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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道燼情燃 袁清山 195428 字 2025-08-14 08: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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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碎金,潑灑在云荒大陸東陲的臨山鎮(zhèn)。青石板街道剛被昨夜的細雨洗過,濕漉漉地泛著微光,蒸騰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混雜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氣。街市尚未完全蘇醒,只有零星幾家鋪子卸下了門板,其中一間門楣上懸著塊半舊的木匾——“徐氏藥廬”。

藥廬里彌漫著一種沉淀了歲月的獨特氣息。陳年木柜的微澀,千奇百草交織的辛、甘、苦、澀,還有新焙藥材逸散出的暖融融的焦香,層層疊疊,濃得化不開。柜臺上,一個身形尚顯單薄的少年正凝神處理著一株暗紫色的草藥。他約莫十三四歲,眉眼清俊,膚色是常年少見烈日的溫潤白皙,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舊布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的小臂線條流暢,手指修長而靈巧,指尖沾了些許紫黑的草汁。

正是徐清玄。

他左手穩(wěn)穩(wěn)捏住紫紋草的根莖,右手執(zhí)一把細長銀亮的小刀,手腕懸停,呼吸都放得極輕。這紫紋草汁液帶有輕微麻痹之毒,處理稍有不慎,沾上破損的皮膚便會紅腫刺痛半日。刀刃貼著草莖上天然的螺旋紋路,精準地切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深紫色的粘稠汁液順著刀鋒切開的口子緩緩滲出,被他用早備好的青玉小碟穩(wěn)穩(wěn)接住。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被隔絕在他身外三尺之地。

“玄兒,”柜臺后傳來溫和的聲音。父親徐長林從一摞泛黃的賬冊后抬起頭,他四十出頭年紀,面容清癯,眼角的細紋刻著生活的操勞,但眼神溫潤平和,“這‘紫血藤’的汁液,接滿三碟便夠了。余下的藤身,需以文火慢焙至干透焦脆,方能徹底祛除其燥烈毒性,留存其疏通經(jīng)絡的藥性。火候是關(guān)鍵,過則成灰,藥性盡失;欠則燥毒難除,反成害人之物?!?/p>

“是,父親?!毙烨逍暎抗馕丛x開手中的藥草,聲音清冽平穩(wěn),如同山澗流淌的溪水,“藤身脈絡粗韌,水分鎖得緊,需得耐心,先以爐膛邊緣余溫烘軟其表,再徐徐移至中心小火處,待其色澤由紫轉(zhuǎn)深褐,邊緣微卷,藥香內(nèi)斂不發(fā)散時,便是火候到了?!?/p>

徐長林眼中掠過一絲欣慰的笑意,輕輕頷首,不再言語,重新埋首于賬冊之間。藥廬里只剩下銀刀切割草莖細微的沙沙聲,爐膛內(nèi)柴火燃燒的噼啪輕響,以及門外漸漸熱鬧起來的市井人聲。

而此刻,這市井人聲的核心,正匯聚在藥廬斜對面那條狹窄污濁的“泥鰍巷”口。

七八個半大少年,像一群躁動不安的鬣狗,將一個更瘦小的身影圍堵在墻角。為首的是個高壯如小牛犢的少年,名叫王虎,是鎮(zhèn)上肉鋪王屠夫的兒子,一臉的橫肉,正叉著腰,唾沫橫飛地叫罵:“周小六!你爹欠我家三吊錢,都拖了快仨月了!今兒不還錢,小爺就拆了你們那破窩棚!把你爹那幾條破漁網(wǎng)點了當柴火!”

被圍在中間的周小六,不過十一二歲,穿著打滿補丁的短褂,赤著腳,臉上蹭著污泥,嚇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細若蚊蚋:“虎…虎哥,求求你了…我爹…我爹他前些日子在江上打漁,船翻了,人還在床上躺著…家里…家里真是一個銅板都……”

“放你娘的屁!”王虎不耐煩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他,“少給我裝可憐!沒現(xiàn)錢?行啊!”他三角眼一斜,瞥見周小六脖子上掛著的一個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黑色魚形石墜,伸手就去拽,“拿這個抵債!”

