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色與藥片暮色被鋁合金窗框切割成冰冷的幾何形狀,像冷卻的烙鐵,
沉沉地壓在眼皮上。厚實的玻璃與更厚重的絲絨窗簾,
將窗外的世界濾成一片模糊、永無止息的低吼,如同遙遠(yuǎn)而空洞的海潮。
他靠墻坐在房間最深、最暗的角落,地板的涼氣穿透薄薄的睡褲布料,
緩慢而固執(zhí)地向上爬升,沿著脊椎蔓延。這涼意是熟悉的,一個沉默的、日復(fù)一日的伙伴,
比任何擁抱都更持久。右手的塑料藥瓶發(fā)出空洞的滾動聲。擰開瓶蓋,手腕習(xí)慣性地傾斜。
小小的白色藥片,失去生命的微縮鵝卵石,一股腦滾落在微汗的掌心。沒有猶豫,手腕一抬,
掌心扣向嘴里。舌尖嘗到那點微弱、令人安心的苦澀。沒有水。喉結(jié)生澀地上下滾動,
強(qiáng)行將它們送下那黑暗的甬道。干澀的吞咽聲在死寂中異常刺耳。他維持著吞咽的姿勢,
脖頸肌肉繃緊,停頓幾秒,直到確定那些小東西已滑入不可逆轉(zhuǎn)的深淵。然后,
后腦勺才重重抵回冰冷的墻壁。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角落散發(fā)隱約酸腐氣的外賣盒堆,
地板上蒙塵的舊書卷著邊角,對面墻上那幅色調(diào)陰郁的風(fēng)景畫框邊緣積著薄灰。最終,
落在床頭柜幽藍(lán)跳動的電子鐘上:18:47。又一個黃昏被徹底碾碎,毫無意義。
時間像裹在粘稠的瀝青里,每一步挪動都帶著窒息的沉重。窗外模糊的低吼似乎更響了,
穿透厚重的窗簾,夾雜著零碎的笑語和玻璃杯碰撞的清脆,一陣陣,像細(xì)小的針尖,
固執(zhí)地扎進(jìn)耳朵里。是隔壁。肆無忌憚的笑聲,帶著酒精和成功發(fā)酵后的膨脹感。
密集的碰杯聲。祝賀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經(jīng)理”、“恭喜”之類的詞匯碎片,
像彈片一樣清晰可聞。胃里猛地一陣痙攣,帶著鐵銹味的惡心感洶涌地沖上喉嚨。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頜肌肉繃得像石頭。翻江倒海的感覺在喉頭沖撞,被強(qiáng)行壓了回去。
額頭瞬間沁出冰冷的細(xì)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床邊,指甲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
床頭柜抽屜被用力拉開,金屬滑軌發(fā)出呻吟。凌亂的空藥盒,一個半滿的棕色藥瓶。
一把抓過,擰開,直接對著嘴倒了下去。更多的白色藥片瀑布般落入口腔,苦澀彌漫。
急促地、大口地吞咽,喉嚨發(fā)出干渴旅人般的咕嚕聲。
翻攪的惡心終于被沉重麻木的倦怠覆蓋。身體里繃緊的弦被無形的手粗暴扯斷,
所有力氣瞬間抽空。他癱軟下來,像一袋被丟棄的舊棉絮,側(cè)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臉頰貼著光滑的復(fù)合木地板,那冰涼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視線搖晃、模糊。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暈開成一片朦朧的光團(tuán),邊緣融化在漸濃的黑暗里。
隔壁的喧囂——笑聲、碰杯聲、人聲——都像是隔著一層吸飽了水的厚棉絮傳來,
變得遙遠(yuǎn)、沉悶、失真。它們不再是針,而是沉重的鈍器,一下下,
緩慢地砸在他逐漸混沌的意識邊緣。世界在沉降。喧囂被隔絕在遙遠(yuǎn)的彼端。
只剩下這間屋子沉重的寂靜,和他自己緩慢、渾濁的呼吸聲。身體沉甸甸的,
仿佛被無數(shù)看不見的絲線纏繞著,向下拖拽,
墜入一片無邊無際、溫暖又令人恐懼的黑暗沼澤。意識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飄忽著,越飛越高,
越飛越遠(yuǎn)。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輕輕的、遲疑的“叩、叩、叩”,像驚雷,
把他從沉溺的黑暗中猛地拽回。眼皮顫動,費(fèi)力地掀開一條縫隙。眼前是晃動的地板紋理。
身體灌滿了鉛水,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無聲呻吟。胃里的鈍痛隱隱回潮。敲門聲又響了一次,
清晰了一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斑?、叩、叩?!焙韲蹈傻孟癖簧凹埓蚰?。試圖發(fā)聲,
