師迷失本心……”?
枯瘦手指突然死死抓住他衣袖:“定要用這耙……打醒我!”?
九齒寒光淹沒記憶,琉璃盞碎響如同當年面餅墜地的聲音。
第三道釘耙的陰影已籠罩唐僧扭曲的面孔。
“轟!??!”
九齒釘耙,如九條咆哮的惡龍,狠狠鑿入那曾受十方膜拜的天靈蓋!
頭骨碎裂的悶響,混合著最后的、戛然而止的咆哮,回蕩在死一般寂靜的七寶蓮池殿。
金紅白三色漿液,濺滿了繪著極樂世界壁畫的墻垣。
佛祖拈花般的微笑被污跡覆蓋。
滿殿的舞樂早已嚇停。
玉兔精癱軟在地,瑟瑟發(fā)抖。
老鼠精的牙齒咯咯作響,下意識地、拼命地把掉在她身上、記載著“新藥引采購賬目”的貝葉經(jīng)塞進裙下。
八戒喘著粗氣,鼻孔噴著白煙。
他看也沒看血肉模糊的師父,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卷用粗布仔細包裹的書冊。
解開布包,露出泛黃卷邊的封面——《百丈清規(guī)》。
“師父……”八戒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某種近乎悲憫的疲憊,“您告訴我們的戒律第一條,是什么?”
他蹲下身,將這本記錄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寺院不蓄財寶”等清規(guī)戒律的古老冊子,輕輕蓋在唐僧那雙兀自圓睜、空洞映著破碎琉璃寶頂?shù)难劬ι稀?/p>
“您早不是佛了?!?/p>
“您是啃食眾生的蠹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