“不!不行!”周小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捂住脖子,驚恐地尖叫起來,“這是我娘…我娘留下的!”那枚小小的魚形石墜,是他溺水而亡的母親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娘的!由不得你!”王虎被激怒了,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扇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周小六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瞬間腫起,嘴角滲出血絲,捂著臉蹲了下去,嗚咽出聲。王虎獰笑著,俯身就要去扯那根細細的麻繩。

“王虎!”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猛地撕裂了巷口壓抑的空氣。

一道身影帶著風,炮彈般沖了過來,擋在了蹲在地上的周小六前面。

來人同樣是個少年,年紀與徐清玄相仿,卻截然不同。他比清玄稍高半頭,骨架粗壯,肌肉結(jié)實勻稱,像一頭初生的小豹子,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濃眉如墨,此刻緊緊擰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灰的褐色短褂,領(lǐng)口敞開,露出同樣結(jié)實的胸膛,此刻正劇烈地起伏著。

正是徐清鋒。

他像一堵墻,死死擋在周小六身前,怒視著高他半頭的王虎,胸膛起伏,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此刻沸騰的怒意:“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可你王虎搶人家娘的遺物,算什么本事?欺負一個爹還躺在床上的小孩,你他娘的還要臉不要?!”

王虎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震得一怔,待看清來人,臉上頓時露出不屑的譏笑:“喲呵,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徐家那二愣子!徐清鋒,這兒沒你的事!滾一邊去!要不然,連你一塊兒收拾!”他身后的幾個少年也哄笑起來,紛紛捏著拳頭圍了上來,巷口的氣氛瞬間繃緊,充滿了火藥味。

“收拾我?”徐清鋒嘴角一咧,非但沒退,反而踏前一步,幾乎要撞上王虎的胸口,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來啊!小爺我今兒就站這兒了!你們這幫只敢欺負老弱的慫包,有一個算一個,一起上!看小爺怕不怕!”他雙拳緊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渾身肌肉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準備射出最凌厲的一擊。

“找死!”王虎被徹底激怒,臉上橫肉抖動,怒罵一聲,缽盂大的拳頭帶著風聲,直搗徐清鋒的面門!這一拳勢大力沉,真要打?qū)嵙?,鼻梁骨怕是當場就得斷?/p>

徐清鋒反應極快,腦袋猛地一偏,拳頭擦著他耳畔呼嘯而過。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幾乎是本能的,右腿如同鋼鞭般迅猛彈出,狠狠踹在王虎毫無防備的肚子上!

“呃??!”王虎猝不及防,只覺得一股劇痛從小腹炸開,悶哼一聲,龐大的身體像只煮熟的蝦米般弓了起來,蹬蹬蹬連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巷子濕滑的土墻上,震落一片泥灰。他捂著肚子,臉憋得通紅,一時間竟疼得說不出話。

“虎哥!”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驚叫一聲,抄起墻根一根不知誰丟棄的破木棍,兜頭蓋臉就朝徐清鋒砸來。

徐清鋒眼中毫無懼色,反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他身子一矮,木棍帶著風聲從他頭頂掠過。不等對方收勢,他如同撲食的豹子,合身撞入對方懷中!肩膀狠狠頂在那瘦猴少年的胸口。

“噗!”瘦猴少年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大石砸中,一口氣憋在嗓子眼,眼冒金星,手中的木棍脫手飛出,整個人被撞得離地飛起,又重重摔在泥濘的地上,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捂著胸口蜷縮著哀嚎起來。

徐清鋒一擊得手,毫不停留。他從小在街頭巷尾的摸爬滾打中練就了一身不講章法卻極其實用的野路子。動作迅猛如電,帶著一股天生的狠勁和悍勇。側(cè)身躲過另一個少年揮來的拳頭,順勢抓住對方手腕,一個利落的過肩摔!