只擠出破碎嘶啞的氣音。掙扎著用手肘撐起一點身體。目光艱難地投向緊閉的房門。
門縫底下,沒有一絲走廊的光線。門板像一塊沉默的黑色墓碑。敲門聲停了。
外面安靜了幾秒。接著,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有點悶,
帶著清亮的底色:“你好?那個……在家嗎?”那聲音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死水潭,
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歸于更深的沉寂。他認(rèn)得這聲音。隔壁的。偶爾在樓道里,
會聽到輕快的腳步聲和哼唱。“你好?”她又問了一聲。他閉上眼。
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冰涼的地板。不想動。不想回應(yīng)。不想讓任何一絲來自“外面”的空氣,
侵入這個已然腐朽的繭房。任何連接,都是負(fù)擔(dān)。任何聲音,都是打擾。他只想沉下去,
沉入那片溫柔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門外的聲音,連同那模糊的喧囂,最終都消散了。
寂靜重新?lián)肀Я怂?,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重量。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意識再次變得稀薄,
向著更深處滑落。抽屜里,那些堆積的空藥盒,像沉默的紀(jì)念碑。
---第二章:抽屜里的山意識像沉船,緩慢地從黑暗的深海上浮。不知何時,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床上。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界,房間里是一種恒定的、不分晨昏的昏暗。
電子鐘的幽藍(lán)光芒顯示著:07:32。是清晨嗎?無所謂了。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
只剩下藥效起落的潮汐。頭痛。一種沉悶的、仿佛顱骨被棉絮塞滿的脹痛,伴隨著陣陣惡心。
這是過量服藥后的例行公事。他躺著沒動,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
適應(yīng)著這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清醒。胃部傳來一陣空虛的絞痛,提醒著身體的基本需求。
但他不想動。饑餓感是清晰的,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遙遠(yuǎn)而缺乏驅(qū)動力。比起爬起床,
穿過冰冷的房間去打開冰箱,尋找那些同樣冰冷的、毫無滋味的食物,他更愿意忍受這絞痛。
胃部的疼痛至少是真實的,是身體內(nèi)部的聲音,不像窗外的世界,
充滿了虛假的喧囂和無意義的噪音。目光落在床頭柜上。抽屜半開著,
是他昨夜慌亂中拉開的。里面凌亂地躺著幾個壓扁的白色空藥盒,還有那個半滿的棕色藥瓶。
藥瓶旁邊,是更多同樣的空藥盒,它們被隨意地塞在抽屜深處,像一堆被遺棄的白色小棺材,
堆積成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山丘。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藥瓶,而是探向那座“山”。
手指有些顫抖,冰涼。他撥弄著那些空藥盒,塑料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拿起一個,
仔細(xì)地看著上面的小字:適應(yīng)癥、用法用量、不良反應(yīng)……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他早已爛熟于心。它們曾經(jīng)是希望,是通往短暫平靜的通行證?,F(xiàn)在,它們只是空殼,
是消耗品,是通往某個終點的路標(biāo)。抽屜深處,似乎還有別的東西。他摸索著,
指尖觸到一些紙片。拿出來,是幾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上面有字。潦草的、混亂的字跡,
寫滿了痛苦、絕望、對世界的控訴、對某個模糊對象的道歉……那是他在更早一些時候,
在藥效尚未完全淹沒理智的間隙,寫下的東西。遺書?也許吧。但現(xiàn)在看著它們,
只覺得無比可笑,也無比疲憊。控訴?向誰控訴?世界本就不曾承諾過公平。道歉?
