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將那張泛黃的地形草圖仔細(xì)折好,塞進(jìn)貼身的襯衫口袋。微涼的紙張隔著薄薄的布料壓在胸口,像一枚指向迷霧核心的指南針。
夜,再一次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比昨夜更黑、更靜。周硯站在門檻內(nèi)的小片陰影里,屏住呼吸。外面,萬籟俱寂。那股草木香濃得如同實(shí)質(zhì),在他周身無聲流淌,甜膩中透著腐朽。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觀察。他已經(jīng)穿上了那身磨舊的帆布衣服,手電和砍刀沉甸甸地系在腰間。腳下的門檻仿佛一道無形的界限。
終于,他跨了出去。
濃得嗆人的草木氣息瞬間裹挾了他。手電的光束像一柄白色的長劍,無聲地劈開前方粘稠的黑暗,照亮腳下荒草蔓生的林間小徑,照亮裸露的、被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扭曲盤繞的潮濕土塊。每一腳踩下去,腐殖層都發(fā)出輕微的陷落聲,又被自身無邊的寂靜迅速吞沒。
林深,樹密。無月無星,只有手電光柱勉強(qiáng)掃過的地方,映出猙獰突兀的枝干影子??諝馑兰牛B蟲子似乎都被這壓人的草木香氣扼住了喉嚨。周硯調(diào)整著呼吸,按照草圖所示的方向朝坡上攀行,光柱掃過之處,那些扭曲的樹干空洞如同沉默的眼窩。
突然,前方密林的幽邃深處,傳來一絲極輕微的、金屬的撞擊聲。
叮鈴——鐺啷——
短促得如同幻覺,隨即湮滅在死寂里。像是某種懸掛在風(fēng)中的鈴鐺被輕輕碰撞了一下,但……這林子紋風(fēng)不動。
周硯背脊瞬間竄起寒流,下意識地熄滅手電光,側(cè)耳捕捉聲響來源。徹底的黑暗與濃香一同沉降,幾乎將他淹沒。
幾息之后,那鈴聲竟又一次響起!
叮鈴——鐺啷——
這一次,清晰許多,帶著一種奇異的、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如同某種冰冷堅硬的信號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枝葉,直直敲在耳膜上。
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草木甜香,仿佛被無形的火把點(diǎn)燃,裹挾著一股燒焦紙錢般的腥膩煙氣,猛地鉆進(jìn)了七竅。鈴聲并非來自密林深處,卻像是冰冷的手指,徑直從頭頂漆黑的樹冠陰影中刺出,精準(zhǔn)地掐住了周硯的心臟。他猝然抬頭,目之所及只有濃密交織、如妖魔亂舞的枝椏——聲音源像是匿進(jìn)了這片巨大黑暗里。
他身體繃成一根弦,手電光錐般指向樹冠深處。然而僅是一瞬的死寂過后,背后僅幾步之遙的密林縫隙里,那鈴聲竟又驀然奏起!
叮鈴——鐺啷——
鈴聲拖曳著冰冷的尾巴,如同一個詭譎的點(diǎn)在黑暗里瞬間跳躍,又猛然消失無蹤。
周硯猛地擰身,強(qiáng)光電柱撕裂濃稠墨黑,兇狠地打向身后的樹叢。光線穿透交錯枝杈,潑灑在濕漉漉的草叢和猙獰裸土上——空無一人。只有光束盡頭,一片被照得慘白的、覆蓋著深綠色苔蘚的巨大巖石,孤伶伶地立在灌木叢生的斜坡邊緣,濕冷反光。
死寂重新裹緊了他。鈴聲如滴入熱水的墨滴,徹底消散于無形??諝獬翜吵淼盟埔獙⑷巳诨瑑H剩那無處不在、蝕骨銷魂的草木腐爛氣味,正不依不饒地鉆入他每一個毛孔。他甚至聽得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
他握緊刀柄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強(qiáng)行壓下喉嚨里翻滾的驚悸,手電光再次投向父親草圖標(biāo)記的方位——山坡更深處那片嶙峋絕壁的方向。
突然。叮鈴——鐺啷——
細(xì)碎的鈴聲陡然在他頭頂近在咫尺的濃密樹蔭中炸裂!如同冰冷的銅片貼著后頸皮膚刮過!
周硯全身汗毛倒豎,根本來不及思考,憑借身體在無數(shù)次現(xiàn)場勘查中磨練出的本能反應(yīng),整個人如同一只受驚的夜獸,猛地向側(cè)面暴退!
腳下因極度用力而踩到濕滑的草根,他身體控制不住地朝后打了個趔趄——這一撞,卻硬生生撞在了那片被手電光柱掃過、布滿滑膩青苔的巨石之上。
噗!
濕冷的苔蘚和堅硬石面帶來的劇痛尚未完全傳遞到神經(jīng),周硯便感覺到肩背下方那片苔蘚承受重壓的部位,竟發(fā)出一種極輕微、極其怪異的、如同朽爛木板破裂的“咔嚓”聲。
伴隨著那詭異的碎裂聲,一股絕不屬于植物的、冷硬、鋒利的氣息猛地刺入他的后背!