“砰!”又一個身影被狠狠摜在泥水里。

他身形在狹窄的巷子里輾轉(zhuǎn)騰挪,雖然免不了挨上幾下拳腳,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反而越戰(zhàn)越勇。拳頭砸在對方身上的悶響,少年們的痛呼和叫罵,在潮濕的空氣中激烈地碰撞。他像一團在泥濘中燃燒的火焰,左沖右突,硬生生在包圍圈里撕開了一道口子,將周小六牢牢護在身后。

巷口的喧鬧、叫罵、打斗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蕩開,清晰地傳入斜對面徐氏藥廬敞開的門內(nèi)。

柜臺后,徐長林握著毛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墨汁無聲地滴落在泛黃的賬頁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他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側(cè)耳傾聽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帶著深深的無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太熟悉這種動靜了。

正在全神貫注焙烤紫血藤藤身的徐清玄,手腕也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瞬。爐火映照著他專注的側(cè)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他沒有立刻抬頭,也沒有像父親那樣嘆息。他只是將耳朵微微側(cè)向門外喧囂傳來的方向,眉心極快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仿佛只是捕捉到了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雜音。

他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紊亂。銀亮的小刀依舊穩(wěn)定地切割著下一株紫紋草,精準地避開脈絡,接取汁液。他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悠長,仿佛巷口那場正在發(fā)生的、拳拳到肉的激烈沖突,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

然而,若有人此刻仔細觀察他的眼神,便會發(fā)現(xiàn)那清冽如泉的眼底深處,并非全然的漠然,而是飛快掠過的一絲冷靜到極致的分析與權(quán)衡。

他聽到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聽到王虎吃痛的怒吼,聽到某個跟班被摔在泥水里的撲通聲,也清晰地聽到了弟弟徐清鋒那粗重的喘息和毫不示弱的怒罵。每一個聲音,都像無形的絲線,在他腦海中勾勒出巷口混戰(zhàn)的動態(tài)圖景。他甚至能大致判斷出,弟弟暫時并未吃大虧,那股天生的悍勇和街頭磨礪出的機敏,正讓他占據(jù)著上風。

終于,王虎捂著劇痛的小腹,勉強直起身,看著自己這邊倒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同伴,再看向那個雖然嘴角青了一塊,衣服被扯破了幾處,臉上也掛了彩,卻依舊像頭暴怒小獅子般擋在周小六身前,眼神兇狠地瞪著他的徐清鋒,一股邪火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挫敗感直沖腦門。

“好!好你個徐清鋒!”王虎喘著粗氣,指著徐清鋒,手指因為憤怒和疼痛而微微顫抖,“你給我等著!這事兒沒完!有種你別跑!”他知道今天在徐清鋒這狠人身上是討不到好了,撂下狠話,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對著還爬得起來的同伴吼道:“一群廢物!還不快扶老子走!”

幾個少年狼狽地互相攙扶著,架起還捂著肚子直不起腰的王虎,罵罵咧咧、一瘸一拐地擠出泥鰍巷,消失在街角,留下滿地狼藉和污濁的泥水腳印。

巷口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徐清鋒緊繃的身體這才緩緩放松,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血絲,又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胳膊,這才轉(zhuǎn)過身,看向還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周小六。

“喂,小六子,沒事吧?”他聲音里的兇狠退去,恢復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帶著點打完架后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他伸出手,想把周小六拉起來。

“清鋒哥……”周小六抬起滿是淚痕和污泥的小臉,看著徐清鋒嘴角的傷和破了的衣服,眼淚又涌了出來,聲音哽咽,“我…我連累你了…”

“屁話!”徐清鋒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周小六拽了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泥,“什么連累不連累!王虎那狗東西就是欠揍!以后他再敢欺負你,還來找我!”他語氣豪邁,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仗義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可是…可是你爹…”周小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徐氏藥廬的方向,充滿了擔憂。徐家伯父的嚴厲和清玄哥的安靜,在鎮(zhèn)上的孩子心里都是有些分量的。

提到父親,徐清鋒臉上那點打完勝仗的興奮勁兒頓時像被戳破的氣球,泄了大半。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也朝藥廬方向瞄了一眼,隨即又強撐著挺起胸膛,故作不在乎地擺擺手:“怕什么!我爹最多罵我一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快回家吧,看看你爹去!”他推了周小六一把。

周小六感激涕零,一步三回頭地跑了。

徐清鋒看著小六消失在巷子深處,這才長長吁了口氣,臉上強裝的鎮(zhèn)定也垮了下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污、被扯破的衣襟,又摸了摸嘴角的傷,疼得“嘶”了一聲。這回去,一頓罵怕是跑不掉了,說不定還得罰抄那勞什子的《百草經(jīng)》……想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他就覺得頭大如斗。