向誰道歉?那些關(guān)心他的人?不,他不需要他們的同情或悲傷。他的離開,應(yīng)該是安靜的,
不打擾任何人的,像一片樹葉從枝頭無聲飄落。一種強(qiáng)烈的厭惡感涌上來。他坐起身,
靠在床頭,拿起那些寫滿字的紙片。沒有猶豫,雙手用力。嘶啦——紙張被粗暴地撕開。
嘶啦——嘶啦——他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動作,眼神空洞,將那些承載著短暫沖動的文字撕成碎片,
再撕成更小的碎片。紙屑像蒼白的雪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地板上,落在他的被子上,
落在那堆空藥盒上。撕碎了。所有的控訴,所有的解釋,所有的軟弱。都不需要了。
他喘著氣,不是因為費(fèi)力,而是因為一種奇異的解脫感。仿佛撕碎的不僅僅是幾張紙,
而是某種沉重的枷鎖。他需要留下的,不是這些。他摸索著,在抽屜的角落,
找到一本蒙塵的硬皮筆記本。封面是深藍(lán)色的,沒有任何花紋。他很久沒碰過它了。
翻開筆記本。前面幾頁是更久遠(yuǎn)的、早已褪色的工作筆記和零散的想法。
他直接翻到最后幾頁空白處。拿起床頭一支快沒水的圓珠筆。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停頓了很久。該寫點什么呢?指責(zé)?告別?不。這些都太刻意,太沉重。
他只想留下一個最輕、最干凈的印記。一個句點,而不是感嘆號。筆尖終于落下,
在空白的紙頁上,緩慢而用力地寫下兩個字:謝謝。字跡有些歪斜,墨水?dāng)鄶嗬m(xù)續(xù)。
寫完這兩個字,他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筆從指間滑落,掉在散落的紙屑上。
他靠在床頭,閉上眼,胸口起伏著。這兩個字,像是對這世界最后的、也是最輕的敬意。
感謝它曾給予的光,哪怕那光如此短暫,如此微弱,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感謝那些曾試圖溫暖他的人,盡管他已無力回應(yīng)。感謝這具疲憊的身軀,終于可以休息了。
“謝謝?!彼麩o聲地重復(fù)了一遍,仿佛在確認(rèn)這個決定。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
和地板上那堆蒼白、凌亂的紙屑??账幒卸殉傻纳角鹪诔閷系年幱袄?,沉默地見證著。
---第三章:光的方向(缺失)窗簾依舊緊閉。房間里是永恒的昏暗,
只有電子鐘的幽藍(lán)數(shù)字在固執(zhí)地跳動,顯示著時間的流逝,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或是在那個角落的地板上。身體像灌滿了沉重的濕沙,
動一下都耗費(fèi)巨大的心力。偶爾起身,也只是為了去衛(wèi)生間,或者去廚房倒一杯冷水,
就著吞下更多的白色藥片。藥效帶來的麻木感是短暫的港灣,
清醒時的空洞和鈍痛才是無邊無際的海洋。他不再看手機(jī)。那個小小的屏幕里,
曾經(jīng)連接著整個世界,現(xiàn)在卻像一個充滿噪音的深淵。
未接來電的提示、閃爍的信息圖標(biāo)、社交媒體上他人精心粉飾的生活碎片……所有這一切,
都變成了一種難以承受的侵?jǐn)_。他拔掉了充電器,
任由那小小的設(shè)備在床頭柜上耗盡最后一絲電量,屏幕徹底暗下去,
成為房間里又一件無意義的擺設(shè)。世界被成功地隔絕在外了。很好。
目光有時會無意識地掃過房間。書架上蒙塵的書本,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角落里積灰的吉他,琴弦松弛,像一個被遺忘的舊夢。桌上那盆小小的綠蘿,
葉片已經(jīng)發(fā)黃卷曲,奄奄一息——他早已忘了給它澆水。生命在這里,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他看著那盆綠蘿,心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是覺得它和自己一樣,
都在安靜地走向終結(jié)。窗外的聲音依舊會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遠(yuǎn)處模糊的市聲,
偶爾還有隔壁開關(guān)門的聲音,或是那輕快的腳步聲。但這些聲音,都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
模糊不清,失去了具體的意義。它們只是背景噪音,
是那個他即將永遠(yuǎn)離開的世界的微弱回響。他不再去想“光的方向”。光,
曾經(jīng)是那么誘人的東西,象征著希望、未來、可能性。但現(xiàn)在,那些詞匯變得無比空洞,
甚至帶著一絲嘲諷。他嘗試過尋找,拼盡全力地奔跑過,最終卻撞得頭破血流,
跌入更深的泥沼。光在哪里?也許它從未真正存在過,只是疲憊大腦在絕望中產(chǎn)生的幻覺。
也許它存在,但永遠(yuǎn)照不進(jìn)他所在的角落。生的希望?更像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钕氯?,
意味著要繼續(xù)面對日復(fù)一日的挫敗感,面對那如影隨形的巨大空洞,
面對自己無法填滿的失落。意味著要掙扎著呼吸,假裝對生活還有期待。他累了。太累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動生銹的風(fēng)箱,每一次心跳都提醒著無望的延續(xù)。
抽屜里的空藥盒山丘又增高了一些。那個半滿的棕色藥瓶,也漸漸見了底。他看著它們,
心里異常平靜。這不是逃避,他想。這是選擇。選擇一種更徹底的安寧,
一種不再需要尋找光、不再需要尋找希望的寧靜。這間拉緊窗簾的房間,
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方舟。而抽屜里的那些白色藥片,是通往彼岸的船票。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睛。黑暗溫柔地包裹著他。這一次,不是藥物帶來的沉溺,