周硯霍然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聲。手電強(qiáng)光死死釘住剛才被他身體擠壓過的苔蘚區(qū)域。
只見那片原本覆蓋著厚實(shí)青苔、顏色深暗的巨石表面,其中一部分濕滑的苔蘚層竟被硬生生擦掉了一片,露出底下灰白色的……骨質(zhì)?!那骨質(zhì)在強(qiáng)光照射下異常鮮明地呈現(xiàn)出數(shù)道深長、鋒利的刻痕,更像是被某種巨大而扭曲的、非人的爪尖生生抓刨出來的!
一股遠(yuǎn)比草木香氣更加古老、更為陰冷的氣息,剎那間混合著濃烈甜膩的草木腐爛氣味,撲面灌入他的胸腔。周硯死死盯著那道爪痕,全身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凝固,喉頭一陣翻涌,泛開無法抑制的腥氣。
下一個被遺忘的,是我?
冰冷的恐懼如同一根淬毒的鋼針,順著脊椎骨急速上躥,狠狠扎進(jìn)了周硯的后腦。手電光束微微顫抖著,死死釘在那片被擦落的濕滑青苔上。露出來的東西絕不是什么灰白色的石頭紋理,是骨!人類的骨頭?不,形狀古怪得令人毛骨悚然——巨大、扭曲,深深刻著幾道絕非自然形成的爪痕,每一道溝壑都帶著冰冷的兇戾氣息,仿佛是從地獄深淵爬出的巨獸隨手一揮留下的烙印。
他下意識地向后猛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另一棵粗壯冰冷的樹干上,才驚覺冷汗早已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服。這絕不是幻覺。父親報告里潦草的“石穴?”,扉頁角落那行虛弱到變形的“夜靜時……有歌……”,還有林嫂惶恐逃離時那渾濁得發(fā)亮的眼神……冰冷的碎片在腦中飛速旋轉(zhuǎn)、拼合。他強(qiáng)行壓下喉嚨深處翻涌的鐵腥味,牙關(guān)緊咬,手臂繃得像鐵,強(qiáng)迫自己將光束一寸寸從那道猙獰的爪痕上移開,緩緩地掃向剛才被忽略的巨石整體輪廓。
那不是一塊孤零零的、純粹的石頭。它更像是某種巨大而扭曲的巖壁基座的一部分,以一種不自然的傾斜角度,沉重地擠壓著后方陡峭的山坡。石根之下,野草和低矮荊棘密布,被夜露浸得黝黑。光束艱難地?fù)荛_那些糾纏的枝葉向下探去——
一條向下傾斜的、黑沉沉的裂隙赫然顯露出來。
與其說是洞口,不如說是一道被某種恐怖力量硬生生撕裂開的傷口。裂縫兩側(cè)的石壁是深沉的、濕漉漉的黑,被厚厚的、深綠色的絲絨狀苔蘚包裹著,上面密布著水流長期侵蝕留下的、如同凝固淚痕般的白色痕跡。那入口極其狹窄,低矮得令人窒息,成年男人必須彎腰折背才能勉強(qiáng)擠入。
更詭異的是,在那黑沉沉的入口上方,石壁頂端幾個天然形成的微小凹陷里——手電光清晰地照出幾件被精心放置、完全不屬于這死亡林間的物品。
幾小塊不知名動物的、風(fēng)干發(fā)黑的白骨,形狀細(xì)小扭曲。一枚邊緣磨得極其光滑的圓形石片。還有一把斷了一半的、磨得極鈍的銹鐵舊刀頭。它們像某種原始而陰森的祭品,沉默地嵌在那里,接受著黑暗中某種無形存在的目光。
而剛才那冷硬的叮鈴聲,此刻無比清晰地找到了源頭——在這幾件“祭品”旁邊,一塊最深的凹坑里,掛著一個不起眼的、布滿綠色銅銹的小鈴鐺。鈴鐺的內(nèi)芯被一根不知名的鳥爪骨卡住,此刻只是有氣無力地、偶爾被氣流帶動著晃一下,只能發(fā)出那種沉悶喑啞的、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聲音:“咯……嗒……”
就是它!就是這個聲音,在無邊黑暗的林子里,像鬼魅一樣瞬間跳躍!
周硯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一股遠(yuǎn)比林中草木香濃烈百倍、混雜著刺鼻泥土濕腐氣、濃得化不開的動物脂肪腐敗氣味的惡臭,正源源不斷地從那個狹窄如鬼口的裂隙中緩緩噴吐出來。這股惡臭像一個冰冷的實(shí)體,迎面撞上包裹他的草木甜香,兩種氣味在他的鼻腔里、喉嚨口瘋狂地絞殺、翻滾、撕扯,將最后一點(diǎn)正常的空氣擠壓殆盡。胃袋不受控制地抽搐,生理性的惡心感猛地沖向喉頭。
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齒間都泛出腥甜。眼前是父親遺稿上潦草的標(biāo)記;是阿滿溺死處淤泥里那紅得刺眼的布角;是林嫂褲腳濺落的泥點(diǎn)和父親報告中“七月半”旁那無數(shù)道用力刻穿紙背的劃痕。
沒有退路了。
那裂隙散發(fā)出的惡臭就是一張腥膻的邀請函。下一個被遺忘的名字,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