他垂頭喪氣,像個打了敗仗的將軍,拖著步子,磨磨蹭蹭地往藥廬挪去。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仿佛腳下不是青石板,而是燒紅的鐵塊。

藥廬里,焙爐的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最后一碟紫血藤汁液恰好接滿,清冽的紫色在青玉碟中微微蕩漾。

徐清玄放下手中的銀刀和小碟,動作平穩(wěn)從容。他拿起一塊干凈的軟布,仔細地擦拭著指尖沾染的紫黑色汁液,仿佛剛才門外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不過是微風拂過水面,連一絲漣漪都未曾在他專注的心湖中真正留下。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平靜地投向門口。

徐長林也放下了筆,抬頭看向門口,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眼神深處的無奈和凝重,卻沉甸甸的。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垂頭喪氣、渾身泥濘的身影擋住了。

徐清鋒站在門檻外,低著腦袋,不敢看父親,更不敢看柜臺后那個安靜得讓他心里發(fā)毛的兄長。他像只闖了禍的,自知理虧的幼犬,磨蹭著沾滿泥漿的鞋底,期期艾艾地蹭進了門,聲音細若蚊蚋:“爹…哥…我…我回來了?!?/p>

藥廬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爐火在靜靜燃燒,藥香無聲彌漫。

徐長林的目光在徐清鋒狼狽的衣服和嘴角的淤青上停留片刻,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嘆息。那嘆息聲在安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沉重,包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東西——對幼子屢教不改的失望,對他一身莽勇惹是生非的擔憂,還有對這個風雨飄搖之家前途未卜的深深焦慮。他沒有立刻斥責,只是疲憊地靠向椅背,閉上了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揉著眉心。

徐清玄則緩步從柜臺后走出。他手里拿著一個白瓷小瓶和一塊干凈的軟布,走到弟弟面前。他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不起波瀾。他伸出手,沒有去碰徐清鋒臉上的傷,只是將小瓶和軟布遞了過去,聲音清冽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金瘡散,自己擦擦。傷口沾了泥水,仔細些?!?/p>

徐清鋒愣了一下,飛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兄長,對上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睛,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慌忙接過小瓶和布,胡亂地點點頭:“哦…哦,謝謝哥。”他不敢多言,拿著藥,垂著頭,像逃難似的快步溜向后院,留下地上一串清晰的泥腳印。

徐清玄的目光落在弟弟匆匆離去的背影上,又緩緩移到地上那串刺眼的泥印,最后,落回自己干凈得沒有一絲污漬的手指。那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潔凈感。他眼底深處,無聲地分析著眼前的一切:弟弟沖動惹禍的必然,父親憂心忡忡的無奈,以及這泥腳印所象征的,隨時可能打破這藥廬表面平靜的混亂因子。

就在這時,門外街道上傳來一陣異樣的騷動。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敲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凌亂的“嘚嘚”聲,打破了小鎮(zhèn)晨間的慵懶。緊接著,是幾聲粗糲、帶著明顯外地口音的呼喝,充滿了不耐煩和某種居高臨下的倨傲:

“讓開!都讓開!擋什么道!”

“滾一邊去!瞎了你們的狗眼!”

聲音蠻橫,帶著一股子煞氣,絕非鎮(zhèn)上居民。

徐長林猛地睜開眼,眼中疲憊瞬間被警覺取代。他迅速起身,幾步走到門邊,謹慎地朝外望去。

徐清玄也循聲轉(zhuǎn)頭,清冽的目光投向門外喧鬧的源頭。他微微側(cè)耳,捕捉著那些陌生的、充滿戾氣的聲音,眉心再次蹙起,比方才聽到弟弟打架時蹙得更緊、更深。

門外街道上,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勁裝漢子正粗暴地驅(qū)趕著路上的行人。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玄色緊身衣,外罩半身皮甲,腰間挎著樣式統(tǒng)一的帶鞘長刀,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街道兩旁的店鋪和行人,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搜查的意味。其中卻有個老道混雜其中,轉(zhuǎn)動的羅盤甚是奇異。馬蹄踐踏過雨后濕漉的青石板,留下深深的、凌亂的蹄印。