而是一種清晰的、帶著決絕意味的平靜。他不再抗拒那下沉的感覺,
反而主動地向那溫暖的、無邊的黑暗深處靠攏。那里沒有方向,沒有光,也沒有所謂的希望。
只有永恒的寂靜。那才是他真正渴望的歸宿。呼吸變得緩慢而悠長。意識像退潮的海水,
一點點撤離現(xiàn)實的沙灘。隔壁似乎又傳來一點模糊的聲響,像是音樂,又像是笑聲。
但那聲音遙遠(yuǎn)得如同來自另一個星系。他微微皺了下眉,不是因為厭惡,
而是因為那聲音打擾了他沉入黑暗的進(jìn)程。他側(cè)過頭,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臂彎的陰影里??炝?。
他模糊地想。抽屜里剩下的藥片,足夠鋪平最后一段路了。他不再需要尋找任何方向。
終點就在那里,寧靜而確定。他只需要安靜地等待,或者,主動走過去。
---第四章:最后的饋贈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漂浮。藥效像潮水,時漲時落。
清醒的間隙,胃部的空虛感和陣陣鈍痛變得清晰。他靠在床頭,
目光落在房間角落那把積灰的吉他上。很久以前,
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的感覺似乎還殘留在指尖。那時,音樂像一道縫隙,能漏進(jìn)一點點光。
但現(xiàn)在,琴弦松弛,琴身蒙塵,像一個被遺忘的舊夢。它在這里,和他一樣,
等待著最終的沉寂。敲門聲又響起了。輕輕的,試探性的,間隔很長。是隔壁那個女孩。
這幾天似乎來過幾次?記不清了。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堅持:“你好?
……那個……方便借本書嗎?上次你提過的……”借書?他混沌的記憶里,
似乎有過模糊的印象。在樓道里,他似乎隨口應(yīng)過一句關(guān)于某本書的話。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像上輩子一樣遙遠(yuǎn)。書……書架上的書都蒙著厚厚的灰,
里面的字句早已失去了意義,只是印在紙上的黑色符號。他不想動。不想回應(yīng)。
任何形式的接觸,都是對這份精心維持的寂靜的破壞。他只想蜷縮在自己的繭里,
等待那最終的溶解。但門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又響起來,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沮喪:“……打擾了。”那聲音里細(xì)微的情緒,像一根極細(xì)的針,
意外地刺破了他麻木的屏障。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極其輕微的漣漪。一種……殘留的本能?
一種對他人微小失望的無意識回應(yīng)?或者,只是覺得那持續(xù)的敲門聲,
比徹底的寂靜更令人煩躁?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費(fèi)力地移動身體。像生銹的機(jī)器,
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無聲地抗議。他不想開門。絕對不想。但也許……可以讓她安靜下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角落的吉他上。一個念頭,模糊地、毫無感情地浮現(xiàn)出來。
與其讓它在這里和他一起腐朽,不如……讓它去到可能還有用、還有光的地方?
算是……一個告別?一個不需要言語的、極其微弱的“謝謝”的延伸?
這個想法沒有帶來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空洞的、執(zhí)行任務(wù)般的平靜。
他極其艱難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角落。彎腰拿起那把吉他。灰塵被驚動,
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琴身很輕,又很重。他抱著它,像一個抱著自己墓碑的人,
慢慢挪到門邊。敲門聲又響了一次,更輕了,似乎準(zhǔn)備放棄。他深吸一口氣,
那空氣仿佛帶著刀刃,刮過干澀的喉嚨。他用盡力氣,
猛地拉開了門——只拉開一條狹窄的縫隙,足夠?qū)⒓f出去,
卻不足以讓門外的人看清門內(nèi)和他自己的樣子。走廊的光線,即使是聲控?zé)艋椟S的光,
也像強(qiáng)光一樣刺得他瞬間瞇起了眼。門外,果然站著那個模糊的身影。
他似乎能感覺到對方瞬間的驚訝和退后。他沒有看對方的臉。視線低垂,
落在門框下方一小塊磨損的地毯上。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是沉默地、近乎粗暴地將那把吉他從門縫里推了出去,琴頸向前,
像遞出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然后,在對方可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之前,他猛地將門拉回。砰。
沉重的關(guān)門聲在樓道里響起,也在他身后的房間里回蕩。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急促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不是因為激動,
而是因為這短暫的動作耗盡了他殘存的力氣。門外似乎有幾秒鐘的靜默,接著,
是極其輕微的、帶著困惑和猶豫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走了。他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
背靠著門。黑暗重新溫柔地包裹上來。那把吉他……送走了。像送走了一個舊日的幽靈。
很好。房間里的空氣似乎更沉滯了,也更純粹了,只剩下他和他最終的寂靜。
他艱難地爬回床邊。最后的告別已經(jīng)完成。無聲的,干凈的。抽屜里,