為首的是一個面容冷硬的中年漢子,留著短髭,眼神尤其陰鷙。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街道兩旁低矮的房屋,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標記。當他的視線掃過徐氏藥廬那半舊的牌匾時,微微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移開,但那短暫的一瞥,卻讓躲在門后觀察的徐長林心頭猛地一沉。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無聲無息地順著脊椎爬升上來。徐長林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門框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認得那種眼神,那種煞氣,絕非尋常商旅或江湖客。那是……一種屬于黑暗和血腥的氣息。久遠的、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和刺目的血色,猛地沖擊著他的腦海。

他不動聲色地迅速退后一步,將身體隱在門內(nèi)的陰影里,低聲對剛剛走回柜臺邊的兒子道:“玄兒,關(guān)門。今日……不做生意了?!甭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徐清玄沒有多問一句。父親聲音里那絲罕見的緊繃,像一根無形的弦,瞬間繃緊了他的神經(jīng)。他立刻放下手中剛拿起的藥杵,動作快而無聲,幾步走到門邊,伸手去拉那兩扇半開的厚重木門。

就在木門即將合攏的瞬間,那為首中年漢子陰鷙的目光,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禿鷲,倏地再次掃了過來!冰冷的視線穿透正在閉合的門縫,精準地釘在徐清玄清俊而沉靜的臉上,也釘在了他身后陰影里徐長林瞬間僵硬的側(cè)影上。

那目光中,沒有好奇,沒有詢問,只有一種確認獵物般的冰冷和……一絲殘忍的意味。

“吱呀——”

沉重的木門終于合攏,隔絕了外面嘈雜的馬蹄聲和蠻橫的呼喝,也隔絕了那道令人心悸的冰冷視線。

藥廬內(nèi),光線驟然暗了下來。只有焙爐里的炭火,還在角落發(fā)出微弱的、明滅不定的紅光,映照著空氣中懸浮的細小塵埃,也映照著徐長林陡然變得極其難看的臉色。

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冷汗,無聲地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抬頭看向站在門邊,同樣臉色凝重的長子徐清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化作一句干澀而沉重的低語,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擠出:

“禍事……怕是要來了?!?/p>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塊沉重的寒冰,砸進了藥廬死寂的空氣里。

徐清玄站在門后陰影中,清俊的臉龐一半被爐火的微光映照著,一半沉浸在深沉的黑暗里。他靜靜地看著父親瞬間蒼老灰敗下去的臉色,聽著父親那句如同嘆息般的沉重低語。他只是微微抿緊了淡色的唇線,那雙清冽的眼眸深處,如同風暴來臨前冰封的湖面,沉靜之下,是急速運轉(zhuǎn)的冰冷寒流。無數(shù)念頭、信息、父親驟然劇變的反應、門外那些煞氣騰騰的陌生人、他們腰間制式的長刀……所有的碎片在他腦中高速碰撞、組合、推演。

焙爐里的炭火,“啪”地爆出一顆微小的火星,轉(zhuǎn)瞬即逝。爐上,那株徐清玄精心焙烤的紫血藤藤身,邊緣已微微卷曲,色澤正由深紫轉(zhuǎn)向沉穩(wěn)的深褐,一縷內(nèi)斂而奇異的藥香,頑強地穿透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和恐懼,悄然逸散開來。這縷代表著“祛毒存性”成功的藥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后院方向,隱約傳來徐清鋒在水缸邊撩水洗臉的嘩啦聲,以及他因為嘴角傷口被水刺激而發(fā)出的抽氣聲。他對此間陡然降臨的沉重陰霾,渾然未覺。

臨山鎮(zhèn)的天空,不知何時堆積起了厚厚的鉛灰色云層,沉沉地壓向這片山腳下的土地。悶熱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絲風也沒有。遠處,隱隱傳來沉悶的、壓抑的雷聲,如同巨獸在云層深處焦躁地低吼。

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正無聲地逼近這座看似平靜的小鎮(zhèn)。而那間小小的徐氏藥廬,如同風暴眼中一葉脆弱的扁舟,已被無形的巨爪牢牢攫住。藥香與血腥,沉靜與風暴,宿命的齒輪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伴隨著那聲沉悶的雷鳴,緩緩地、不可逆轉(zhuǎn)地開始轉(zhuǎn)動。


更新時間:2025-08-14 08:2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